侯马的诗

侯马

他喜欢藏起来让我找

虽然每次找到他

他都开心地大笑

但实际他一定更希望

不被发现

他曾经

十分真诚地问他的姐姐

我藏到哪儿你才能找不到我呢

比他大十多岁的姐姐

放声大笑

并且同样真诚地回答

这个问题你不能问我

当我深入太行

黄昏降临

潮湿的柏油路

粘连和翻滚的落叶

给了我

童年的全部孤独

浑然不觉的安宁

我如囚徒般无语

端坐

吃光面前的斋饭

我看到了一个云游的和尚他想找茬吵架

但管事的年轻僧人

用官僚的办法

把他晾在一边

佛门也多俗人

非我交心之地

只是餐厅里一窝

刚降生的小动物

萌在深秋

我貌似喜爱

实则心如止水地拒绝了

领养一只的美意

我和一位退休老警察

住同一病房

我一点都不担心

他对我的不理不睬

每天下午他都会

在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的歌声中

高喊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

我知道这是在喊午睡的我

祖先在杀伐

快起来看电视

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刻

我都感受过窗口吹来的一阵风

是那种完全无意中

款款袭来的一阵风

当我多年笔耕之后

意識到它是贫穷岁月的

一笔财富

如今我试图理解

它在不同时代

带给人生不同境遇的

那份自由

赫尔辛基一家很民族的餐馆

典型的拉普兰风味

墙上挂着鹿角兽皮之类

似乎有点像鄂伦春族

有一个符号挂在中央

似乎有点像云南的纳西文字

但是当沃里局长告诉我芬兰有一个词

这个词

没有任何意思

它只是很难发音而已

甚至他们在战场以此分辨敌我

而当其中一位芬兰同事发出此音

全场果然爆发出赞叹的大笑

爸爸看我工作辛苦

一心想教我八段锦

他边劝边比画

一招一式

颇见功力

我不由赞叹了得

妈妈也说

能活一百岁

说完我俩相视大笑

妈妈快笑出了眼泪

说你爸还想让我陪

我不想陪

昨天晚上我干什么了？

昨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

处理完公务后没有阅读

没有写作

也没有散步

我全力消化一个坏消息

我消化坏消息的方式

很简单

就是通过机顶盒通宵看电视

电视里先后几部片子完全配合了坏消息

一个侏儒逼问一个私生子

他是不是确实是私生子

一个喜剧演员

他的女友在大街上

用他的笑语挖苦他的性功能

一个不服用抗忧郁药的精神病

却吸上了毒品

对抗命运的男女

发现对抗也是命运的安排

年轻时被冤屈的一个侦探

正名时已成了老年痴呆

我消化完坏消息心里想

美国还真是完蛋了

在烈士日献花仪式上

我与军人方队毗邻

一个英俊的中士

用清澈的声音

唱着演练的歌曲

当队伍出现些许的厌倦时

他低声告诫同伴

生活需要仪式

如果你敢少了一次

无论是现在的女朋友

还是将来的老婆

必定找你麻烦

我父亲十岁左右的时候

目睹过一起杀害

我从小听他讲过多次

但是我理不清土改的背景

理不清复杂的宗族关系

关键是我似乎

对偏僻农村遥远年代

村人的命运不关心

所以一直搞不清

到底是哪三个人

杀害了谁谁谁

这些年破案多了

我越来越想听爸爸

好好讲一讲

这起七十多年前的案件

因为每个人的命运

都关乎未来我们的命运

妈妈

一起床就说

你爷爷来了

我明白

她梦到我爷爷了

有时候

是蒸包子或者蒸馒头

起锅的时候

一只只热气腾腾

又松又软

但经常会有一只

缩成又黄又小

坚硬一团

妈妈就说

你爷爷来了

我明白

他抓走了包子的灵魂

草原上多年没有

人间鼠疫发生了

但鼠间鼠疫每年

都有发现

又一轮的灭鼠灭蚤

开始了

许多毒药陆续运抵

一位旗长

伫立草场

他指着漫天飞翔的

百灵鸟说

马上就是它们的

灭顶之灾

我在伊敏街口

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草包

它来自被屠宰的一头牛

它的大

令我肃然起敬

完全在想象之外

这是粪的来源

力量的来源

牛肉牛骨的来源

它唯一颠覆的

就是以往我对草包的轻蔑

我终于见到了套马杆

它那么优美

两个牧民骑在马上

惬意地抽烟

其中一位手里拿着

细长的套马杆

清晰地轮廓

映在蓝天

离开后我略感遗憾

没有上去摸一下

但我是对的

这样的神器

要么你学会使用

要么你远远观望

野兽比家畜更会

料理内务

我在根河公路

邂逅的这只狐狸

显得那么干干净净

不慌不忙

我们快到跟前

它才爬上山坡

整面山坡

就像圖兰朵的舞台

它走着之字形

每逢拐弯之处

必定回首张望

粮食作物不如经济作物漂亮

我被人生第一次见到的

一大片苜蓿惊呆了

而如此美丽的植物

只不过是专门为生产队的马

种的饲料

对马只有更加崇拜

能驾辕的马是马王

而二队的驾辕马

是王中之王

二队全体社员

因此高人一等

赶车的性格也相应凶悍

它和他引起的不仅是崇拜

还有战栗

一位小学老师

真正的美人

跟多数老师一样

经常体罚学生

有一次她伸手去揪

一个同学的耳朵

那时的冬天

我们的耳朵

都冻裂了

那孩子鬼哭狼嚎

我眼见老师

很镇定地走回讲台

悄悄地把她手上

沾的脓液和血

抹在凳子腿上

放学路上与我同行

我裤兜里有本书被他觉察了

我撒腿就跑他使劲追赶

最后死死抱着我

想知道是什么书

我拼命捂住

他看不到我也逃不脱

后来我奋力挣开

直起腰来把书扔过

一堵高墙

我俩立即猛跑

绕到墙那边

在夜色中的草丛中

争取比对方先找到

凭我可怜的理工知识

以及逞强冒险的性格

我竟然学会了带电作业

拼死换保险丝

并且在一次大酒之后

给他们大杂院

成功换好

在灯亮的瞬间

指手划脚的声音消失了

我觉得我再也不能

为不知道你冒什么险的人冒险了

我表妹的女儿

考上大学了

引起全家的愤怒

她的舅舅

恨恨地说

上什么农学院

种地还用学吗

关于活佛的下落

南寺的喇嘛相信

他最终来到了阿拉善

在贺兰山隐姓埋名

活佛回忆自己的一生

说他逃到青海湖时

干渴难耐

第一次从人碗里

喝到了水

人碗

讲述此事的喇嘛

说活佛用的

就是这个词

八九年的毕业

并没有把我们

都送出校门

以抗议分配为名

几个毕业生

主要是几个诗歌写作者

占据了一间宿舍

又住了下来

我经常回学校

住上一晚

直到那天——

我早上起来

校园寂静

阳光灿烂

走到主楼前面时

高音广播里传来

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消息

就是那一刻

我终于意识到

我已经离开校园了

四个少女

发生争执

其中一个跳楼了

跳楼的这个

想练现代舞

而其他几个

想练传统舞

不

可别因为这个原因

当这个女孩

爬上窗台的时候

其他几个哭了起来

其中一个

跪着求她

我需要设定一个

目的地

以便有勇气

去户外走走

太冷了

我需要穿两条

绒裤

戴厚手套

棉帽子

我渴望冷空气

渴望走起来

就不冷的感觉

我的目的地

是超市

因为我需要

买一样东西

其实我真正渴望的

是看看大街上

陌生

却感觉有关系的人

而不是

每天在同一个环境

见熟悉的人

现在只有

一个问题了

就是我进了超市后

穿这么厚

热起来怎么办

脱绒裤

可没那么简单

所以

最终

我没去超市

并且

完全想不起来

我打算买什么东西

像所有的战争片一样

这部片子也成批的死人

但它似乎尽量

严肃地对待了每一起死亡

写出了死亡的轻易

也写出了死亡的重大

写出了死亡的被迫

也写出了自愿的选择

写出了死亡的正义

也写出了死亡的荒诞

写出了痛苦

也写出了哀悯

包括战斗场面

没有一起一闪而过的死亡

包括敌对双方

每起都尽可能地

一再提起

发出冗长的回声

冬天黑得早

教育局机关拉来

一车煤

我的两个伙伴

正准备卸煤

我立即找到一把揪

爬上卡车

加入战斗

干得满头大汗

我以为

这是少年时期

很卖力的

一次学雷锋活动

直到偶然得知

卸这车煤给钱

那两人分了

我们在山上迷路了

沿着铁道

一直走

最终

到了一座车站的

月台

列车缓缓进站

通往伟大首都

大家疲倦不堪

爬了上去

在终点站

被全部扣留

值班站长坚持

我们补票

必须从遥远的南方

火车的起点

起算

在北京一家酒吧

我问芒克还写嘛

他十分坦然地反问我

情况有什么变化嘛

若干年后

到了芒克那时的岁数

一阵子不写

我竟也骄傲

竟也心安理得

后來伊沙恢复

选诗编诗

我知道必须冲了

为新诗典写作

漫漫十年

犹如一日

新诗典是我搭上的

自救之舟

明万历年间

山西的牧羊人

赶着数千上万只羊

从黄河边

一路南下

过淮河

直至长江

边走边牧

冬天到达洞庭诸湖

来年近夏

再赶回山西

才过了几百年

山西已是黄土裸露

千沟万壑

再难放牧

不过羊头汤流传至今

味道鲜美仍具帝国风采

农耕社会的规矩

——不允许折花枝

没有老人折

也没有儿童折

你不会看到

一个男人有此念头

但是

女人一生中有一个阶段

可以这样做

把折下的花枝插入瓶中

她们知道这个默许

考不上学的男的找到女的

女的说我讨厌种地

男的说我也讨厌种地

女的说我想开商店

男的说我没钱

后来他俩在村里

开了一个商店

我到她家时

看到空屋堆着二锅头

还有化肥

院子里是孩子的秋千

一首叫《人民》的诗

一般不写这样的人民

但正是这样的人民

创造了不一样的人民的命运

有赖先进的通讯、视频技术

看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

手持制作精良价格昂贵的

全自动步枪、轻机枪、重机枪

半跪肩扛火箭筒

谁造的谁买的谁给他们的

这些武器

谁拍的谁编辑的谁推送给我们的

这些画面

高考前补习班

来了一位窈窕女生

我记得天气很热了

她还穿着

一件薄呢子大衣

就凭她说过一句

她在兵工厂的商店

当售货员

考完试后

我就天天去那儿找她

终不得见

之后我去了

五台山

瑠歌讲

生活这么无聊

不创作还能干什么呢

他哪有我当年无聊啊

所以他才觉得无聊

一个以色列女生

只身来到中国

那是八十年代末期

我们正痴迷

卡朋特兄妹

她发现后乐不可支

她说

天呐

这是我妈妈年轻时

喜欢的歌

她这么一说

再听卡朋特

我依然觉得好听

但是没有了魔力

看巴以冲突

总会想到她妈妈

想到

她也早已当了妈妈

为一条短信而泪下

一个残疾女孩

考上大学了

她小时候

组织安排

我帮扶慰问她家

我牵着她手的照片

发表在春节前的晚报上

发表前我同意

发表后我羞愧

一直躲着她们

不知如何解释

九年过去

我收到的不是她们的谴责

而是感到解脱的喜讯

暑期结束

坐火车返校

越接近目的地

我越茫然

恐慌

偌大的城市

我去干什么

去了找谁

学校跟我似乎没有

任何关系

亲如兄弟的同学

也显得那么陌生

我坐立难安

心口发紧

直到想起

在太平庄一带

某幢宿舍楼

有一张1米×1.8米的木板

是我与这座城市

唯一的联系

才慢慢松弛下来

这时耳畔传来

广播员

舒缓深情的声音

亲爱的旅客

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

首都

北京

就要到了

我倾向于认为

叫乔治的人

是近代一个瘦长的美国人

而不是古罗马的

屠龙武士

读罗新的《从大都到上都》

才知道元代蒙古人

也经常起名叫乔治

汉文音译为

阔里吉思

回京时总要

在望京小街转转

這里比我在欧洲游学时

见过的城市更繁华

更整洁

一个推销房地产的姑娘

被我拒绝了

一个推销豪华轿车的小伙子

我绕开了

回头一看

如我所愿

他俩攀谈起来

虽然没什么用处

在遥远陌生的南方古镇

我满大街闲逛

发现家家大门不闭

二门不锁

我从一家的卧房穿过

就进入了另一家的厨房

满耳是听不懂的方言

分不清谁跟谁是一家

每次必然碰见的是一个侏儒

举着一条像猪的纸龙

几十年后我才知道

他也是隔几年才来一次

跟我一样是老街的稀客

我们从鹿特丹到柏林旅游

报了便宜得不可思议的旅行团

行程五天四夜

折合人民币也就是一千左右

同行的都是一些当地老人

熟了以后

他们很好奇这帮中国人

为什么一到午餐时间

就都不见了

在参观跟北京中央电视塔

外观很像的柏林电视塔时

其中一位老人

问我们吃过了没有

电梯漫长

我不好回避就回答吃了

她问吃的什么

我回答中餐

她又问在哪

我回答中餐馆

我们把顿顿在宾馆房间吃方便面

当作国家秘密保护了

我贫瘠的外语

勉强够用撒谎

在哲里木路青城巷

立交桥下

一个奶奶和一个小学生

手牵着手

一边过马路一边放声齐唱

罗大佑的《童年》

我怔怔地听着

这位奶奶

应该是我的同龄人呵

或者就是

隔壁班里的那位女孩

看来我真的老了

起码不像

自以为的那么年轻

蓝棣之老师离开师大以后很多年

忽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要见一见

我大老远赶到清华

在拥挤欢快的校园饭店

他请我吃饭

席间没有说什么

个子高高有点忧郁的师娘

她也是我们师姐

也没有说什么

也许蓝老师看到

我对诗歌没那么痴迷

我看到蓝老师

还是那么高深

也就行了

也就行了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有一晚所里查获了一名卖淫女

因为要等女民警来问话

就先让她站在院里

她有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

还有一副瘦削的身材

在秋风中紧抱着双臂

说她有点冷

让民警给件衣服穿

这儿可没人愿意搭理她

所长托词没有女式衣服

她就哀求道：让我披件警服也可以

就警服吧

这个女人真是敢张嘴

这怎么可以呢

诸位想想

一个妓女，披着警服？

每次想起这事

我都不知该怎样使用

那个古老的比喻

代销店来梨了

我从家里拿了几枚鸡蛋

跟爺爷去换

爷爷绕道去尿尿

等他回来

我已换完

站在代销店门口

几枚鸡蛋

变成了一只梨

比鸡蛋大不了多少

我记得那晚冷

记得爷爷沉默

他没想到只换到一只梨

他可能觉得被坑了

可能后悔不该想让我吃梨

不该去尿尿

那只梨的下落我丝毫不记得了

梨子的味道丝毫不记得了

记忆是个不公正的法官

总是判决失望、屈辱、落寞赢得胜利

我们坐在硬座车厢

周围的白人黑人

昏昏欲睡

黄种人辅导员

耳麦传出京剧唱腔

我用一瓶啤酒

打开另一瓶啤酒

又把开了的啤酒盖儿盖上

打开这瓶啤酒

再把开了的这瓶盖好

去开又盖上了的那瓶

我见到了伟大的狱警

他在除夕给囚犯端去饺子

我也见到了伟大的囚犯

他放着不吃说是没有醋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