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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恐惧(外一题)

时间:2024-05-04

简儿

1

恐惧是一种古老的情绪。这是进化遗留下来的。在古代,既没有火,也没有电,到了晚上一片漆黑,大概最令人恐惧的,就是遇见一头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了。

黑暗也像一头猛兽,伸出它的利爪。

人类对于黑夜的恐惧感由此延续下来了。暗夜里,谁也不知道潜伏着什么东西,看不见的东西,恰恰最容易令人生出恐惧之心。

譬如鬼,谁也没见过。可是谁都会恐惧呀。那天在雁荡山,一个小房间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听马老师说鬼故事。马老师说起某个女人,坐月子时洗了澡,粘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走到房间里,忽然看见床上黑压压的,爬满了小人。那些小人或跳或叫,呲牙咧嘴,令人惊恐。走到大街上,看到密密麻麻也都是人,那些人披头散发,脸像白纸一样,没有五官。可是她看见的人,别人都看不见。啊,我听了真是恐惧极了,回到房间,澡也不敢洗,钻进被窝,把被子蒙在脸上,开着灯睡了一夜。

小时候,夏夜里,大家坐在院子里聊天。聊着聊着,奶奶讲起了鬼故事。奶奶说,隔壁村有个怀孕的女人死了,埋在一个棺材里。有一天晚上,有人经过坟地,听见一个婴儿的哭声。壮着胆子过去一看,只见那个女鬼,用长长的指甲当勺子,舀米汤喂婴儿。

啊,我们吓得尖叫起来。那个婴儿,是人还是鬼?奶奶说,鬼生的孩子,当然也是鬼。

于是每次经过坟地,我忍不住想起那个鬼婴。越想头皮越发麻,一路飞奔着从坟地上跑过去。尤其是夏夜,坟地上闪烁着磷火,犹如鬼魂在飘浮。我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顶令人恐惧的,是红家里的那一间堆满了杂物的屋子。红的母亲,生了红的小弟弟以后,得了产后抑郁症,有一天在梁上悬了一根绳子吊死了。那间屋子从此空了出来,堆了锄头、箩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门虚掩着,有一天,我朝门里面张望。冷不防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挂下一只蜘蛛,垂下长长的丝。吓了我一大跳。红从门背后闪出来,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得逞的微笑。

很多年以后,有一天,我穿过环秀桥,在香樟树的浓荫底下,邂逅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送给我。红的笑容温婉、美丽。我一直记得,香樟树的香气,绵绵不绝地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的眼泪忽然就簌簌地掉了下来。并且深切感念时间对于一个小女孩的恩德。

2

小时候,我恐惧妈妈不要我了。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哭泣。当我想到,妈妈再也不爱我了,我会永远失去她,泪水就忍不住淌下来,我的眼泪和鼻涕粘在被子上,被窝里湿漉漉,黏糊糊的。我哭得上气不接下去。我的眼睛里有一条河流。那么多泪水,永无止境地流淌下来。这也令我恐惧。

我恐惧着我左眼上的那一颗痣,它起先很小,只有一粒芝麻那么大。渐渐地,有一颗小红豆那么大。隔壁的春香奶奶说,这是一颗泪痣。小橘子,你命里会掉很多眼泪。我恐惧起来。我的命会不好么。哎,我现在就总是经常掉眼泪。我很想把那颗痣去掉。可是听一个人说,去掉痣,也许会带来霉运。那个人去了一颗痣,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我又恐惧起来。至今这颗泪痣仍在我脸上。有一天,一个大师遇见我说,这是一颗旺夫痣啊,好痣。我听了心中一喜。多年的恐惧,因为大师的话一扫而空。有时候,一句话可以救一个人。

一句话,也可以杀死一个人。医生对一个村子里的一個说,你还有三个月可以活。于是,那个人果然只活了三个月。恐惧令他日渐消瘦,萎靡,再也不能多活一天。

我恐惧走夜路。黑漆漆的夜晚,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从外婆家回来,妈妈背着弟弟。我跟在妈妈背后,我总觉得后面有个鬼跟着我。经过怀家埭的河,那里淹死过一个小孩。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我恐惧着那个落水鬼,会从河里爬上来,偷偷地拽住我。我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妈妈。妈妈背着弟弟,脚步飞快,理也不理我。我只好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跑。汗水和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回到家,我发起了高烧,脸滚烫,迷迷糊糊地说梦话。

妈妈请了一个巫婆,巫婆说,被落水鬼缠上了。就是怀家埭那个淹死的小水鬼。妈妈买了衣服、鞋子烧给那个小水鬼。巫婆嘴里念念有词,烧了符,泡了一碗香灰让我喝下。喝了香灰,我吐了一地,睁开眼睛,看见妈妈焦急地望着我。我说,怎么啦。妈妈紧紧地抱着我,小橘子,吓死妈妈了,你差点被那个小水鬼带走了。我笑了起来,还好还好,妈妈依然爱着我呢。

3

我恐惧打针。一进医院,闻到来苏水的味道,我的头就立马晕眩起来。穿过蔡家桥,往东一直走到底,就是小镇的卫生院。拱形的大门,前后两排矮房子。朝北的一排屋子,第三间坐了一个戴眼镜的医生,姓蔡,是小镇卫生院的头牌医生。

蔡医生总是笑嘻嘻的,办公桌的抽屉里藏着水果糖。谁打针不哭,他就奖励谁一颗糖。我想吃糖,可是我害怕打针呀。我一步一步挪到那只高脚凳子上,趴在上面。妈妈给我脱掉裤子,露出半个屁股。我挣扎起来。妈妈使劲按住我。

蔡医生说,别动,不然针扎在里面拔不出来就麻烦了。我听了,一动也不敢再动。针扎到屁股上可真疼啊。啊,恐惧瞬间攫紧了我。幸好,针很快就打完了。我站起来,穿好裤子。摊开掌心,接过蔡医生递给我的水果糖。我笑嘻嘻地攥着那颗糖,脸上还挂着一朵眼泪,走起路来还一瘸一瘸的呢。

我跑去朝南的那一排房子里找阿姨。阿姨是一名妇产科医生。我跑到阿姨办公室,阿姨不在。我跑到走廊上,只见一扇大门紧紧地关着。我听见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偷偷伫立在门口,从门缝里张望。一旁的小护士说,小橘子,一边去。你阿姨在忙,你别添乱。

我问过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捡来的。我说不对,我是你生的。妈妈笑了,是啊,小橘子是妈妈生的。可是妈妈,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妈妈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肚脐眼里呀。我瞅了瞅自己的肚脐眼,将来,这里也会蹦出一个娃娃吗?我想不明白,那么大的娃娃,怎么会从肚脐眼里生出来呢。可是,要不是从肚脐眼里生出来,那会从哪里出来呢。难道像拉大便一样拉出来?endprint

那个女人仍在尖叫,一声比一声凄厉。我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怎么也止不住。生孩子真可怕啊,我长大了可不想生孩子。我一边摇着脑袋,一边气鼓鼓的。我已经决定了,要生就让男人去生。反正我不生。

忽然,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停止了。手术室的门打开了,阿姨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抱了一个小女婴。她的脸小小的,皱巴巴的,裹在粉红色小碎花的襁褓里。我突然想到,我刚出生时,也是一个这样皱巴巴的小女婴吧。我望了一眼那个产科病房,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一个地方,是我们的初诞之地。生命多么神奇啊。妈妈多么伟大啊。

透过病房木门上的玻璃,我看见那个年轻的妈妈,头上裹了头巾,在喂那个小女婴吃奶。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我想,很多年以前,妈妈也这样幸福地抱着我吧。那时候,妈妈还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现在,我这么顽劣,淘气,妈妈都长出了一大茬白头发,以后我一定要乖一点,听话一点。

可是,每次打针,我照例一路哭哭啼啼,妈妈一边拽着我,一边生气地说,小橘子,一座小镇都听到你的哭声啦,丢不丢人。妈妈不晓得,其实我也不想害怕呀。只是,一切由不得我。一进卫生院,闻到来苏水的味道,我的头立马就晕眩起来了。

哎,真是好丢人啊。

4

我惧怕姑妈家里那个老婆婆,独自住在一个黑漆漆的房子里。她看起来已经有一百多岁了,一张脸皱得像核桃,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像两个黑洞。每次看见她,我心里都会忍不住哆嗦一下。我觉得一个人,活到这样老的年纪真是自取其辱。

她的儿子已经死啦。孙子也变成了老头子。只有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村子里的人说,这个老妖婆,看起来还能再活一百岁。

每次去姑妈家,老婆婆见到我,总是从口袋里摸出两颗黑乎乎的枣子递给我,我不敢接,又不敢不接,手悬在半空中。老婆婆把枣子塞到我手心里。老婆婆的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小手。我忽然有点毛骨悚然起来。与其说那是一双手,不如说是鸡爪,或是一截干枯的老树枝。

有一天,姑妈神秘地对我妈说,那个老不死的,身上褪了一层皮。新长出的皮肤,就像婴儿一样,又细又嫩。真稀奇啊。一连几天,村子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这件事情。说是老妖婆法力无边,可以返老还童。

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看见一个小女孩,从那个屋子里走出来啦。

可是,过了几天,就看见姑妈家里设起了灵堂。姑妈笑嘻嘻地说,老不死的终于死掉啦。仿佛在宣布一则喜讯。

村子里的人都去吃豆腐饭,大家脸上都笑嘻嘻的。一个人活了一百岁的人,终于死掉了,大家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要是她再活一百岁,那该怎么得了。

有一天,我走过姑妈家,在那个老婆婆的房子前,发现了一条蛇皮,白白的,薄如蝉翼,在阳光下,它闪闪发光。宛如一条白色的蓬蓬裙。

我想,说不定,老奶奶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藏匿到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去了。我终于不再惧怕那个黑漆漆的房子。我总觉得,那里藏着时光的魔法。

5

对抗恐惧,最好的法子是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恐惧的环境。

譬如幽闭恐惧症患者,就呆在一个小房子里,关上门,拉上窗帘。久而久之,习惯了黑暗、幽闭的空间,便不再那么恐惧。旷野恐惧症患者,就扔到茫茫曠野上,风吹草低,牛羊在走来走去。一颗心于天地、宇宙在一起,便会变得辽阔无边,也不会再恐惧了吧。

至于恐高症患者,最好的法子,就是住在一幢高楼顶上,天天从几十层的窗台上望下去。渐渐地,双脚不再绵软,目光也能平静地穿过透明玻璃,望到楼底下的停车坪。

当一个人习惯了某一种环境,便不会再心生恐惧。

我们恐惧的不过是陌生、未知的东西。那种浮萍一样无依、无助的感觉。一段陌生的旅途,一个异乡的夜晚。有时候,我们不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风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于是,我们心中就生出了恐惧。

我对那个陌生人怀有恐惧。我对他一无所知。他会不会是个坏人。他会不会欺骗我,伤害我。我对相爱的人怀有恐惧,有一天,他会不会抛弃我,离开我。我对那个坐在火炉边的老婆婆感到恐惧。因为我知道,她也是一个如花一样的女孩子变成的。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她,坐在炉火边打盹。

我们对光阴充满恐惧,我们看不见它在哪里。只是在墙上的挂钟上,我们看到指针在走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它走得飞快,简直一刻也不停息。还有那只藏在抽屉里的上海牌机械表,是爷爷的。爷爷已经去世很多年了,那只表仍在走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简直还能走好几个世纪。

令我们恐惧的,是时间的沙漏里,那些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所以我们拼命许下誓言,爱你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爱你一万年。一万年那么久,当然我们早已经不在了。可是到了那时候,我仍然爱着你。当我们化成了尘埃,飘浮于空中,我们仍会相遇。一粒小尘埃,对另一粒小尘埃,诉说着衷情。呵,多好啊,那时候,我们仍旧是两粒相爱的小尘埃。

两粒小尘埃,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从空中降落下来,落在一株草叶上。草叶上沾着露珠,露珠里有一个清新的黎明。一切仍宛如昨日。

呵,那一刻,我不禁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英国诗人Blake写的两句诗: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我们在永劫里。永不再惧怕分离。

睡觉这件事

1

小时候贪睡,走夜路,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就睡着了,中途醒来,爸爸说:“小橘子,要是把你卖掉也不知道。”我睁大眼睛:“卖给谁?”爸爸笑了,“捡破烂的。”我也笑了,知道爸爸在开玩笑。于是放心地趴在爸爸的肩膀上继续呼呼大睡。

回到家,爸爸把我往床上一扔,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醒来,我伸了个懒腰,真舒服啊。我想,世上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睡一个好觉了。

我们隔壁就有个邻居,常年睡不着觉。眼睛像烟锅熏过一样。我问他,你晚上为什么不睡觉呀。邻居哭丧着脸说,我也想睡觉,可是睡不着,有什么办法?endprint

邻居去看医生,医生说,失眠是抑郁症的前兆。什么是抑郁症?村子里的人多半都没听说过。

医生说,抑郁症,就是不开心,成天哭丧着脸。村子里的人奇怪了,为什么成天哭丧着脸,是爹妈死了吗?呸呸呸。好端端的,干嘛成天哭丧个脸啊。

那个邻居说,我也不想哭丧个脸啊,可就是开心不起来怎么办?

拿一根狗尾巴草,挠你痒痒,你会不会笑。爸爸从路旁摘了一根狗尾草去挠他痒痒,果然,邻居哈哈大笑起来。爸爸就说,看起来你还有救。

后来,那个邻居的失眠症渐渐好了,眼睛上的烟熏妆也淡了下来。邻居送了爸爸一瓶老酒当谢礼。爸爸说,甚合我意。

我的爸爸,一喝酒就倒头大睡。爸爸说,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喝了酒,万事不愁。那是对本来就不愁的人来说的。我可是还听过一句诗,叫什么来着?借酒消愁愁更愁。

不过,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失眠。有一天夜里,我家来了小偷,可是谁也没发觉。

早上醒来,爸爸问,我的裤子哪里去了。妈妈皱着眉头说,谁知道。爸爸是个马大哈。经常找不到东西。可是这一次,爸爸没找到裤子,倒是找到了地上的两个大脚印。爸爸说,不好,有小偷来我们家了。

果然,爸爸从门背后找到了他的裤子。原来,那个小偷从窗户里爬进来,把爸爸的裤子拖到门口,把口袋里的钱掏走了,裤子就扔在门背后。

妈妈拍了下脑袋,昨天夜里我听到有老鼠走在地板上的声音,嘎吱,嘎吱。哎,要是我醒过来看一下就好了。爸爸说,千万别,就当破财消灾好啦。

爸爸说的没错。想想看啊,要是半夜里醒来,看到床头站了一个蒙面人,没准会吓死。

所以哪,感谢睡眠,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2

大人在屋子里说话,我在旁边听着,忽然头一歪,靠在椅子背上睡着了。等到屋子里的人都走光了,妈妈才发现椅子上的我,嘴巴张得大大的,长长的涎水流淌下来。

妈妈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简直就是睡神。小孩子的睡眠,实在好得令大人嫉妒。

现在,我的女儿十二岁,躺到床上,上一秒钟还在说话,下一秒,眼睛合拢,鼻翼轻轻抖动,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眠像一颗糖果,甜甜的,香香的。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很想跑到她的小房间去,搂着她一起睡。可是,我又害怕吵醒她,只好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天亮。这样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闹失眠的呢。

大约是十七岁,奶奶去世,我回家奔丧。半夜醒来,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悲伤。奶奶去了哪里呢,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么。就那样睁大眼睛,在黑漆漆的夜里,我第一次失眠了。

后来,回到学校,有一天晚上,读一本东野圭吾的小说,读至半夜,听到窗外有风呜咽的声音,心里便有些害怕。

钻进被子,把头蒙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大早,走起路来像踩了一朵云,摇摇晃晃去操场晨跑,才跑了一圈就晕倒了,被送到医务室,医生说是低血糖。其实是缺觉所致,一夜未睡,体力当然不济。

喝了一碗糖水,又吃了两颗安眠药,回到寝室,一阵睡意袭来。黄昏醒来,遂又生龙活虎,神采奕奕。

可是,失眠偶尔仍会偷袭我,譬如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换了一张陌生的床,有时我还是会失眠。

有一次,学校组织去旅游,我和小燕子睡一间。晚上,我翻来覆去怎么睡不着。万般无奈,我只好爬到小燕子床上。小燕子迷迷糊糊碰到一个活物,吓了一大跳。起来拉开灯,一见是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你不会是……是……同性恋,我接过小燕子的话,才不是呢,我只是一个人睡不着。我气哼哼地说。

结果,那个晚上我倒是呼呼睡着了,小燕子却一夜无眠。从此,出去旅游,小燕子死活不肯跟我睡一个房间了。大家也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我。

我只好一个人睡一间,不过好处是,终于治好了失眠症。

我再也不会失眠,哪怕狭窄、硬邦邦的小木床,一躺上去就呼呼地睡着了。

3

一个人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这三分之一时间,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起来好像纯属在虚度光阴。

有时候我想,人要是可以不睡觉,这三分之一的时间,不知道可以做多少事情?可是,睡觉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哪。想想看,躺在云朵一樣蓬松的床上,眼皮渐渐合拢,继而陷入甜蜜的梦境……

据说对待犯人有一种刑讯逼供,就是打着强光灯,几个人轮番轰炸,不让他睡觉。一个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会败下阵来,最后把什么都招了认了,只要让他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就是拉出去枪毙了也甘心情愿。

谁要是让我们不睡觉,我们就会跟谁拼命。

睡眠是上天送给一个人最好的礼物。

小时候,在村子里,羊和牛,猪和狗,天黑了就闭眼。天黑了,我们也钻进暖烘烘的被窝。冬夜,被窝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我们在被窝里打牌,一个人占一个角。我、弟弟、爸爸和妈妈。谁输了就刮谁一个鼻子。

我打牌最烂,我的鼻子总是被刮得红通通的。后来,我发现爸爸耍赖,偷偷地把臭牌藏起来,打到最后,牌越来越少。一把掀开爸爸的被子,赫然发现几张红桃三、梅花四。于是轮到爸爸被刮鼻子。小孩刮大人的鼻子,噫,真过瘾。

有时候,妈妈在屋子里生了炉子,我们裹了一床棉被,围在炉子旁。炉膛里爆出豆子的香气,炭火把我们的小脸烤得像小苹果。我迷恋那一间有炭火的屋子,不知不觉的,我会在炭火旁沉沉睡去。

我想,在冬天,一个内心有炭火的人,多么好。

来到城市以后,渐渐习惯晚睡。城里灯火璀璨,一直要到后半夜,才渐次熄灭。甚至,有一些窗子的灯火彻夜亮着。我不知道,那些灯下的人,都在忙些什么,做些什么。

我也是一个夜猫子。白天与黑夜,我似乎更偏爱黑夜。黑夜才是我自由的时间,可以冥想、发呆、看书、写字。每天不到十一点,几乎不会上床。可是早上七点就要起来,如此算来,我一天的睡眠时间,顶多只有八小时。endprint

幸好我的睡眠不算太坏,一躺下就能睡着,并且一觉睡到大天亮。这真是神的恩赐。为此,我心中充满了感恩。

我听到许多人抱怨睡不着。我有一个同事,每天半夜二点醒来,仿佛闹钟上了发条,一到这个点,就睁大眼睛,再也睡不着了。她说,真是太痛苦了,再这样下去,非疯掉不可。

有一天,她老公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打出租车回来的路上,她睡着了。她老公对司机说,好不容易睡着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出租车在城里绕了一圈又一圈。下车时,付了五百块车费。这一觉睡得可真奢侈啊。

4

眼睛仿佛一个开关,一旦睡着了,眼睛就关上了。你与世界隔了一道屏障。汽车的轰鸣声、风的呜咽声,雨敲打玻璃的声音,小孩的哭泣声。所有的一切声响皆无。睡眠中的我们,对于一切无所知觉,死般寂静。也许睡眠是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植物人拥有睡眠,可是已经没有意识。

一个打呼噜的人,可能因为下一秒钟一口气接不上来,憋气而死。一些老人,也在睡梦中离开。

我想,那个睡梦中离开的人,是有福的。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大概只有最亲密的人才知道。

谈恋爱时,有一天晚上,我醒来,发现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说,怎么不睡觉啊,他说,看你睡呢。你睡着的时候,睫毛会轻轻抖动,看起来像一个洋娃娃。

我想睡着时的样子,一定了无生气。想想看,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闭起来了,不朝你眨一下。那一定是极其无趣的。

有趣的是梦境。睡眠把我们带入瑰丽的梦境。在梦中,我们会流泪,会悲伤,会喜悦,会跑,会跳,甚至还会飞。在梦境中,我们拥有了魔法和超能力。

梦境多么奇特啊,在梦中我们经历的一切,简直与现实中发生的一模一样。

有一次,在梦中,我梦见心爱的人忽然死去。于是在梦里嚎啕大哭,醒来才发现是梦。真是无比庆幸,看着他的睡颜,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他。心中真是充满了感激。

在梦中,我会遇见那个在现实中无法相遇的人。语笑晏晏,互诉衷肠。

有时候,我以为那个梦是真的。醒过来才怅然所失,徒增伤感。

5

半夜醒来,拿起手机一看,二点十七分,差不多才睡了三个小时。漫漫长夜,万籁俱寂,别人都在熟睡,一个人醒过来,心里会觉得有点恐惧,并且有点哀伤,我不知这哀伤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梦境。

梦境凌乱,仿佛有一个院子,栽了许多花花草草,我蹲下去,伸出手去触碰那株小草,小草忽然长大,开出粉色的、白色的花。

我盯着自己的手,为它拥有了某种超能力沾沾自喜。有个人不信,非要让我表演,于是我笑嘻嘻地伸出手,触碰了一下那一株小草,小草忽然枯萎。那个人哈哈大笑。我说,不算,再来一次。再试了一次,小草还是含羞草一样萎谢了。超能力突然消失了。我怔怔地伫立在那里。一时愁肠百结。

小时候,我也经常做噩梦。迄今为止做过的一个最可怕的梦:梦见一只蚂蚁,忽然变成了大象。一条细腿变成柱子那么粗,我吓得尖叫起来。

还有一次,我梦见了一条夜航船。船一共有两层,我在底层,一个迷宫一样的房间里。一个圆形的门,像忍者神龟里的窨井盖。我从那个窨井盖里爬到房间里,坐在一张沙发上,暖气充足,音乐轻柔。可是忽然海上起了风浪,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海水瞬间把船吞没。

我还经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大厦的顶层,下面像蜘蛛网一样搭满了脚手架。中间有一个空洞,我从那个空洞里一直坠下去,坠下去。

这些梦,无论预示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对于这个世界,我心中怀着某种恐惧与不安。那么,我在恐惧什么,又在不安些什么呢。

那些烦恼、忧伤与恐惧,也许只是黑暗的魅影。白日里,它们忽然遁形,逃匿得无影无踪了。

6

年轻时,我经常熬夜。跟一拨朋友出去吃夜宵,半夜回来,到我家喝茶、打牌、聊天。凌晨三、四点,终于熬不住,一个人偷偷溜到床上。朦胧中听见关门声,朋友们一个接一个蹑手躡脚地走掉了。

现在,一过十一点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偶尔也去泡咖啡馆,半夜回来,脑袋昏昏沉沉,趴在方向盘上就能睡着。于是只好趁着十一点之前,果断离开。

纵然再深的情谊,也抵挡不住时光的侵袭。年华老去,身体也随之衰老。一切不复是盛年时的光景了。

十八岁,我曾在紫藤花长廊底下,与一个名字叫陈燕的女孩子彻夜长谈。

那是一个夏夜,起先两个人只是聊天,后来谈得兴起,不知谁先提议说,要么不回寝室了,就在外面睡一夜。这将会是多么难忘的一夜啊。只是后来蚊子实在太多了,实在挡不住吸血大军的进攻。我们俩只好灰溜溜去敲宿管员的门。

结果,那个宿管员阿姨睡眼朦胧地出来开门,劈头盖脸把我们骂了一顿,幸好最后还是放我们进去了。

我们相视而笑,如释重负。

不知道陈燕还记不记得那一个夏夜。我一直记得。天上繁星闪烁。草丛里的蟋蟀发出天籁。紫藤花的香气,绵绵不绝。

那天出去吃饭,听朋友说起年轻时在斜西街喝一夜老酒的事情,听得神往。朋友说,时值春夜,雨打芭蕉,时而缓,时而急。时而如擂鼓,时而如管弦。嘈嘈杂杂,凄凄切切。

屋子里,统共三五个人,呷一口酒,吟一句诗,再呷一口酒,说一个笑话。一直饮至东方天既白。那真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

可是,那天晚上,我们才饮了一壶酒,朋友已经哈欠连天,他摆摆手说,现在,通宵喝酒、聊天,想都不敢再想了。

年少时,喝了酒,三杯上马去。现在呢,当然是乖乖回家,倒头睡大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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