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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过伟大的囚犯

时间:2024-05-04

苏不归

侯马从1989年开始口语诗写作,用精纯的、个人化的诗歌语言使自己一直站在现代诗歌先锋阵营的前列。他的诗歌创作面广,在汉语诗歌美学的各个向度上留下了大量经典的作品。从他的诗歌里,我看见了一个立体的形象,他拥有过人的洞察力、坚韧、冷静以及勤思的习惯和旺盛的生命力。

诗人并非一个职业,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职业,而这个职业跟他的生活一起都成为优秀诗人创作的底色,诗人的创作如同画家在有着特殊纹理的画布上作画一样,这些底色总是多多少少在画面中凸显出来,形成了特殊的肌理,使诗歌有了独特的识别度。

侯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名警察。他的组诗《九三年》,就是一组以警察身份为底色带有回忆性质的诗作。这组诗的每一首都是独立的诗作,而每一首又都以“九三年/我在前门当警察”开头,如同一盘珍珠被一根线串了起来。《披着羊皮?的狼?》就是这组诗中的代表杰作之一。

一个妓女,披着警服?

每次想起这事

我都不知该怎样使用

那个古老的比喻

——《披着羊皮?的狼?》

诗到结尾,读者才明白诗作标题中的两个问号是什么意思。“一个妓女,披着警服”和“披着羊皮的狼”这个古老的比喻,像是一个悖论,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怎么使用才对,然而面对这样的事实似乎也只能想到这个比喻。诗人说“我都不知道怎么使用”,看似是在说自己语言能力的低下、词语的匮乏,但正是语言在事实面前的无能为力,才使世相显得更加荒谬。

再比如侯马创作于2012年清明假日的《清明悼念一桩杀人案的受害者》:男人从乡下进城找妻子,但妻子此时另有相好。争吵是不可避免的,争吵又上升为大打出手,场面逐渐失控,走向极端。“男的用菜刀/使劲剁”,女的“服软”了,跪着说:“我跟你回去”。

男人,望了一眼

快砍断的脖子说:

“来……不及了”

一种震撼扑面而来,如同一波海啸袭来,诗人却就此停笔,海浪在半空凝结成了冰。诗作写的是悼念,却没有一个词用来抒情,诗人只是冷静地白描了一个案发现场,甚至让人感觉到一丝冷漠。

我们读过太多的感情饱满的文字,但谁又敢说那些情感是真的呢?警察对逝者最好的悼念,是还以“真相”,那么除去警察这个身份之后,一个诗人对世界最好的抒情,应该也是如此。在侯马最近写的一篇《诗人的形象》的文章中,我读到了这样的一段文字——

“我写过许多表现亲情的诗篇。但是很奇怪,当爸爸写完妈妈的传记,想把这些诗收进家庭文集时,我发现不合适。我写得十分真挚,但放在一个家庭内竟然显得冷漠。”

在侯马的诗歌中,我们几乎读不到一些大词,但也有例外,比如这一首:

我见到了伟大的狱警

他在除夕给囚犯端去饺子

我也见到了伟大的囚犯

他放着不吃说是没有醋

——《饺子》

我们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中,少不了“伟大”这一类的大词,究竟什么是伟大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诗人侯马用本诗向我们阐释了他认为什么是伟大,以及如何把“伟大”一词使用得恰如其分。诗人只用了四行就让人心领神会,又好似无从反驳。

《饺子》这首诗的第一行便是,“我见到了伟大的狱警”。在此诗之前,恐怕没有人用“伟大”二字来形容狱警吧?我因此忙不迭往下寻求答案——“他在除夕给囚犯端去饺子”,哦!在除夕,中国人最看重的春节前夕,狱警不但需要坚守岗位,不能回家与家人团圆,还主动向犯人送去热气腾腾的饺子,不论这样的行为来自组织的关怀还是因为个人的临时起意,都既出人意料,又令正阅读这首诗的人颇为感动。诗歌到此,并没有停下来,反而推向了更精彩的事实,一个颠覆性的结果——“我也见到了伟大的囚犯,他放着不吃说是没有醋”。囚犯变得伟大,是因为他拒绝了狱警的一番好意,原因仅仅是:吃饺子不能没有醋!此刻的囚犯是自由、高贵的,他只是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罢了,就像坐在自家沙发上,回答自己的家人一样。

诗人侯马一定是怀着欣慰和好心情写下了这首诗吧:冰冷的监牢是封锁不了人情的,而真正的自由却正蕴藏在人的心中。原来在戒备森严、黑暗压抑的监狱,也总有一些事物不会被黑暗所吞没,哪怕它的闪光仅有一瞬。诗人描写狱中人的生存状态,却有一股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而诗中的反转与幽默,则使这首诗加倍难忘。

诗人总是在自己的生命中尋找诗歌。人一辈子可能要换好几个职业,而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是一个诗人永远不变的底色。在侯马近期的诗歌创作中,我读到很多描写他童年、少年时期的诗作,比如《代销店》《卸煤》等等。

记忆如一块魔方,除了浮在表面的部分,内部还有无数叠层,现实的光芒会不断扫向这些沉寂的暗影,期望捕获一些蒙尘的珍宝。记忆的重构,是站在今天遥望过去,是弥补和挽回。侯马扭动记忆魔方,用诗歌将久远的经历重塑,向我们展示独属于他的、充满质感与细节的生活场景,把一个个私密而滋味丰富的人生切面呈现出来。

如果有一次能够修改记忆的机会,你想重返哪个段落?这一次,在诗歌《代销店》中,侯马给了我们一只复杂的梨子。

是什么唤醒诗人写下这首诗呢?如果一种味道能唤醒另一种记忆中的味道,那大概是今天的侯马,拿起一只再寻常不过的新梨,咬了一口,却碰巧打通了记忆幽深的通道,置换出了童年的那只旧梨。也许更是因为他对爷爷的思念吧?种种记忆的循环往复都在其中。我甚至推想,这首诗源自时刻保持思考的诗人侯马对自己童年的反思——他迫切回到那家代销店,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过于诚实的孩子了,他的智慧已经可以让他少用几枚鸡蛋就能换到更多的梨,这样爷爷便不会自责,换梨就会变成一件开心的趣事,兴许这段记忆就会以全家人都尝到芳香的梨味为结束。

“代销店”是一个充满历史感的名词,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它意味着新奇的物资、引人遐想的商品。“代销店里来了梨”,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孩子来说,梨子的诱惑可太大了,侯马只用这一句话就将剧情直接推向了令人激动的高潮,紧接着鸡蛋换梨(欢欣雀跃)、爷爷绕道撒尿(意外插曲)、几枚鸡蛋变成了仅有的一只梨(冰冷的结局来得很快)。侯马的叙述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表达,一切都发生并完成得太快了,文字之光最终打在爷爷那张难堪的脸上:物资匮乏年代对美好的一次换取,最终遭遇了委屈和尴尬。

梨的味道是进入这首诗的无形之钥,但那滋味被其他沉重的东西覆盖,诗人说:

那只梨的下落我丝毫不记得了

梨子的味道絲毫不记得了

记忆是个不公正的法官

总是判决失望、屈辱、落寞赢得胜利

——《代销店》

“失望、屈辱、落寞”,几乎成为了侯马对自己青少年时期回忆的基本底色。再如:

我以为

这是少年时期

很卖力的

一次学雷锋活动

直到偶然得知

卸这车煤给钱

那两人分了

——《卸煤》

生命的经历、个人的职业都仿佛一片片滤镜,给诗人的诗作罩上了一层色彩,但诗人有时也会想从这一切中退出来,思考一个关于“我”的哲学命题。

我们坐在硬座车厢

周围的白人黑人

昏昏欲睡

黄种人辅导员

耳麦传出京剧唱腔

我用一瓶啤酒

打开另一瓶啤酒

又把开了的啤酒盖儿盖上

打开这瓶啤酒

再把开了的这瓶盖好

去开又盖上了的那瓶

——《夜行列车》

这一次侯马营造了一个空间——“硬座车厢”,没有时间,没有地点。诗中出现了白人黑人、黄种人辅导员、耳麦、京剧唱腔等看似具有文化导向性的词语,但诗人并没有在诗中将它们的意义强化,也就是说,《夜行列车》写到了文化,但又不依赖于文化、历史等等而存在。而那时的“我”认真地做起了一件无聊的事:“用一瓶啤酒/打开另一瓶啤酒/又把开了的啤酒盖儿盖上/打开这瓶啤酒/再把开了的这瓶盖好/去开又盖上了的那瓶”,像主动认领了巨石的西西弗斯。

这是一首看似胜在形式的诗歌,却不仅仅止步于形式,这是一首思考关于“我”以及“存在”的诗歌。

我想用侯马的一首写于2013年的就叫《存在》的诗,结束本文,也许那正是诗人对自己最好的解读:

我穿过

一段走廊

忽然发现

怎么没有听到

脚步声

我立刻

郑重起来

确保每一步

都发出声响

踢踏

踢踏

踢踏

我扮演着自己的

拟音师

——《存在》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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