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杨犁民
早晨出门的时候,我看见炊烟次第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破土而出,一路向着白云长上去。
一根、两根、三根……紧接着全都长出来了,它们一会儿整整齐齐地倒向东边,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弯向西边,一会儿直直地向上方飘去。袅袅娜娜,水草一样荡漾在天空的海底。这是村庄最生动的时刻。在微明的晨曦中,我和伙伴们仿佛受到了露水和炊烟的鼓励,上学的脚步变得坚定而有力。
数一数炊烟的根数,就知道村里有好多户人家。“打早”的人从劳动里直起身来,看看自家炊烟的浓度,知道早饭快熟了,俯身紧忙一阵,赶回家去。这时候,猪听见吊脚楼里潲桶的响声,急得“哼哼”直叫,在猪圈里把栏壁拱来拱去。牛和羊不说话,却把头焦急地伸出栏外,盼着早点出门,清晨的第一棵青草已经等在了山坡上。牛和羊的眼睑上,挂着一粒晶莹的露珠。
只有炊烟依然不紧不慢地飘着,像一朵朵祥云,覆盖在村庄的岁月里。
炊烟是村庄的呼吸。只要炊烟在,房屋这棵庄稼就永远不会枯萎。在人间烟火的呵护下,房屋在雨打风吹中要管几十年几百年。屋里的粮食、蔬菜、种子,玉米、高粱、稻谷、捧瓜、红苕、洋芋,锅碗瓢盆,镰刀锄头,枷担犁铧,屋外的猪圈牛舍,柴垛草蓬,猪牛羊,鸡鸭鹅……再穷再苦,都会守着炊烟,以炊烟为中心,把烟熏火燎的日子过下去,过出一幅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景象来。
没有炊烟,再好的房屋,再好的家园,要不了多久就会破落凋蔽。即便是一蓬草,长在有炊烟的房屋上,展现出来的也是一片勃勃生机;如果长在没有炊烟的房屋上,展现出来的则是满目凄凉。没有炊烟,房屋就没有生气,家园就没有灵魂。没有炊烟,一个家就完全散了,失去了人气和温度。鸡不会再回鸡舍,狗不会再回狗窝,关猪养羊的圈舍早已破败在一丛荒草中。屋内升炊烟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连房屋周围的土墙,也丧失了继续做一垛墙的信心和勇气,在没有炊烟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颓圮了。多少家园荒芜,都是因为失却了一根炊烟惹起的。
牛有尾巴,羊有尾巴,马有尾巴,驴有尾巴,鸡有尾巴,兔有尾巴……古老的动物都有条古老的尾巴。只有人没有尾巴——其实人早先也是有尾巴的,人很久以前也是四脚着地,和这些动物们生活在一起。只是后来进化了,尾巴退化成了一截尾椎骨。
炊煙是村庄的尾巴。村庄跟村庄里的禽畜一样,多少年来,拒绝进化和改造,把一根长长的标志性的尾巴拖在身后,依然保持着自己原始和古老的样子。即便看到人一天天生活得越来越有人样了,依然我行我素,不遗余力。如果村庄没有了炊烟这根尾巴,村庄就再不是村庄了,村庄就可能进化为了城市。所以,再苦再难的日子,炊烟都日复一日地照常升起。炊烟知道,只要是有良心的人,就会让炊烟一直飘荡下去。即使有一天,人不需要炊烟了,可是禽畜依然需要炊烟,庄稼依然需要炊烟,炊烟必须活在它们的守望中。只要猪的尾巴还在,只要牛的尾巴还在,炊烟这根摇摆的尾巴就不会停息。而且炊烟相信,人只是一时糊涂罢了。终究有一天,人会再回来寻找炊烟的。句句呼唤,声声哭泣。因为炊烟一直萦绕在人的灵魂中,因为炊烟早已刻进了人的骨头里。
人做了人之后才明白,其实做人远没有像没做人之前所想像的那样有意义。但是人已经回不去了。人偶尔想回到禽畜们中间去,人只能轻轻地蹲下身来,用手摸摸它们的皮毛,用脸贴贴它们鼻息,悄悄地喊一声——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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