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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帽子

时间:2024-05-04

徐汉平

我知道父亲姚作火弥留之际要一顶帽子,但他们不知道,我弟和四个妹妹,包括风烛残年的母亲,他们都还不知道。我弟叫大贵,四个妹依次为二珍、三珍、四珍、五珍。我们姚家姊妹名字后一个字构成了“珍贵”。珍贵,这是父亲姚作火的杰作。

父亲姚作火要一顶帽子的时候躺在堂屋席梦思垫上。他身上盖着毛巾毯,处在暴冷、暴热之间相对平静的阶段。父亲原本块头就不大,病了三十来天之后就显得更瘦小。父亲的疾病很怪异,是那种让病人、陪护者皆不得安生的怪病,时而发冷,时而发热。不是一般冷热,发冷起来浑身哆嗦,好像落在冰窟里;发热起来就像有堆柴火在周身炙烤。那時节,一抹夕阳从村子对面酒坛山飘来,苍苍茫茫地涌进堂屋,越过席梦思垫上空然后滞在麻白色照壁上。在夕阳的映照下,父亲额头上那道褐黄色梅花状伤痕泛起暗黄光泽。整个脸面已然蜡黄无光,这一摊光泽格外打眼。不过这并不说明什么,虽然我们珍贵姊妹对此讳莫如深,但村上有些人也知晓,它有着七十多年历史了,是父亲小时候让一根虎头拐杖啄下的印痕。就这时候,父亲颤抖着嘴唇喃喃地说着什么。在场的大贵、二珍、五珍他们都听不明白父亲要表达什么意思,以为老人喃喃的依旧是“死不了活不起”那档子话。父亲从县医院回来就没吃什么,他咽不下,偶尔衔瓣桔子,润点儿桔汁,喉管也疼痛难熬,身体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声音也越来越沙哑,而且耳朵一点也听不见了,交流起来障碍很大。前些天,父亲喃喃得尚能让人明白些意思。他很痛苦,也很歉意,抱怨自己不死不活地拖累子女。有三回,父亲擅抖着抬起两只手来,手掌合在一起,望着楼梯后面香烟缭绕的佛龛,喃喃自语道,拜拜天,拜拜地,拜拜爹娘帮帮我,快快带我走。父亲就像一株老树,树根扎在了子女心中,他的痛苦和无助,犹如拽动树根,撕扯得珍贵姊妹心里疼痛,以致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父亲姚作火从县医院回来已七天了。

七天前,父亲回到村子正值黄昏。他躺在救护车上微启眼皮,酒坛山上凝滞着一团团火烧云。救护车掉头时轮子砬着石子颠簸了一下,使父亲启开眼睛,可他迷迷糊糊的,只觉着眼前一片片酡红色云彩漫过来。父亲以为还没到达村子呢,又沉重地耷拉上眼皮。彼时,父亲唯一的信念就是能够顺利到家。此前一个多小时,我看见在医院病榻上苏醒过来的父亲一脸惶恐,他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地颤抖着紫色嘴唇哀求医生用最好的药水给他打一针,不要让他这个八十五岁的老者死在路上做门外鬼。救护车调转后倒退十来米就在堂屋跟前水泥地上停了下来。司机打开驾驶室后面的铁窗门摘下氧气管,二珍探下身子说,老爸,我们到了,到家了。父亲重又张开眼睛,在一派酡红的色晕里看见瘦骨嶙峋的老伴,还有一颗颗大大小小摇摇晃晃的脑袋。全村人都来了,就连“姚凯酒仙”及其保姆也来了。村上也就留守这么些个老人、妇女、孩子,看上去荒凉得很,夜晚野猪都敢进村来,在村道上肆无忌惮地走动。父亲面对这些个熟悉的面孔,确认终于到家了,于是吁了口气,是那种达到目的的放心。

坐在救护车上陪护的还有我弟姚大贵。

大贵和二珍把父亲姚作火扶起来坐着,救护车外面我母亲伸过手去意欲一同将他扶下车来。可父亲却往后靠了下,然后望着车外的老伴说,木板,木板门放好了么?我母亲愣了一瞬脸色一沉说道,这怎么可以呢?乱说!木板门是三年前父亲自己钉成的,五年前他患了心肌梗塞,在市医院抢救过来后保守治疗,坚持天天吃药。患过心梗的父亲元气大伤,左半身轻度偏瘫,没丁点儿气力,却居然钉成了一块两米来长、一米宽的木板门。父亲曾交代说,他死后就躺那扇木板门。坐在救护车内的大贵和二珍也知道父亲什么意思,就都说,这不可以,木板门砬人,不可以的。父亲没听明白他们说些什么,但感觉出儿女的反对,于是疲惫地低下头去。他俩让父亲静坐会儿,然后把他扶下车来。父亲气喘吁吁地,他们牵扶着让他在堂屋前水泥地上站会儿。匀过气来后,父亲举起右手向前来看望的乡亲做了个告别的手势,然后说,要你们忙碌几天了,拜托啊。父亲视死如归的悲壮样子让村人唏嘘不已,也有人凄凄然笑说道,这个作火公真逗呢。稍远处,立着从省城送回来住的姚凯酒仙,嘴里老鸭似的沙沙哑哑说道,胡霞霞戏霞霞,哎呀呀哎呀呀;其近旁的保姆急忙拽着他的衣袖走了,戴在他头上的黑帽子的两耳连同挂在腰间的深黄色葫芦酒壶步调一致地晃动。

大贵、二珍把父亲姚作火扶到堂屋,本想扶堂屋右边卧室去的,可老人不肯挪步了。父亲吃力地车转身子往堂屋左边点了点头,意思是要躺那儿。这也是不行的,我们姚家村当地风俗只有老人咽气后才能躺堂屋,男左女右。可父亲不干了,他站着不动,而且蹙起眉头急了。大贵、二珍都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执拗起来即便九牛二虎也拉不转,就有些不知所从。过会儿大贵开口了,我听见大贵喊道,把席梦思垫抬出来!先头坐小车回来的妹妹、妹夫就手忙脚乱起来,他们把卧室的席梦思垫抬到堂屋,做好床铺让父亲躺了下来。

现在,在堂屋席梦思垫躺了一个礼拜的父亲忽然喃喃着要一顶帽子。

看在场的子女不明其意,父亲烦躁起来,他颤颤地举起两只手,要做出手势让子女明白他是要一顶帽子。发现父亲举起双手,幺妹五珍以为他要坐起来,前跨一步伸出手去。大贵、二珍也匆忙过来,各就各位。扶父亲起身比较艰难了,他的腿脚尤其是左腿脚有些僵硬,扶他起来需在下身护住,要不然屁股就蹭着床单滑过去。每当父亲感觉到发热就举起两只手,让陪护着的子女帮他扶起来,然后放在他后背按摩、捶打。父亲浑身发热时呼吸紧促,喉管里呼噜呼噜作响,似乎要背过气去,满脸苦楚。可这会儿父亲的手并没伸向五珍,而是举到头上,然后张开手掌在头上凌空做了两下将脑袋捧住的手势。从酒坛山上飘过来的夕阳将他的手势投影到麻白色照壁上,看上去像两只野兔子打架。

他们不知父亲何意。五珍望向二珍,二珍望向大贵,五珍的目光也顺势移在了大贵的脸上,都疑惑而焦急。

我也焦急了。父亲姚作火要帽子呀,你们怎么就不懂父亲的欢喜呢?我知道的,父亲以前一直就喜欢戴帽子,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戴着帽子,只是心梗之后才不戴帽子。他心梗之后头皮发痒,戴上帽子更是奇痒难熬。父亲不戴帽子将近五年了。也许,他们想不到五年来从不戴帽子的父亲居然要一顶帽子。

还好,我弟大贵终于看出来了,他说帽子吧,老爸要帽子吧。

经大贵这么一说,二珍、五珍也以为父亲那个手势真的像要个帽子。二珍说,错不了,看样子要帽子。母亲走过来了。母亲说要帽子?不是吧,你爸戴上帽子就痒痒的,从市医院回来后就不戴帽子了——帽子有嘛,你爸帽子很多。母亲急匆匆去寻找帽子了。

我弟大贵是文化人。他拉出照壁前猩红色八仙桌抽屉,拿出白纸、水笔,三两下就划出一顶帽子的轮廓来。面对白纸上的帽子轮廓,父亲点了点头。证实父亲果真要帽子,大贵扭头往母亲卧室门口望,他知道母亲去找帽子了。五珍接过大贵手上的水笔和画着帽子的白纸,放在八仙桌上。猩红的桌面上有一抹红烛油渍,这是前天拜天神留下的,那时点的是两根单斤红烛。五珍拿指甲一下一下铲油渍,眼目却留意着席梦思垫上的父亲。

在卧室木箱里母亲掏出两顶帽子。一顶春夏灰色小檐草帽,一顶秋冬棕黄色毛线帽。母亲拿着两顶帽子匆匆走过来,让父亲看看要哪顶帽子。看着真帽子父亲点了点头,然后却又摇了摇头。母亲把草帽递过去,父亲摇摇头;转手把毛线帽递过去,父亲依旧摇头。母亲轻声道,这两个帽都不要哎。

我是知道的,这些旧帽子父亲肯定不要,他要的是新帽子。

我弟大贵也领悟了。他说,老爸是要帽子,不过不是这些破帽子,他要新帽,买一只新帽吧。

他们就开始讨论。买什么式样的帽子呢?父亲喜欢什么款式的帽子呢,夏天遮阳帽呢还是冬天保暖帽呀?他们无法确定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帽子。母亲也说不出来,她说他帽子很多,足足有一箩筐,不过全新的没有,五年了没买过,都是旧帽子。

父亲姚作火确实有很多帽子。这栋三间三层小洋房里有父亲的许多帽子,还有一些放在老屋里。这栋小洋房坐落在村后水泥路前面,三年前我弟大贵建成的。我们这个小村子,以前村后没房子,全村二十来座泥墙瓦屋都散落在村后下面的斜坡上。十几年前村子通上水泥路,这才在水泥路前后盖房子,已有七八栋了,还有一栋小别墅。这些新房子有点品位,多半瓷砖外墙,一律铝合金玻璃窗。斜坡上的那些老房子早不住人,一派房摇楼晃残垣断墙野草萋萋景象。我家老屋在斜坡最下面,屋前道坦外头墙角处有株桑树,父亲姚作火手植的。再下面就是山崖了,一边有个竹园子,另一边一株老樟树掩映着村殿深红色屋脊。小时候,我喜欢摘桑葚吃,我弟大贵也喜欢。墨绿色桑树后面的老屋里,确实还有父亲姚作火戴过的废弃帽子。

我又听见大贵说话了。大贵说,明天我去买。

我心说道,好的,弟弟大贵孝顺,知道老爸喜欢什么样帽子。

二珍却说,反正今天我要下去,明天带个上来得了。

我是知道的,二珍在县城保莊街开服装店,家住县城,晚饭后她和爱人章小年要回县城。我们珍贵姊妹就二珍家境最好,开上了小车。我弟大贵还是骑摩托车,其他几家连摩托也没有。父亲姚作火病倒后,我们姚家唯一的小汽车就没闲着。大贵说,汽油费要补贴些,二珍呲一声说道,什么呐哥。珍贵姊妹不怎么斤斤计较,村人都这么说。

听二珍说她带个上来,五珍轻声道,二姐,你买来的帽子老爸不喜欢怎么办?二珍大声道,不喜欢退掉再买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大贵说,好吧,明天你看着买个来,要是不喜欢再买,老爸喜欢什么帽子我其实也没把握。

他们说着话,父亲姚作火又有了动静,他拿起右手往胸前勾一下,又勾了一下。

这是幺妹五珍发现的。她的眼睛时刻不离父亲,只要她在堂屋,父亲细微的动作,基本上是她最先发现。这是父亲的惯常动作,感觉发冷了,他就拿起右手往胸前勾。五珍手脚快速地从八仙桌跟前三条猩红色木凳上搬来一条棉被,盖在毛巾毯上面。三条并在一起的凳子上放着三条折叠成方块的棉被。大贵也搬过来一条,一边往父亲身上盖一边说道,暖水袋呢?二珍拿来暖水袋说,老爸,暖水袋,便塞在父亲被窝里。条凳上第三条被子备用的,他们不会主动去搬,要是父亲还要才搬过来。

这回父亲姚作火没要第三条棉被。自从前天祭拜了天神开始,父亲发冷发热稍稍平和了些,喘气也不像以前那样吃力了。五珍,还有母亲,把两者联系了一起,抱了一丝希冀,以为祭拜了天神得到了神助。但也只有她们,二珍、大贵不怎么相信。大贵心里想,父亲发冷发热不那么频繁,喘气也不像以前那样吃力,也许人瘦了,减轻了心脏的压力,离去世是越来越近了。但他没说出来,以免破灭母亲那点儿美好愿望。

母亲提来一竹篮帽子。

这篮帽子都是父亲戴过的,各式各样,大大小小。母亲说,还有呢,起码还有这么多。她希望老伴看看篮子里的帽子,有无中意的。可父亲姚作火在棉被下面瑟瑟发抖,合着眼目一脸难受,没力气也没心情看帽子。大贵瞥一眼竹篮,摇头说,买个新的吧。母亲说,你怎么知道你爸要什么帽子,如果篮子里有他喜欢的就省得买了,便将竹篮子搁在凳子上那条备用的棉被旁边。大贵嘟囔道,老爸要新帽嘛。

姚二珍走过去看帽子了。

二珍拿起一頂黑色老人棒球帽子,说,这个帽是我给老爸买的,六七年了吧,还没破哎。我心里说,我也买过两个,一个黄色翻毛的,一个休闲帽子。以前,父亲爱帽子,尽管他已有很多帽子,但我们给他买了新帽子,他还是很高兴。他喜欢把帽子调换着戴,今天戴这个,明天戴那个,乐此不疲。幺妹五珍忽然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我没给老爸买过帽子,一个都没有。二珍走了过去,一只手搭住五珍的肩膀说,没买过有什么关系,你看老爸帽子这么多;再说你那么远,想买也不方便呀。五珍却哭得愈发伤心了。她哭说道,我最忤逆了,老爸没吃过我一碗点心,没喝过我一杯茶水,就泣不成声了。

我们珍贵姊妹确实幺妹五珍嫁得最远,父亲姚作火从未走过她的家。那年,五珍和湖南的张凯庆是在温州缝鞋包时谈的恋爱,现家住湖南,离娘家千里之遥。五珍跟湖南小伙子谈恋爱时,父亲不反对,却闷闷不乐半来年。有时,父亲望着道坦外头墙角处那株桑树发呆,有几次还默然垂泪。小时候,五珍比同龄人瘦小,却像野男孩一样在桑树上爬上爬下摘桑葚吃;稍大后,她还找来三本破书扎在桑树杆子上练拳。父亲那样子,好长一段时间,弄得家人不敢提五珍。五珍嫁湖南后,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婚后不久走娘家,还一次五年前父亲心梗住院时曾回来。这次她是父亲出院那天赶赴老家的,妹夫张凯庆没有回,读小学的儿子要看管。这些天,五珍愁眉不展,常常抹泪。每一天,仍旧矮小的五珍除了坐在堂屋陪护父亲就做饭、打扫卫生,手脚勤快,动作麻利,一刻不肯闲下来。父母卧室里的柜子擦拭干净,又擦楼梯不锈钢扶手,擦一楼至三楼的窗玻璃,好像远离父母没怎么给老人做过事儿要补上似的。我懂五珍心思,她肯定这么想了。

这时大贵也走了过去。五珍依旧是一米五不到的个子,母亲多次说过,越生越没劲了,五珍出生时就很小,只有三斤半。大贵蹲下身来,望着五珍的小脸庞说道,别哭,别哭了啊,我也没有给老爸买过帽子,跟你一样忤逆。我是知道的,大贵这样说是安慰幺妹五珍。五珍也清楚,哥哥大贵是安慰她,便拿上排的牙齿咬住下唇,忍住不哭了。五珍明白,在县文化馆上班的哥哥不忤逆,父亲心梗以来,他坚持每月骑摩托车回老家两趟,一趟是送药回来,父亲必须天天吃药。五珍也明白,哥哥省吃俭用积攒些钱,原本是想买辆小车的,所以挪过来在老家盖了小洋房,是让父母从破败而潮湿的老屋搬上来,过好晚年。大贵看五珍不哭了,便接着说道,这样就对了,这辈子老爸的帽子都是她们姊妹买的,下辈子让我们两兄妹来买,你买一个,我买一个,让老爸带过去戴。不料幺妹五珍又哇地一声哭出来,“让老爸带过去戴”这句,触动了她哭泣的神经。这样不吉利的话五珍听不得,要是姐姐们说的,五珍或许会哭骂过去。几天前,三珍要念心经结“金元宝”,届时让父亲带过去,就挨了五珍的哭骂。五珍无法接受父亲将殁的现实,她仍心存幻想。

五珍哭得浑身颤抖,二珍摇了下她颤抖着的肩膀放低嗓子说,你这样子不好,老爸会不好受的,老妈也不好受。老人岁数大了,迟早总要走的,谁都没办法。大贵站直了身子,眼眶里噙满泪水。大贵每每是强绽笑容,硬着嘴巴说话。父亲发病之后大贵哭了好多次,都是躲着偷偷哭。在县医院里父亲硬要回家那天,大贵哭过三回,都躲在医院洗手间里哭泣。在姚家村大贵想哭了,就踱出堂屋门,沿着水泥路转到屋后毛竹园里哭,他望着一点一点往上闯的竹笋闷声痛哭,哭完后调整好情绪再踅回来。这些瞒得了妹妹,却瞒不了我,我什么都明白。幺妹五珍发现大贵眼里的泪花,就又咬住下唇,停止了痛哭,只有抽泣了。

父亲发冷的状况渐渐缓和下来。他张了下嘴巴,又张了一下。看起来尚未完全平和,要是完全平和了,会拿起右手发出指令,让子女搬掉他身上的棉被。仍旧是幺妹五珍发现的,她匆忙去八仙桌拿过一只已剥开的桔子来。父亲嘴巴不能嚼,只能衔着桔瓤子,润点儿桔汁。父亲的牙龈、口腔、咽喉都非常疼痛,同进食相关的部件都非常疼痛,即便润点儿桔汁都极其难受。大贵曾说,老爸的咽喉这么疼痛,一点东西都咽不下,也许救心丸刺激所致。父亲发病之后住院之前确实服用了过量救心丸。

父亲张开嘴巴衔桔瓤时,大贵看见他嘴巴里那枚满是灰褐色牙垢的独齿,便转过身去,低头在堂屋里徘徊。徘徊一阵子,然后站在门框下面望着暮色渐起的酒坛山说,三珍、四珍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三妹三珍、四妹四珍吃过午后的点心就去摘青柴叶了。

青柴叶以前我也摘过,摘来做绿豆腐。我们姚家村不叫绿豆腐,叫青柴豆腐。昨天吃晚饭时,大贵说,上火了,嘴唇起了泡泡儿。四珍说,看看明天有没有时间,有时间的话我去摘青柴叶,做青柴豆腐吃,青柴豆腐压火。三珍说,我也跟你去。青柴豆腐绿绿的,吃起来清甜、爽口,清热解毒,制作也挺方便,青柴叶片、水、草木灰即可。三珍、四珍均嫁在姚家村所在的行政村坳山垄,四珍高大壮实,一直在家耕作,三珍虽然瘦弱细长,却也喜欢田野。

我心说道,三珍、四珍也真是的,摘青柴叶怎么忘了时间呢,太阳都落山了啊。

太阳落山后村子就旧下来。对面酒坛山现出青灰色轮廓,空中有些混沌模糊,斜坡上久不住人的老屋呈夕阳收走后的阴沉、孤寂;我家老屋道坦墙角绿得发黑的桑树上,麻雀叽喳叽喳叫着,显得愈加荒凉、落寞;有些混沌模糊的空中时不时响着姚凯酒仙“胡霞霞戏霞霞、哎呀呀啊呀呀”老鸭也似沙沙哑哑的声音,让人心里慌慌的。

大贵又说,重点,她们没有抓住重点嘛。

这样的话大贵说过多次,他多次跟妹妹說,我们一班兄弟姊妹当前的重点是养好精力,确保每天二十四小时陪护好父亲。大贵说罢转过身来,往条凳上那篮旧帽子望过去。

大贵自语道,这一篮旧帽放这儿,别人看见了以为我们要干什么啦。

大贵提起篮子走向楼梯,要把旧帽子提楼上去。他提到楼梯拐弯处,一顶黑皮护耳旧帽掉了下来,沿着楼梯一节一节往下滚。二珍一步跨了过去,一把抓起帽子递给大贵。可大贵转身接帽子时竹篮在不锈钢扶手上磕碰了下,又有一顶帽子掉了下来。那是一顶米黄色线质帽子,掉在佛龛前面的楼梯阶上一动不动。楼梯后面的佛龛里香烟袅袅,不绝如缕。

小时候,关于父亲姚作火与帽子相关的事儿我记得真切。

那时候父亲有两顶帽子。斗笠帽不算的,生产劳动时戴,可遮阳,也可挡雨,每逢下雨天,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是生产队社员的惯常做派。斗笠非父亲所独有,全村男人必备的帽子,应该不算。父亲姚作火拥有的两顶一顶是小布帽,另一顶是大草帽。从地上干活回来,父亲摘下斗笠换上小布帽,每天除了睡觉父亲都戴着帽子。那顶大草帽父亲格外喜爱,平时不戴,出远门才戴。要出远门了,父亲从床架上将大草帽拿下来,掸了掸灰尘,然后戴上去。其实,大草帽是干净的,闲来无事,父亲会把它取下来瞧瞧,某处脏了,便手抓抹布,蘸上清水,小心擦拭,如同把玩宝贝。父亲戴上大草帽必定要出远门,他精神抖擞地跨出家门,穿过老槐树下石砌道坦,然后消失于长着一株桑叶树的灰黄色墙角。那棵树冠如盖的老槐后来砍了,在全国大办钢铁时砍倒劈开塞火炉子里烧掉。桑叶树仍在,桑葚酸甜酸甜的,我们珍贵姊妹都喜欢。

我们姚家村一年四季都戴帽子的人唯独我父亲姚作火。

春夏秋三季女人从不戴帽,男人也是下地劳动才戴上斗笠帽。冬天戴帽的人也很少,出生不久的婴儿是戴的,年老的男人女人也不过偶尔戴戴,成人中整个冬季都戴帽子的我父亲姚作火除外,只有姚仁伯。姚仁伯不是我的伯父,他姓姚名仁伯就叫姚仁伯。那时节,姚仁伯已然苍老,耳朵里都长出棕色毛发,不下地种田了。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姚作鹏住省城。姚仁伯夫妇在世时,住省城的姚作鹏每年都要带家人回来过年。有时,一家几口人规规矩矩地在村道上走过来,又走过去。见着村人了,姚作鹏远远地看见村人,就一本正经举起右手打个招呼。姚仁伯夫妇先后去世后,姚作鹏很少回来,记得最后一次回来时带回小儿子姚凯酒仙。那时节,姚凯还是四五岁吧,却穿得笔挺笔挺,眼睛明亮。有个儿子在省城的姚仁伯很有些与众不同。在我的印象里,他很少说话,却喜好在村道上颤巍巍地走动,是个很奇怪的老人。他戴着的帽子也很奇怪。那是棕黄色帽子,戴上后只露一双发黄的眼睛。他身上的装束也奇特,总是穿着黑衣黑裤。整个冬天,他就黑衣黑裤地露一双发黄眼睛在村上走来走去。有时,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我们屋子的道坦,让人很是吃了一吓。村上有人说,姚仁伯家里还有一顶帽子,不但奇怪,而且好看。不过,我从未见过,并不相信。当时,我以为父亲姚作火的大草帽是全村最好看的帽子。

父亲的大草帽的确不是一顶普通帽子。

它由五种草料编制而成,展示五种颜色。好看的不仅是五种颜色,更是鸽子、百灵、白鹤、雄鹰,分别栖息在草帽沿上的东南西北。父亲没读过书,目不识丁,对草帽上的美丽飞禽却很有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指着草帽上的鸽子说,这是鸽子,表示天下太平;指着白鹤说,这是白鹤,表示幸福吉祥;指着百灵说,这是百灵,表示欢乐活泼;指着雄鹰说,这是雄鹰,表示威武勇敢。有时父亲让我说,他指着草帽上的鸽子,问,这是什么?我说鸽子;又问,鸽子表示什么?我说天下太平,然后一样一样问下去,他问我答。父亲同样这样地教导我弟姚大贵。这顶大草帽似乎是我和大贵的启蒙教材。要不是后来父亲把它送给了岩门背村的我堂弟许大富,他必定也会如此教导我的四个妹妹二珍、三珍、四珍和五珍。

父亲把心爱的大草帽送给许大富那年,我八岁。

从我五岁到八岁这三年,父亲常常跟我说,带我去岩门洞看“龙喷水”,带我去岩门背看奶奶,可迟迟不能启程。岩门背村在七十多里开外,那儿确实有个奶奶,亲奶奶。父亲姚作火的身世相当复杂,童年、少年相当悲催。父亲原本不是姚家村人,在不满三岁时从岩门背村许家买过来的,十个银元。那天,姚家村的姚仁庆抱著不满三岁的父亲坐蚱蜢船沿瓯江行了六十里水路,然后抱上三道山岭,抱进姚家村。其时,村子对面酒坛山恰好“火烧山”,将整个村子映照得一派彤红,于是姚仁庆将父亲的原名“许阿牛”更改为“姚作火”,“作”是姚氏族谱父辈的排行。“许阿牛”连同出生年月日写在一张黄麻纸上,那黄麻纸缝在父亲头上的家纺粗布帽子内。父亲六岁时,岩门背村许家派人来姚家村打探“许阿牛”,父亲的养母李氏回话说,孩子患天花夭折了,绝了许家相认的念想,也截断了父亲生命之河的源头。父亲的童年、少年相当悲催,是因为他八岁、十岁时,养父姚仁庆养母李氏相继去世了。父亲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莫名其妙地被捉到一个陌生的窝子里,羽翼未丰窝子却轰然塌陷,孤零零不知所来不知所往。冬天夜晚,年幼的父亲蜷缩在老屋伙厢旮旯,垫着破蓑衣盖着破被褥,浑身瑟瑟发抖。那破被褥是父亲在寒风凛冽夕阳如血的黄昏于荒野上偷偷拾回来的,系村上丧家所弃。父亲额头褐黄色梅花状伤痕就是那时节让虎头拐杖啄出来的。父亲带着累累伤痕逃离姚家村流浪在外——父亲回到姚家村已是解放后了——后来他当上村子高级社副主任。也许注定母子相认的,一个林姓驻村干部是岩门背村的邻村人,说起岩门背村曾经有个三岁的男孩卖给了“下路”。我们姚家村一带统称“下路”。不久,林干部捎来的消息让父亲坐立不安,他的亲生父亲不久前过世了。父亲觉得再不去相认恐怕连亲生母亲也不能见上一面了,就向林干部借十元钱,买根猪脚去岩门背村认了生母。那年我五岁。从我五岁那年开始,父亲就说带我去岩门洞看“龙喷水”、去岩门背看奶奶,一直说到我八岁。

引诱我的不是“奶奶”,而是“龙喷水”。我们姚家村称蛇为“地龙”,称打雷时的闪电为“天龙”。在我幼小的心目中,“龙”既神秘又威严,“龙喷水”则无疑相当壮观了。有时,我缠着父亲嚷嚷立马带我去岩门洞看龙喷水、看奶奶。父亲说,路途遥远,你长大了些才走得了。父亲迟迟不能履行诺言,路途遥远尚在其次,关键是没钱。我们居住的是一座五间两伙厢的老院落,我家只住一个伙厢头。老院落非常破败,有很多白蚁,夏天傍晚那些白蚁从栋柱脚、栋梁头、地桁或者别的隐秘处爬出来,源源不断地爬出来,然后结队成群地飞出黑洞洞的窗口,飞过屋前的石砌道坦、低矮的茅草猪圈,消失在蓬蓬勃勃的老槐树里。我家住的伙厢头更不成屋子,没楼板,是破篾簟;没板壁,是破蔑篱。父亲的养父母相继去世后,家里拿得动的物件都让村人拿走了。父亲浪迹天涯那些年,家里的木门、板壁都被撬走。当时,家里必备的生活用品尚未配齐,有镬铲,没镬勺,有火钳,没火叉,确实一贫如洗。

促使父亲姚作火动身带我去岩门背是一封书信。信上说,父亲的亲生母亲病危了。作为高级社副主任的父亲很忙碌,他向驻村干部请了两天假就起程了。我们父女岩门背之行只有五元钱,家里有二元,向姚作鸣家借了三元。姚作鸣是姚仁伯的次子。姚仁伯的长子姚作鹏住省城,次子、三子住姚家村。五元钱买了一个砂糖包、一个核桃包,还剩二元钱。我和父亲带着两个“纸蓬包”、二元钱、还有母亲烙成的玉米饼便出发了。

父亲姚作火自然戴上那顶心爱的大草帽。我们穿过屋前道坦时,一只飞着的鸟儿拉下一堆鸟粪,恰好掉在父亲草帽的“鸽子”上。鸟粪落头上很不吉利的,父亲极其沮丧,一路上极少说话,只是嘱我走路格外小心。从村里到瓯江畔汽车路有三道山岭,走完三道山岭到了汽车路我就有些吃力了。父亲说,还是走了七分之一哎,走不动了趁早说,给你送回去。我说,我才不回去呢,我要看龙喷水。

其实,我到了车路就让许多物事吸引住了。瓯江上的舴艋舟及其鼓着风的白帆,还有车路上来往的汽车,我都是第一次见,感觉很新鲜。父亲三岁时就是坐那样的舴艋舟下来的,看上去有些亲切。我问父亲可有印象,父亲说三岁还不到哪记得住呢。汽车路上汽车并不多,好一会才驶过一辆,有客车,也有卡车——父亲叫卡车为“龙车”,他说,客车是载人的,龙车是载货的。还一种车——父亲叫它扫地车,车子后面两条大麻绳拴住一爿粗重黑皮,黑皮上捆压着石块,目的是将路面上让汽车碾成厚薄不匀的沙石子拖均匀。我说,应该叫拖地车吧。父亲说,都叫扫地车,是道班站的。

走了二十来里车路,我的腿脚酸软了,飘游的舴艋舟、奔驰的汽车不再新鲜。父亲说,你数车吧,你数到一百辆汽车,岩门洞就到,就可以看龙喷水了。可我数到三十几辆汽车就不想再数了,饥肠辘辘,疲惫不x堪。我们坐在车路沿一块条石上吃过玉米饼。吃了玉米饼,父亲在车路下瓯江边折来一根拇指大小长满绿叶的水竹,递给我说,你拖着这根水竹走吧,水竹叶掉光秃了,就可以看见龙喷水。

水竹叶生得很牢固,在沙石路上拖得麻白却只掉了几片叶子。

看见车路后有个代销店了。父亲说,过了这个代销店就没有店了,我去买包香烟。代销店玻璃柜外面有架木质美人靠,我站在美人靠外面车路上往里瞧,店主是女的。女店主被父亲的大草帽吸引住了。她说,你的草帽真好看哎,歇着那么多鸟。父亲说,也不多,只有四只,是鸽子、百灵、白鹤、雄鹰。女店主说,为什么绣这许多鸟呀?父亲就说道起来,说鸽子表示天下太平,白鹤表示幸福吉祥,百灵表示欢乐活泼,雄鹰表示威武勇敢。女店主笑说道,你这个人真会说话。父亲说,这些我说顺口了,编织草帽的人跟我老婆说,我老婆跟我说,我跟孩子说,说顺口了。

父亲姚作火买来一包二毛四的新安江牌香烟,一条五分钱的“梗豆扭”即油炸麻花。从店里出来时,父亲神色紧张,很是异常,我不知何故,心生纳闷。可到了车路父亲却跟我玩笑了,他说,你想早点儿看龙喷水,就把水竹叶摘了啊。我心里想着梗豆扭,嘴上说,我没摘。父亲扭头望着女店主说,我跟我女儿说过,她手上的水竹在路上拖,拖到掉光了叶子就到岩门洞了,就可以看龙喷水,你看她猴急的,拿手去摘叶子了。我蹙了眉头提高音量说,我没摘叶子呐,心里仍想着梗豆扭。

转过一个山嘴,父亲姚作火又异常起来。他说,走快点,便前头大步走去。不是一般的快,似乎后面有强盗追赶过来而逃跑似的,我小跑也跟不上,拉出一段距离了。父亲放缓脚步说,走快点,再走半个点钟就可以看龙喷水了。我赶上了父亲,父亲却又迈开大步说,再走半个点钟,你可以看龙喷水、可以吃梗豆扭。

我的感觉没错,父亲姚作火买了香烟后神态确实异常——我们在岩门背村住了一夜,次日返回路过那代销店,我知道了父亲神态异常的原因。

岩门洞在瓯江对岸,坐渡船横江而过即到洞口。龙喷水就是瀑布,那一帘瀑布藏在松树林深处,虽然气势磅礴,宏伟壮丽,但我实在太疲了,提不起興致。父亲姚作火却极其兴奋,他摘下大草帽,袒露着额头上那道梅花状伤疤,转到瀑布左边,侧身攀住岩壁挪移过去,移至瀑布正后面,然后两只脚踏在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举起双手向站在瀑布前面水潭边石板上的我做鬼脸。我正在吃梗豆扭,觉得特别好吃,却只吃了半条就不吃了——剩下的半条,父亲从瀑布后面出来后,我递了过去说,给你。父亲折了半条的四分之一放在嘴里,尚未开嚼就摇头说,不好吃,不好吃,便递了回来。岩门洞村落在瀑布上面山坳里,沿着瀑布右边的石板路往上绕,绕了一个来点钟才到。石板路两边也都是松树,一些松鼠在树上跳过来,又跳过去。有时还跳到石板路上,瞥一眼我们便匆忙逃走。岩门背村和我们姚家村差不多大小,也都是破旧的老屋子。奶奶躺在灰暗色房间的木床上,已不会吃喝不会说话,但神志尚清楚,双手尚能活动。她从被褥下面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摸一下蹲在床前踏凳上我的手,落在我眼目里是皱巴巴手臂上的黑黄斑点。

我堂弟许大富被他叔父姚作火的大草帽吸引住了。我父亲没意识到,他指着大草帽上的美丽飞禽,像教我一样教他的侄儿许大富。晚饭后,许大富忽然大哭起来。我和父亲不知他因何哭泣。我伯父只管骂他却也没说什么。可是许大富哭得不屈不挠,我伯父这才跟他的弟弟姚作火说,大富看上你的草帽了。父亲姚作火显出很为难的神色,但还是答应了许大富,说明天叔叔回去时把大草帽送给你。

父亲姚作火不戴帽子额头上的伤痕袒露无遗,很是刺眼——次日,我们离开岩门背村路过那个代销店时引起了女店主的关注。父亲是主动走进店子交涉的。女店主非常激动,她问我父亲的帽子哪里去了,又问父亲额头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很关心的样子,而且还塞给我五条梗豆扭、五把动物形饼干、三把薄荷糖。父亲没有如实回答女店主。父亲说帽子坐渡船时被风刮到江上氽走了,说那道伤疤是小时候跌倒在石头上磕下的。

我这才知道父亲买新安江香烟时,女店主将他递过去的二元纸币误以为五元纸币,找错了三元钱。父亲跟女店主说,我到了坐渡船交渡船费时才发现你找错了钱。我对此很是怀疑,怀疑父亲当时就发现找错了钱。离开代销店,在我的追问下父亲实说了,他确实当时就发现了。父亲说,也许女店主看着他的草帽分了心,就找错了钱。我问父亲当时为何不说,等回来时才还给她。父亲说,三元钱原本是想给你奶奶买吃的,可是你奶奶那个样子了,不会吃喝了,就决定送还。父亲交代说,找错了钱的事,你回去不要说;还有,大草帽被大富赖去了,也不要跟你妈说,就说坐渡船时被大风刮到江里氽走了。

路上,我不吃梗豆扭,只吃薄荷糖;动物形饼干也只拣了几片马、虎、狗吃。我计划好了,五条梗豆扭,每人正好一条,爸妈各一条,我和大贵、二珍各一条,到家一起吃。动物形饼干,我要按牛、兔、猴、猪、猴归类好,然后分给大家;牛、兔、猴、猪、猴是我们一家五口人的生肖。我们离开汽车路,爬了两道山岭,再爬一道山岭就到家了。父亲强调说,大草帽被大富赖去了不要说啊,就说坐渡船时被大风刮江里氽走了。

五十三年过去了。

在五十三年里父亲姚作火走过中年,进入耄耋老年,心梗五年之后怪病发作,躺在了堂屋席梦思垫上,气息微弱,朝不虑夕,喃喃着要一顶帽子。我关注着病危中的父亲和我们的珍贵姊妹,时刻在姚家村周边游荡。其时,大地一片昏黄,青蛙叫晚,飞鸟归巢,暮色起于田垄山野之间。高大壮实的四珍在前,瘦弱细长的的三珍在后,她们各自提着一篮子水绿色青柴叶寂寂然往村子走,周遭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洋溢着浓郁的万物生长气息。四珍说,这回你说老爸还挺得过去么?三珍说,不可能了,十几天都没一粒米下肚了,虎口穴也瘦光了。四珍说,五珍那样子,我都不敢劈柴,松树段不劈开来干不了,到时会烧青柴的。三珍说,五珍也真是的,结“金元宝”我也是说说嘛,就那样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凶我,总得面对现实呀,谁不希望老爸长命百岁。她们说着转过村口,看见一些屋前绳索上的衣物在晚风中飘曳,整个村子昏昏欲睡的样子,于是加快脚步,匆匆走进村子。她们到了堂屋跟前水泥地上,恰好哥哥大贵吃过晚饭从堂屋里步出来。大贵说,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疲劳了,要抓住重点。他说着挪开身子,让妹俩提进屋子来。二珍也吃过了晚饭。她在厨房里抓起一撮青柴叶片说,绿色食品,真是绿色食品。然后转身喊道,小年,把车开出来吧,我们下去。

停车场在屋后水泥路里头,走五十米许便到。再往里,一公里左右便是姚家村所在的行政村坳山垄。水泥路绕至坳山垄就到头了。停车场是小村庄式停车场,夹在一座小别墅、一座公厕之间,也就两三百平米大小。小别墅是几年前建成的,属于姚仁伯的孙子姚作鸣的儿子姚香山,没怎么装修,只住着姚凯酒仙及其保姆。姚凯酒仙是姚仁伯的孙子姚作鹏的小儿子姚香山的堂兄,五六年前从省城送回来的。公厕是去年新农村建设实行一村一公厕时修建,上头有片废弃的白色塑料薄膜,在黄昏的春风中索索作响。小别墅里传出姚凯酒仙“胡霞霞戏霞霞、哎呀呀啊呀呀”沙沙哑哑的喊叫声。章小年启动车子开到后门旁边,按了下喇叭,二珍就提着米黄色坤包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大贵递话道,帽子别忘了。

二珍已一脚跨上车门,听闻大贵发话,便抽下脚来说道,知道了——要么带两个上来让老爸看看,要是不喜欢,退掉,反正我服装店上下头都有卖帽店。

大贵说,好的,跟店里说好,说不定要退还的。

三珍吃过晚饭也要回去。坳山垄沿水泥路步行十几分钟即到,她回去把爱人叶开康调出来下半夜陪护。放下碗筷,三珍去楼梯后面佛龛左近的纸箱里抽出六柱香、三支烛。每天晚饭后回去之前,她都要去村殿供香烛。父亲从县医院回来后她就这样做了。三珍认定父亲这回笃定要走了,老人要走谁都拉不住的,她看不得父亲的痛苦,迟几天不如早几天,祈求菩萨为父亲解脱苦痛,让老人早点儿上路。当然,三珍只在心里默念,她嘴上不这样说,她嘴上说祈求菩萨保佑老爸渡过难关长命百岁。不过,自从她要做“金元宝”之后就不这样说了,要是再这样说就自相矛盾了。她就什么都不说,从拿香烛到点香烛,整个过程都沉默不语,细长的身子透着神秘气息,有点天地相通的样子。在村殿里供上香烛三珍就回坳山垄了,她没有踅回村后娘家小洋房,而是沿着杂草纵生的村道,悄无声息地转到停车场,然后在水泥路上踽踽然往里走,消失于灰茫茫的暮色里。

三珍回去后,今晚上我們珍贵姊妹就只有大贵、四珍、五珍了。四珍也嫁坳山垄,她爱人在意大利打工。父亲姚作火病倒后,爱人要不要赶回来,四珍征求母亲的意见,又征求大贵的意见,都说由四珍自己来定夺。四珍总体上粗枝大叶的,但有时也有点心思,她说道,就听从哥哥安排。四珍家庭不富裕,妹夫出国打工路费才刚还清,大贵虽然希望妹夫回国,嘴上却说算了吧,回来一趟,就要欠账了。四珍与五珍一样,父亲从县医院回来后就没离开娘家。

堂屋里在节能灯照耀下白凄凄的,仿佛死神探头探脑,弥漫着哀伤气息。被子已经搬掉,毛巾毯下面的父亲迎面躺着,脸部肌肉收缩,双腮深陷,鼻子见高,耳朵似乎也更大了,一副即将油枯灯灭样子。五珍坐在一把椅子上,左手搭在父亲的右手背,观察父亲动静。父亲偶尔启开一条眼缝,却很快又闭上,周而复始;下嘴唇微微抽搐一下,好一会又抽搐了一下,除此并无异常。

四珍在厨房做青柴豆腐了。母亲坐灶前烧火,她愈发衰老了,头发斑白干涩,且时时咳嗽着。四珍大手大脚的,动作相当迅速,她要抓紧做好青柴豆腐及早上楼睡觉,晚间十二点再下来轮班。晚间陪护皆由大贵安排,上半夜下半夜两班制,一班男女各一人。今晚,上半夜大贵、五珍;下半夜四珍、叶开康。叶开康很及时的,夜深人静时节村狗吠叫起来,多半觑见水泥路上有点火光晃动,叶开康叼着香烟晃荡出来了,都在十二点前抵达的。

母亲没有安排陪护,却不肯上楼睡觉,躺在底层堂屋右边卧室里心绪紊乱,每夜四五次起床来。有时,她咳嗽着跨出卧室门,一屁股坐在竹椅子上边咳嗽边远远地向老伴张望,咳嗽完了站起来挨近了端详;有时老猫似的默不作声走出来,走到席梦思垫跟前,要是老伴睁眼看过来了,就拿右手伸出食指往自己嘴巴指指,老伴点头了,便拿桔瓤子来,让老伴衔在嘴里。我懂母亲心情,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伴已命在旦夕,时刻处在即将失去伴侣的揪心状态。

这时候,我看见弟弟大贵从堂屋里走出来。

父亲姚作火平和的时节,每隔一个点钟左右,大贵都要走出屋子,在屋前水泥地上抽一支香烟。他或者站着不动抽烟,或者边抽烟边踱步。他是顶梁柱,我知道我弟大贵是整个家族的顶梁柱,因此有很多心事,他边抽烟边想心事儿。

虽然七点未到,村上除了姚凯酒仙已无人走动。水泥路前后几座砖墙瓦屋,照射出些灰黄灯光,飘飘忽忽的,电视机里传出打斗的声响,尖叫凌厉;水泥路下斜坡上的老屋子,在朦朦胧胧的月色里凝滞着团团黑影,屋前屋后以及屋檐背的茅草丛里一些春虫子发出鸣叫,有凄厉的,也有舒缓的,皆绵绵不绝。村子最下面山崖处老樟树掩映着的村殿,烛光闪烁,树影幢幢。村子周边的群山,起伏有致,际线柔和,哑然不语。

大贵走出两回屋子抽了两支香烟,四珍恰好做好了青柴豆腐,她要上楼睡觉了。

随着大贵开门走进堂屋,有只野鸟跟随着撞了进来。那鸟子拳头大小,黑不溜秋,没头没脑地在堂屋里乱撞。它在吊扇上撞了一下即掉落下来,愣怔怔地趴在猩红色八仙桌上,闪烁着蓝幽幽的眼神。四珍挥舞臂膀前去驱赶,它却一挫身跳到父亲棉被上面了。五珍惊叫地划动双手,那黑鸟凄厉地叫一声扑棱棱飞起来,东穿西撞地终于飞出堂屋门了。

野鸟飞走后,父亲姚作火呼吸紧促起来。

五珍、四珍把父亲呼吸骤然紧促与野鸟闯进来联系了起来,显得慌张。村狗忽然吠叫起来了,三四只村狗一起吠叫起来,吠得急促而密集。都说阴间的人,人眼看不见,狗眼能看见。五珍、四珍惶惶然望着父亲,似乎阴间的人来了,稀里哗啦带着铁链子,要把父亲拿走。可是父亲跟往常一样,他拿起右手扯了下毛巾毯。五珍便把毛巾毯揭开来。穿着灰黑色睡衣睡裤的父亲,小腹剧烈地大幅起伏,右脚在席梦思垫上不安地左右摇晃。看来父亲要坐起来喘气了。大贵、五珍做好了准备,四珍也站一旁等待。父亲在意料之中举起右手,嘴里吃力呻吟,挣扎着要起身。

各就各位。

我看见五珍、大贵已立在席梦思垫上首两边,大块头四珍站在席梦思下头,都准备好了。母亲也过来帮忙了,她和四珍将父亲下身挡住,让大贵和五珍将他的上身往上托,麻白色照壁上的投影看起来从容不迫有条不紊。

父亲姚作火起身后吃力喘气,上身一探一探,喉管里啃哧啃哧有声。大贵、五珍在他后背两边按摩、捶打。四珍眼里看着父亲心里想着小型电扇,等待父亲的指令。小型电扇放在八仙桌下面,要是父亲往那儿示意,四珍便将电扇提过来,朝父亲身体吹风。父亲发热时,多半都要电风扇就近吹风,头顶上的吊扇不管用。电风扇像条凳上第三条棉被,父亲不讨要是不会主动提过来的。春天的夜晚,原本很有些凉意。

这回父亲姚作火没要电风扇,他的呼吸也渐渐均匀起来。

四珍贪睡,一家人都知道。母亲跟四珍说道,没几个钟头了,你去睡。大贵也说,到十二点只有三个多钟头了,去睡吧。五珍也想说点什么。她想跟四珍说,你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下来,我没关系,跟三姐夫一起再坐会儿,三姐夫肯定十二点前出来。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待到父亲躺下来了才把这意思跟大贵说了下,然后上楼跟四珍说去。可是父亲躺下来后五珍走到二楼门口,门里头传出四珍的呼噜声了。

父亲姚作火只坐十几分钟就要躺下来。

这跟前几天很不同。那些天父亲姚作火发作起来厉害得多,至少要坐半个多小时才能躺下来。发冷发热的次数也不那么频繁了,从前天祭拜了天神开始就减少了,今天只发作三次。五珍望着哥哥大贵说,十三分钟,意思是父亲只坐了十三分钟喘息就平静了。五珍的想法很是混乱。刚才那只野鸟飞走后村狗忽然吠叫起来,她以为阴间的人来了,要带走父亲了。但此刻却不这样想了——她总是喜欢往好里想,以为祭拜了天神父亲或许会好起来的,觉得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神力。她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刚才那只野鸟也许是天神派遣过来的神鸟,已把父亲身体里的疾病衔走了,她恍惚中觉着那只神鸟在父亲棉被上面狠狠地啄了一喙。

天神是前天凌晨祭拜的。

要祭拜天神是父亲姚作火许下的愿心。那时节还是生产队,有天父亲在生产队劳动时胃病发作,便躺在田埂上休息。父亲胃病严重,据说是少时饿坏的。田埂上面是青天,父亲面对青天心里说,要是单干了,我要整猪拜天神。父亲默默许下愿心,不与人道。生产责任制了,父亲才说出来。父亲提过几次,他要还愿。可母亲不怎么支持,便拖了下来。这回是母亲提起的。父亲躺在席梦思垫上,双掌合一,喃喃自语,拜拜天,拜拜地,拜拜爹娘帮帮我,快快带我走——母亲便想起拜天神的事,于是跟大贵说,生产队时你爸许过愿的,要整猪拜天神,还没有还。大贵虽然不怎么相信天神,却也张罗了,联系了屠户在前天凌晨运来一头煺白的生猪祭拜了天神。那时节我看见了,太阳尚躲在别处,天际麻麻发白,深青色空中声声钝响,亮光闪烁;下面猩红色八仙桌上在香烟光影中赫然趴着白生生的整猪,八仙桌后头珍贵姊妹跪了一地,顶礼膜拜。

五珍说“十三分钟”,希望哥哥大贵说点开心话,比如天神灵验了之类的开心话。哥哥大贵说的话,五珍都信。但大贵没说,他朝五珍咧了下嘴角便转眼望母亲说道,妈,你去躺下休息吧。母亲被那只野鸟触动了某根神经,心里很乱,她抹了把眼睛说,都二十六天了,要是一开始就去医院,你爸兴许还有救,这么长时间了都。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大贵僵硬地笑了下说,别多想了,一个人的命早就注定,多少壽元早就注定了。大贵不信命,这话是母亲说过的,他拿她说过的话来安慰她。母亲抽泣着走进卧室。

母亲进卧室后这段时间父亲姚作火比较平静。他依旧偶尔启开眼缝,却很快又闭上,周而复始;下嘴唇微微抽搐一下,好会儿又抽搐一下,如此而已,没有大的波动。

深夜十一点多钟村狗又吠叫起来,叶开康嘴衔香烟在水泥路上晃过来了。

叶开康走夜路显得小心翼翼,他边走边东张西望。有一回,叶开康走着走着,姚凯酒仙忽然从路后一棵油茶树下的黑影里跳将出来,被吓出一身冷汗。夜晚,姚凯酒仙喜欢在村上游荡,他戴着双耳黑帽像梦游一样晃来晃去。五六年前,姚凯酒仙从省城被送回来时,村上一些老年人一见到他就私下里嘀咕,说姚凯酒仙看上去跟他爷爷姚仁伯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也许是姚仁伯投胎的吧,因为作恶多端,才变成了这样的癫痫人。有了这样的说法,晚上四处游荡的姚凯酒仙似乎就带着一股鬼气,冷不丁撞上了便吓得半死,好像见着了鬼魅。

叶开康到了屋前丢掉烟蒂,轻轻推开堂屋门走了进去。他挨近席梦思垫看会儿他的岳父姚作火,然后跟大贵说道,哥,上楼睡吧。

大贵向叶开康示意一下便转身向大门走去。在门前水泥地上,大贵递过一支香烟说道,上半夜就是九点来钟发作一次,时间也不长。叶开康点上香烟说,真奇怪,拜过天神这两天来,老爸发冷发热的次数明显少了,喘气也不像以前那样吃力了。住院前那几天,真吓人,要是没有氧气,可能不行了,这几天都没讨氧气。大贵放低声音说,也许人瘦了,体重轻了,对心脏减轻了压力吧。他们都知道的,住院前那几天父亲姚作火发作起来确实厉害,有几回喘不出气来,眼珠定住不动,氧气放到最大才缓过气来。家里还有一筒氧气,放在母亲卧室里。父亲姚作火从医院回来,珍贵姊妹就商定了,父亲不讨要就不上氧气。大贵叹了口气嘀咕道,好是好不起来了,从医院回来我就不抱希望了。

叶开康换了个话题说道,听三珍说,老爸他要帽子?大贵说,是要帽子。叶开康说,老人想带过去的都是他自己最喜欢的物事。以前听老妈说,老爸年轻时有个草帽很好看,上面有四只鸟,他非常喜欢。大贵说,那个草帽小时候我也看过,上面绣着鸽子、百灵、白鹤、雄鹰,不过早就不在了,我还是五六岁吧,老爸带我姐去岩门背看奶奶,坐渡船过渡时掉江里氽走了。叶开康说,这样的草帽现在肯定没得卖了吧,老爸可能就是要那样的帽子。

母亲起床来了。

母亲听见门外说大草帽的事儿就起床来,然后推出门说道,不是氽走的,那个大草帽不是氽走的,你爸送人了,送给了大富。

那只大草帽送给我堂弟许大富,以前只有我和父亲知道,他们都蒙在鼓里,都以为被江水氽走了。五年前,父亲跟母亲说了,父亲从市医院出院后就跟母亲说了。不过,母亲没跟子女提过,大贵他们仍以为被江水氽走的。

五年前那天父亲姚作火跟他老伴说了许多事儿。父亲说,临死临死,在临死之前什么都想,在市医院里一辈子的事儿都想了一遍。父亲就跟母亲说起了那顶大草帽。父亲说他一辈子对老伴只撒谎一次,那只草帽不是氽走的,是送给了大富;父亲说他一辈子对老伴只隐瞒一件事,那年带大珍去岩门背时买香烟店主找错了三元钱,给退还了,没跟老伴说。那天,父亲还说了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父亲说他得了这种病,说走就走的,把想说的都说出来,走的时候心里才安稳。当时母亲非常激动,掉了不少眼泪。

得知大草帽送给了许大富叶开康就说,那么问问大富哥,草帽还在不在,老爸也许就是要那顶草帽。大贵说,不可能还在,他心算了一下接着说,都五十三年了,就是还在也霉烂了。母亲说,是五十三年了,那年大珍八岁,母亲也心算了一下然后说,那个草帽编织成正好六十五年了,我十九岁那年请祖言公编织的,你爸戴着不大不小,正正好,我用红头绳量了你爸头的尺寸,送给祖言公编织的。

母亲说着大草帽就记起另一件事儿,她让大贵跟她去卧室。

此事也是父亲提大草帽那天交代的,要大贵在他死后买一条三斤重的田鱼送给姚欧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天,有人发现村东水牛塘里有一条大田鱼,许多人去抓了。姚欧南抓住了田鱼,有三个人包括我父亲凑了过去,一片混乱之中,那条大田鱼便从姚欧南手中滑走了。后来让父亲抓了回来,一称恰好一斤半。父亲交代说,等他死后加倍归还,别提以前抓鱼的事,提起以前抓鱼的事欧南不一定肯要。听完母亲的转述,大贵说,三斤重的田鱼不知一下子有没有卖哦。母亲说,没有卖,就买两条嘛,凑足三斤就是了。

十二点未到四珍就下楼来了。

四珍叫大贵、五珍去睡觉。母亲也说快去睡觉,再过五分钟就十二点钟了,就明天了。母亲说着明天发觉又要过去一天,便叨唠起来,说你爸生病二十七天了,要是一开始就去医院,兴许还有救,这么长时间了,都快一个月了。母亲叨唠着便咳嗽起来,脸庞是皮包骨头了,眼圈发紫,随着咳嗽声密集起来,她埋下头去,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一耸一耸着。

我弟大贵担心母亲咳嗽完又要哭鼻子,便交代四珍给老妈倒点开水,然后跟五珍说道,交班,去睡觉吧,于是上楼去了。

楼梯后面佛龛里依旧香烟缭绕。大贵转过佛龛走到三楼小阳台,看见村子下面山崖处村殿与竹园之间的小路上,在月色朦胧中移动着一个黑团儿,以为是姚凯酒仙。可凝神细看,却不是一个黑团而是许多个,前头四五个大的,后面六七个小的,状如毛猪,列队在小路上移动,然后消失于小路拐弯处,眼目中只有黑压压的竹林、似有若无的烛光。

大贵正疑惑着,楼下传上母亲的声音。

母亲边哭边说道,都二十七天了,你爸生病都二十七天了。

父亲姚作火是清明节次日发病的,确实二十七天了。

清明节那天,我弟大贵和弟媳王彩萍回老家拜坟。那时父亲姚作火好端端的,一点发病的预兆都没有。我家祭拜的祖坟总共六座,衰落的家族祭拜的祖坟就多。我曾祖父辈有四个男丁,却只有第三房娶了老婆,生育两个儿子。家族颓势不可挡,第三房的長子尚未成亲便夭折,次子姚仁庆不会生育,犹如老树枝条发不出一个芽来,便以十个银元买来我父亲以继香火。我五岁开始,父亲就带我去祭拜祖坟了。那六座祖坟就我曾祖父母的坟茔像模像样,其它五座则一小土堆而已。父亲祭拜祖坟很虔诚,格外认真,砍了荆棘又薅茅草,干干净净了,然后培上新土,烧上纸钱。父亲说,他四岁时就跟他父亲去拜坟了。算起来,父亲祭拜了七十七年祖坟,从四岁开始拜到八十岁,一年也没落下,在外流浪那些年每逢清明他都要潜回拜坟。父亲八十岁患了心梗,便由我弟大贵祭拜祖坟了。清明节上午,我弟和弟媳王彩萍祭拜了祖坟,那五座土堆祖坟,父亲早已修葺,浇上水泥,竖了名字牌,长不出荆棘、茅草,祭拜不怎么费时了;下午他们给母亲打帮手,祭神、祭祖,然后与父母一起过了节,返回县城。那天父亲很正常的,上午拜坟时父亲说他也要去走走,大贵说山路不好走,别去吧。父亲就在水泥路上转悠,远远地望大贵拜坟,在水泥路上可以看见我家三座祖坟。大贵发动摩托车返回县城时,坐在屋前石板上的父亲举起右手露出那枚独齿说,慢慢开,慢慢开,笑得一脸慈祥。

我们珍贵姊妹都清楚,五年前父亲姚作火就剩一枚牙齿了。

五年前,父亲心肌梗塞就是那枚独齿开始疼痛的,记忆犹新。头天晚上,父亲被夜游的姚凯酒仙吓了一跳,次日就心梗,这事儿有些神秘了。那年,父亲虽然八十高龄了,但身子骨硬朗,仍种些番薯。父亲就是从番薯地上回来遇上姚凯酒仙的。那时村子周围山野里就有野猪出没了,父亲在番薯地上放了三只炮仗驱赶野猪,返回时路过村殿,遇上了夜游的姚凯酒仙。不知在父亲眼中的姚凯酒仙是个什么样子,他回到家跟母亲说,吓死了吓死了,夜里便做了噩梦,梦中喊着姚仁伯。次日父亲却没什么异常,就跟母亲一起去地上挖番薯了。父亲挖了七蔸番薯嘴巴里仅留的那枚牙齿痛起来了。牙痛算什么呀,父亲没当回事儿,还自嘲道,真没用,挖几蔸番薯就把牙齿挖痛了。可没多久就浑身乏力,而且肚子也疼起来,疼得厉害。母亲慌忙给坳山垄三珍、四珍打电话,又给大贵打电话。送到县医院,医生说,心肌梗死。就送市医院。在市医院住了二十多天,性命保住了,医生要求搭三个支架,可父亲死活不肯,嚷着哭着要回家,说回家老伴照顾好,家里米粥好吃。我们珍贵姊妹也毫无办法,只好运回保守治疗,坚持天天吃药。父亲心梗后立即进入了暮年。这五年来,父亲常常心脏病复发,有点感冒了,就喘气吃力,浑身冒汗,离不开救心丸。有时,还蛮不讲理,视母亲像个年轻的佣人,指使她做这做那,甚至要母亲把山上的松树砍回来劈开准备过年柴火,要是不听他的使唤,就像孩子一样哭闹起来,说自己是个废物了,呜呜呜地哭个不停。每当父亲发事,母亲就给三珍、或者四珍打电话,但更多的是给大贵打电话。大贵说,这些年接到老妈的电话,我就像惊弓之鸟,心里砰砰直跳。

这次父亲发病母亲只给三珍打了电话。

开始几天病情并不严重,就是全身发冷,喘气也不这么吃力,每天都是下午三点多钟开始发冷,二十来分钟便平和下来,像平时一样。父亲以为得了“半日病”。半日病是我们这一带的说法,许多人患过,却不知什么病。父亲恢复过来后就坐在屋前石板上晒太阳。父亲说,后生得半日病不算病,老人得半日病好送命。父亲虽然这样说,但看起来并不惧怕。他又说,有半日病鬼的,传说有个半日病鬼挑着担子,一头是火笼,一头是蒲扇,边走边说,热死热死,冷死冷死。父亲边说边笑,似乎不怎么当回事儿。

母亲不以为是半日病。她跟三珍说,你爸乱说的,你爸有时总是乱说,怎么是半日病呢?半日病是有时发冷有时发热的,你爸就是发冷——要真是半日病,没关系,杨梅草煎鸡蛋吃了就好。母亲以为是冻掉的,得了风寒。她跟三珍说,肯定是冻掉的,清明节那天,你爸在车路上看你哥拜坟,回来热了,衣裳脱光,赤条条坐在屋前石条上,肯定冻掉的,伤风了。母亲没有弄杨梅草煎鸡蛋给父亲吃,只给吃些感冒通。

可是過了几天父亲果真时而发冷时而发热了。母亲就去拔来杨梅草,煎了鸡蛋给他吃。可病情却越发严重了。发冷发热频繁起来,而且不是发冷之后就发热,发热之后就发冷——有时发冷之后过会儿却又发冷了,有时发热之后过会儿却又发热了,毫无规律。发冷发热的程度也日益严重,发冷过后父亲兢兢战战地说,从来没有这样冷过,就像关在冰箱里一样,全身只管发抖,一身老肉都快抖光秃了;发热过后父亲说,真难受唷,就像丢在炭窑里烤,全身都是火。

母亲说出了她的担心。清明节那天,母亲是从老屋里喂鸡回来发现父亲赤条条的,老屋里圈养着一只公鸡五只母鸡。当时母亲就非常讶异,马上帮父亲穿上套头黑内衣、套头开司米。平时,父亲自己是怎么也脱不了套头衫的,五年前父亲除了心梗还有脑血栓,当时医生说治疗心梗时可能会脑出血,幸好脑血管没有大破裂,却左半身不遂了,经过治疗有所恢复,只是落下左脚左手不便的毛病,五年来父亲穿上或者脱掉套头衫都需母亲帮忙,他从未独自穿过或者脱过。母亲给父亲穿上套头衫,问他怎么脱下来的,问了好几遍,似乎才听清楚,父亲说的是胡话,他说姚仁伯帮他脱掉的。姚仁伯都死了几十年了,母亲似乎看见鬼魂似的,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母亲把自己的担心同三珍说了。这事儿太离奇了,难不成真有什么鬼魂?三珍说,也许是姚凯酒仙帮他脱的吧,老爸老糊涂了,以为他是姚仁伯了,不是说姚凯酒仙很像他爷爷姚仁伯么,是他爷爷投胎的么。母亲摇头说,不可能,姚凯酒仙不会帮人做事的,再说你爸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开,他不可能帮你爸脱衣裳。三珍仍旧怀疑是姚凯酒仙干的,就想去侧面打听一下。姚凯酒仙的保姆很尽职的,基本上都看着他的,晚上出去夜游都在保姆睡去之后。保姆比较年轻,比较嗜睡。姚凯酒仙的老爸姚作鹏曾经说过,这个保姆什么都好,就是嗜睡,有时候在沙发上一靠就睡着了。面对三珍的打探,保姆吞吞吐吐的,好像是姚凯酒仙帮我父亲脱掉套头衫的,好像又不是。这事儿有点奇怪了,奇怪的事儿就神秘起来,就与五年前父亲让夜游的姚凯酒仙吓了一跳便心梗之事勾连起来。

经过深思熟虑,三珍也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我妹三珍说,五年前父亲心梗在市医院住院时,她请先生给他算过命的。算命先生说,这个坎跨得过去,最多还有五年寿元。那年父亲八十岁,今年八十五岁,正好五年了。三珍说,她一直闷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这样就增添了些神秘色彩。似乎生活中就有个不可视的神秘王国,在这个高深莫测的王国里,一些事情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人力不可抗拒。我弟大贵却不怎么相信,关于脱掉套头衫的事尽管有些不解,但对算命先生所说是不信的。大贵提出要送父亲去医院。

母亲说,你问问他自己,肯不肯去。父亲姚作火原本就执拗,岁数越大越执拗。在市医院治疗心梗时医生说搭支架,我们也说搭支架,八万四千元钱都筹措好了,可父亲不肯,任你怎么劝说都摇头,后来绝食了,不吃不喝,再后来就把盐水管子拽了。父亲拽盐水管子时,我弟大贵吆喝了一声,你做什么呐——后来大贵多次提起,他一辈子就吆喝过老爸一次,在市医院吆喝过一次——因此大家都领教过,要是老爸不肯去医院,是没丁点儿办法的。

父亲姚作火耳背,交流起来原本就很费劲,病倒了更甚。助听器曾经配过的,戴上去有时感觉挺好,父亲很高兴,他说他听到鸟的叫声了,他在水泥地走几步说,他也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但有时很不好,嗡嗡地吵得他头脑发晕,呼吸吃紧,父亲说他都想呕吐了。主要是父亲自己不会戴,更不会调试;平时都是母亲给他弄,可弄不好了他就破口大骂,母亲不敢给他弄了。父亲不但执拗,脾气也火爆,他戴不上或者调试不好,就把助听器摔掉,摔在地上又拾起来,拾起来又摔了,结果就摔坏了。大贵想再买一只。母亲摇头说,不要买,不给他戴就骂,戴不好就又骂,我会给他骂死的。

大贵费了好大劲才与父亲姚作火交流上。可父亲不说去医院,也不说不去医院,只说晕车,他晕车,似乎想去又不敢去。其实,大贵的心情也复杂,想送父亲去医院,又不想送父亲去医院,因此就没有劝说父亲要去医院。

大贵给县医院朋友打电话。

大贵跟医生朋友说了父亲的病情,然后问,送医院的路上会不会有危险?朋友说,坐救护车一般没问题。大贵说,我爸晕车的,平时一坐车就呕吐。医生朋友说,晕车哈,那就说不定了。大贵就把近五年来父亲去了两趟县城坐车的情况跟医生朋友说了说。一趟是去医院复查,一趟是去配助听器。特别是配助听器那趟,差点回不来了。二妹夫章小年小车尚未开出县城,父亲就脸色苍白,虚汗淋淋,喘气急促。后来只得开开停停,停停开开,从县城到村子十多公里的路程开了两个多小时。医生朋友说,救护车好一点,不过八十五岁的老人了,而且又患过心梗又晕车的,真的不好说。

大贵跟二珍、三珍、四珍她们商量。三珍心里是不想送父亲去医院的,但嘴上却附和着二珍、四珍说,去不去医院由大贵决定。大贵也给湖南的五珍打电话,征求她的意见。五珍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起来,主张去医院还是不去医院,她没能表达清楚。大贵就决定下来,决定在家里挂盐水。大贵把医生请上来,把氧气筒运上来。先抽了血液送去化验,结果是心脏不好,肾也不好,还有气管炎;然后就天天接送护士,隔天运一筒氧气,隔两天配次药水。这些事儿由大贵联系好,让章小年和王彩萍去干。章小年开着小车从村子到县医院来来回回地跑,就跑了十二天。

这十二天的治疗我弟大贵称之为消极治疗阶段。

父亲从县医院回来那天,大贵非常沮丧,将父亲治疗过程进行了总结,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在家里吊盐水十二天,是消极治疗;第二阶段入住医院三天,是积极治疗;第三阶段从医院出来,是放弃治疗。实际上,大贵在心里划分为四个阶段,还一个阶段是起始那些天,就是服感冒通吃杨梅草煎鸡蛋那些天,那个阶段是胡乱治疗阶段。大贵没说出来,让父亲姚作火吃杨梅草煎鸡蛋是母亲的主张。

在家挂盐水这个消极治疗阶段父亲姚作火时好时坏,但总体上越来越坏。

有几次父亲昏迷过去,出现类似于五年前在市医院医治心梗时的状况。三珍、四珍以为父亲不行了,放声大恸。五年前,在市医院那些日子父亲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心脏曾经停止过多次,时间最长一次停了十一秒钟。有一次,父亲抢救过来后产生了幻觉,忽然坐起来,双手往前狠狠地推出去,一迭连声惊叫,姚仁伯、姚仁伯,满脸惶恐。这回,在这消极治疗阶段,有次从昏迷状态苏醒过来时父亲也产生了幻觉,惊恐地大喊姚仁伯,似乎姚仁伯操着虎头拐杖向他啄过来一样。那时节,姚仁伯的孙子姚凯酒仙恰好从堂屋前晃荡过去。他头上的黑帽子两耳连同挂在腰间的深黄葫芦酒壶步调一致地晃动,嘴里沙沙哑哑地胡霞霞哎呀呀呀戏霞霞啊呀呀呀地一路喊过去。

母親颇为担心,担心父亲又要说姚仁伯什么了,五年前在市医院父亲说了姚仁伯许多不是。这倒不是担心让姚凯酒仙听了去,癫痫人不懂什么,但在村上说姚仁伯不是总归不好。可父亲没说,也就这么喊一次姚仁伯的姓名,没说什么。

倒是交代起后事了。

父亲说,他坟地上的水涵得通一通了,不要让他浸在水里,他有关节炎。当天,章小年、叶开康就去父亲的坟地上疏通了水涵,水涵里果真积满了淤泥。父亲又交代抬“老寿”时要小心。“老寿”也就是棺木,父母的棺木放置在老屋楼上。现在的老屋,不是我小时候居住的老屋。那时节,我们家住在那座五间两伙厢老屋的伙厢头,我出嫁那年,老屋子被白蚁吃空了,摇摇欲坠,次年拆倒了,父亲把整个伙厢的地基买了回来,兴建了一栋岩墙瓦屋小三间。父亲说过,整个伙厢原本都是我家祖上的,买回祖宅,修葺祖坟,是他人生的两件大事。现在,父母的棺木就搁在小三间的楼上。那小三间的楼板、楼梯有些腐朽了,当时兴建时用的就是旧木料。父亲交代说,抬棺木时,事先要用木棒将楼梯梁顶住,防止楼梯梁断下来。

父亲交代了这些事情后便要求给他剃个头发。

父亲说,这次他笃定好不起来了,笃定扔朱独山去了。朱独山是火葬场。父亲想到自己快要去那一边,就要求给他理个头发。多年前,父亲就有些秃顶了,巴掌大小那滩头顶只疏疏长着一些又黄又软的毛发。不过,他头顶周围的头发却好好的。五年前父亲心梗后头皮就发痒起来,戴上帽子更是奇痒难耐,只好不戴帽子了。父亲不戴帽子后,就留起头顶周围的头发。那圈头发异常茂盛,看上去像戴了个假发圈。父亲留起头发,目的是遮住额头上那道梅花状伤痕。确实如此,那道梅花状伤痕躲藏在了很是茂盛的毛发里面,一点也看不见。

那道梅花状伤痕我们一家确实讳莫如深。

以前父亲从来不提,母亲也没提过,我们珍贵姊妹都是听村上人说的。我弟大贵小时候得知是姚仁伯用虎头拐杖啄下的便扬言长大后要为父复仇,父亲极为生气,痛打一顿后吓唬道,要是再乱说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可五年前在市医院父亲主动说起来了。每次被抢救过来,就跟从鬼门关逃出来似的,父亲极其亢奋,话语特多,一些事儿我们闻所未闻。此前,只知那道伤痕系姚仁伯所啄,却不知因何挨打,父亲说出了缘由。同时,父亲说他救了姚仁伯半条命,高级社时节一个除夕之夜,村上被姚仁伯欺侮过的一伙年轻人,要痛打姚仁伯,要抢他家的猪肉、油炸豆腐,作为高级社副社长的父亲说,让他前往侦察一下,姚仁伯在不在家。可父亲潜伏到他家却通风报信了,让他避一避。父亲说,要是那个晚上逮住了,肯定打个半死,我救了他半条命。在我的印象里,姚仁伯跟我父亲关系不错的,记得他黑衣黑裤地只露一双发黄眼睛,不声不响走进我们五间两伙厢道坦,很少说话,不跟别人说话,只跟我父亲说几句,看不出他曾经将我父亲啄得头破血流,对此我一直纳闷。听了父亲的话我终于释然了,父亲救了他半条命的。

父亲姚作火剪了头发,躲藏在毛发里头的伤痕便袒露在外,重见天日了。那伤疤铜钱大小,圆圆的,凹凸不平,确实像朵梅花的样子。也许深藏得久了,一旦见了天日,似乎有些不自然,有些羞愧,闪烁着有些羞愧的暗黄光泽。显然,父亲剪掉头发是万不得已。在父亲看来,要去那边就得将自己收拾干净体面。父亲凄凄然说道,留着长发去那一边,以为贼。

我弟大贵格外煎熬。父亲的所作所为,尤其是昏迷前夕的痛苦挣扎,苏醒过后的无助神色以及平稳时节的仁慈目光,都像虎头拐杖啄在他心上那般疼痛。大贵看着父亲说“以为贼”时的凄楚神情终于熬不住了,他退出堂屋机械地走到屋后竹园里闷头痛哭了一场,然后调整好情绪就又给医生朋友打电话了。

虽是朋友,但运送途中有无危险医生是不能打包票的,医生总是说得模棱两可。后来是父亲姚作火自己提出来的,在家里挂了十二天盐水后父亲自己提出来了,提出要去医院。父亲说,这样难受,不如死在车上算了。

父亲姚作火是由县医院救护车接过去的,接过去后就进入积极治疗阶段。可只住了两天医院就送了回来,父亲自己放弃的,他就要回来。

那是住院第三天下午,父亲姚作火在病床上突然昏厥了过去。这是父亲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以为在医院里不可能昏厥过去,在医院里都昏厥就肯定没救了。那时节我都看见了。看见父亲同病房一些人匆忙逃出去,连能够起床的病号都逃出去,两个白大褂急匆匆走进来;看见父亲被救醒过来后相当惶恐,他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地哀求白大褂用最好的药水给他打一针,不要让他这个八十五岁的老者死在路上做门外鬼;看见大贵、王彩萍、二珍、四珍、叶开康、章小年他们在走廊上神色不安地走动、商量,听见大贵说,运回去就等死了,然后匆匆地去洗手间抱头痛哭。

最后还是顺了父亲。我弟大贵拿的主张,他说孝顺孝顺就顺老爸吧。

那时节我又都看见了,珍贵姊妹推着医用滑轮床,咔哒咔哒地出病房、过走廊、进电梯,然后推进了救护车,大贵坐一边,二珍坐一边,父亲躺在中间,运回姚家村。到达村子的时候,对面酒坛山之巅凝滞着一片片火烧云,看上去有些壮丽也有些古远。

现在,父亲姚作火从医院回来在堂屋席梦思垫上躺了一个礼拜。他忽然提出要顶帽子,不要旧帽子,要新帽子。这事儿就成了我们珍贵姊妹的重大事情。

不知二珍买来的新帽子父亲姚作火喜不喜欢。

天色已然大亮,大地一片清明。太阳从屋后山巅升上来,拂过竹园毛竹枝头,射进窗口,落在楼梯一面白墙壁上,看起来新新鲜鲜、清清白白。我弟大贵走下楼梯来。大贵睡眠不好,平时就不怎么好。昨晚十二点多,他在三楼卧室躺下后久久无法入睡。先是想着村殿后面小路上移动的黑团,终于记起来了,村人曾说过,现在村子人少了,草长了,野兽多了,晚上野猪都进村来,在村道上走来走去,那些个黑团也许是野猪吧;后来,大贵又想起闯进来的那只野鸟,想着父亲到底喜欢什么帽子,二珍买来的帽子父亲喜欢不喜欢。大贵东想西想,公鸡打鸣时才眯眼过去,起床走下楼梯太阳老高了。

父亲姚作火往楼梯这边看着。他不是看大贵,往那儿看好一会了。那发乎深陷的眼眶散淡乏力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融在那片清清白白的朝阳里。

堂屋里陪护父亲姚作火的是三珍、五珍。叶开康已与三珍调换,他回去了,要在秧田周遭打上篱笆,以免被野猪糟蹋了。三珍叫五珍上楼睡会儿,白天她一个人看护可以了;五珍努力挤出点笑容,摇摇头。几天前,三珍要给父亲准备“金元宝”,五珍哭着说,这时候就弄这些,你以为老爸要死了。于是她俩发生了口角。可发生口角后她们都有些后悔,彼此都有修好的意思。一同下半夜陪护的四珍在屋后水泥路上劈柴。四珍明白,父亲病倒后兄弟姊妹来帮忙的就她家和五珍家是一个人,其他家都两人,她应该多做点事儿。而且,珍贵姊妹中就她力气最好了,大贵也比不上她。她劈的是松树段,几天前锯回来的,显然是为操办父亲后事预备柴火,但谁都不言明,担心五珍又哭闹起来。准备柴火与准备“金元宝”不一样,柴火每天都用到。只是四珍的劈柴声,一下一下劈在五珍的心里。

整个下半夜,父亲姚作火依旧比较安静,似乎处在半睡半醒状态,不觉发冷发热,一回也没起来。天边露出鱼肚白时,父亲突然说起昏话来,而且口齿清楚,不像白天转不动舌头。他说看见走进来一个人,是他的爹,叫他去帮忙,要盖房子了,忙不过来。听得陪夜的叶开康、四珍毛骨悚然。过会儿,父亲神志清醒过来,跟叶开康、四珍交代以前多次交代过的事儿,交代抬“老寿”时要小心,交代坟地的水涵通一通。水涵早就疏通了,也跟父亲说过,可他忘记了,又唠唠叨叨的交代,说他有关节炎,脚都抬不动了,怕潮湿,一定弄干燥。天亮时,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父亲仍在唠叨,他问帽子了,问二珍帽子买来没有。母亲说,天刚刚亮。父亲反正听不见的,母亲没有回答完整。父亲就又问一次,问二珍帽子买回来没有。五珍望着母亲犹犹豫豫地说,老爸耳朵听不见,二姐买帽子他怎么知道的呢。母亲摇摇头,叹了口气。

章小年的小车到了。

我看见在春天的太阳光中二妹姚二珍下车了,手里拿着一顶帽子;弟媳王彩萍也下车了,手里也拿着一顶帽子——王彩萍血压血糖原本就偏高,父亲姚作火在家消极治疗期间,去医院开药、运氧气筒,都是她和章小年干的,父母的医疗卡都放在她那里。来来回回的奔波,她的血压上窜到一百八——她和二珍各自拿着一只帽子向堂屋大门走过来。二珍边走边说,老爸忽冷忽热的,就买两个帽来,一个冬天的,一个夏天的。二珍手上的是冬季戴的,棕色加厚雷锋帽;王彩萍手上的是夏季戴的,米色加长帽檐遮阳帽,她们拿着帽子走进了堂屋。

父亲姚作火耷拉着眼皮似乎在闭目养神,其实不是的,他太疲惫了,躯体内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消失,似乎睁不开眼了。大贵前去探下身子爸、爸叫了两声。父亲睁开眼睛,半睁着,似乎再没力气把眼睛睁得大些了。大贵接着喊道,爸,帽子买来了,你看看,二珍买来了两个帽子。父亲看见帽子了,看见了雷锋帽,然后将虚弱的视线挪移到遮阳帽。父亲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嘴角里挤出一丝笑容来。大贵说,这两个帽子都给你,一个冬天戴的,一个夏天戴的。父亲嘴角里的笑容却瞬即消失了,他吃力地摇了下头,又摇了一下,然后就又耷拉下眼皮来,很失望的样子。

大贵说,好像两只都不喜欢。二珍说,可能原本就不是要帽子哦,这两个这么好看的都不要,店里最好看的就是这两个,我和嫂子一起挑选的。三珍说,是要帽子,天亮时,老爸问了,问你帽子买回没有。劈柴的四珍满头大汗地走进来,说,问过,老爸问过,问了两遍。大贵说,是要帽子,不过不知要什么样的帽子。大贵说着去厨房吃青柴豆腐了。王彩萍说,青柴豆腐烧了多少?大贵说,血压降下来没有?王彩萍跟着大贵往厨房走去。

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了。

二珍说,这两个新帽都不要哎。母亲拿过这两只帽子前去说,老老,帽,帽。父亲半睁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颤抖着嘴唇说,大、大帽。母亲轻声说,大帽,要大帽。父亲说着大帽,左眼角溢出些泪水,母亲拿纸巾探下身去擦拭。五珍转过身来说,大帽,老爸要大帽。二珍说,这两个帽是大帽了嘛,真不知要什么大帽。

大贵端着碗子从厨房走出来,说,老爸年轻时戴过的那只草帽比较大,是不是要那样的大草帽。二珍说,我也记得老爸年轻时有个大草帽,后来去岩门背过渡时氽走了。大贵说,昨晚老妈说了,不是氽走,是送给了大富。听说送给了大富二珍就说,那问问大富哥,还在不在,老爸可能真的就是要那顶大草帽。

母亲擦了父亲眼角的泪水站直身子摇摇头说,不要问,肯定不在了。那个草帽六十五年了,我十九岁那年请祖言公编织的,正好六十五年了。二珍说,那个草帽很好看,上面有鸽子,还有什么忘记了,终归有四只鸟。母亲说,怎么忘记了呢,有鸽子、百灵、白鹤、雄鹰,绣在草帽背东南西北四个角上。祖言公说,鸽子是天下太平,白鹤是幸福吉祥,百灵是欢乐活泼,雄鹰是威武勇敢。三珍说,老妈记忆力真好。

这时候父亲姚作火又微睁开眼睛。他嘴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说出了声音,帽,大帽。

母亲说,买,去买个大帽来。

大贵焦急起来,要只大帽也許是父亲最后的心愿了。他问二珍道,你去买帽时,有没有看见帽背上有装饰的比如花啊鸟啊那样的大帽子?二珍说道,花是有的,有荷花,有鸟的没有看见。王彩萍看着二珍说,我看见了,就是你服装店上头那个帽店,有种草帽上面有两只长足鸟,什么鸟叫不出来,不过帽子不是很大。大贵说,下午,我下去看看。

父亲接连讨要了两回大帽子,没力气了。他闭上眼睛,似乎因为得不到应有的回应而伤感起来,左眼角又渗出浑浊的泪珠来,一脸无助。大贵跟章小年说,要么现在就去买,你把车开出来吧。

启动小车,我弟大贵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姚香山打来了电话。他是姚仁伯次子姚作鸣的儿子,那年我八岁时跟父亲姚作火去岩门背看亲奶奶,向姚作鸣借三元钱,就是姚香山给送过来的。姚仁伯有三个儿子,孙辈众多,除了发癫痫的姚凯酒仙,其他都很有出息,有老板,也有官员,是村上最好的家族。姚香山是第二房,虽然在村子盖了小别墅,在他们家族三房中却是最差的一房。姚香山和我弟大贵是同学。小时候,我和姚香山的姐姐上山采茶,说起各自的弟弟,我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将自家的老爸和弟弟比喻得一文不值。这是父亲常常教诲的,做人要低调,把自己说差没关系,不要把别人说差了。我弟大贵还算争气,高中毕业后当年就考上大学,姚香山当年没考上,考了三年还是考不上。不过,就富裕来说,现在仍旧不能跟姚香山相比,他在村上盖了小别墅,我弟盖了小洋房;他开宝马,我弟开摩托车,不在同一个段位。姚香山要上来看望我父亲姚作火,他已看过几次,住院时也看过。我弟大贵说,不要上来吧,我准备要下去。姚香山说,车都开到半路了。大贵说,那上来吧,我搭你的车下去,给我老爸买个帽子。

堂屋里父亲姚作火又吃力地启动嘴唇说,帽,大帽,要大帽。

母亲说,买,大贵就去给你买帽,买个大帽,买个像你年轻时戴过的大草帽,有鸽子、百灵、白鹤、雄鹰的大帽子。母亲说着伤心起来,唠叨起来。她望着父亲微睁着的眼睛叨唠道,那个大草帽是我的嫁妆,你说什么都不要,就想一个帽子,我爸就请祖言公编织个大草帽。母亲说,我嫁到你家,连口像样的镬都没有,连只像样的碗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白手起家。母亲说,我爸就是看你人好,有孝心,十几岁在外讨饭每年清明都回来拜坟,我爸说有孝心的男人是好人。母亲哭了起来,父亲眼角里也涌出泪水来。父亲脸部木然,两个深陷的眼窝却都涌出了泪水,像从一摊马蜂岩的缝隙里渗出来似的,冷飕飕地无有感情。母亲拿着餐巾纸擦拭了下父亲的左眼角,又擦拭了下父亲的右眼角,可是擦干了就又涌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姚香山宝马很快就到了。我弟大贵陪同姚香山看望了父亲姚作火,接着跟随姚香山去停车场旁边的小别墅里坐了会儿,然后就坐姚香山的宝马去县城买帽子了。姚香山那小别墅住着堂兄姚凯酒仙及其年轻的女保姆。据说姚凯酒仙从小很聪明,从小学到高中成绩都很好,可是高考失利了,情场又受挫,于是就酗酒,就神经错乱,就发癫痫了,时不时地胡霞霞戏霞霞咿咿呀呀地乱嚷嚷。五六年前从省城送回来住进姚香山的小别墅,由一个女保姆照顾着生活。由于相貌跟其爷爷姚仁伯极端相似,村人说是姚仁伯再世。晚上,他常常在村子周围游弋,许多人被惊吓过,五年前父亲姚作火被惊吓过后的次日就发了心梗,于是就一步跨进了暮年。

大贵离开村子后二珍自语道,还是问问大富哥,那个草帽还在不在?

我堂弟许大富嗜好赌博,家境困窘,仍住岩门背村老屋子。大富的父亲我二伯也是个赌徒,我祖父也是个赌徒,许家赌博的习性在我二伯那一脉承传了下来。据说,我祖父赌博起来就将家庭抛于脑后,整月整月不回家,弄得祖母毫无法子,家里连柴火都烧光了,在这样窘迫的境况之下她也不管不顾了,就把楼上的楼板撬起来作柴火来烧。楼板烧得差不多了,祖父才回来,回来后将我父亲卖了,卖了十个银元作为赌资。赌徒祖父我没有见过,我父亲也没有见过;祖母我见过,我八岁时见了她一面,落在我眼目里是祖母的皱巴巴手臂上的黑黄斑点。父亲的大草帽就是在我八岁那年送给许大富的。

二珍打通许大富的电话,问那个大草帽还在不在?大富想了好会儿才明白问的是什么事儿,他说这么多年肯定不在了,就是还在怕是也烂掉了。大富听说是他幺叔姚作火要那只大草帽,便说找找看,如果找到了再把电话打过来。父亲姚作火病倒后,许大富和他那边的兄弟姊妹来看过一次。岩门背我大伯、二伯都已过世,我们珍贵姊妹也去看望过,也披麻戴孝地把两个老人送到山。我们姚家与岩门背许家平时不怎么走动,逢着大事却都要通知参与的,是那种不怎么亲近也不怎么疏远的关系。

过会儿许大富打来了电话。他说草帽找到了,在谷仓背找到的,不过被老鼠咬了三个洞,破破烂烂的没法戴了。二珍说,那就算了吧。大富说,我幺叔这几天怎么样?二珍说,也差不多吧。大富说,明后天我再来看看。二珍通完电话,跟母亲说那个大草帽还在,只是破烂得没法戴了。母亲说,大富明后天来,叫他把那个破草帽带过来。二珍说,都没法戴了,带来做什么?母亲说,要是你哥买来的帽子你爸还不喜欢,就拿破草帽给你爸看看,是不是要这样的大草帽。二珍就又拨打大富的电话。

父亲姚作火忽然啊啊啊了三声,然后说起胡话来。他说昨夜里他爹来叫他了,变成一只鸟飞来叫他去帮忙,要盖房子。父亲连说三遍,说他爹叫他去帮忙,他要去了。

二珍说,乱说了,不知哪个爹哎,姚家村的还是岩门背的。四珍说,当然是姚家村的爹,岩门背的老爸又不认识。然后,四珍压下声音说,昨晚确实飞来一只鸟,九点来钟飞进来的。二珍悚然变了脸色说,真有这样的事?四珍说,还骗你?哥、五珍、老妈都在场。五珍点了点头说,真的,那只鸟好像在老爸被子上面啄了一下。二珍说,什么鸟?四珍说,没见过,鹁鸪那样大,黑色的。

不一会父亲姚作火清醒过来了,他又提起大帽子。

提起之前父亲问大贵去哪儿了?母亲告诉他去买大帽子了。母亲说罢就做手势给他看,让他知道儿子大贵去买大帽了。父亲问大贵什么时候买回大帽,过一会又问了一遍,好像迫不及待要大帽了。在问大帽期间,父亲问张凯庆怎么还不来,又问意大利的四女婿什么时候回来,还问大贵的儿子怎么没看见,还问二珍她们的孩子——子孙中谁看不见就问谁哪儿去了。

母亲叫二珍给大贵打电话,快点赶回来。我弟媳王彩萍说,她刚刚打过电话,大贵说大帽子买下来了,还要买一样东西,还没找着。母亲说,叫他以后再买,赶快回来,把大帽送回来,一定要抓紧了。母亲又交代三珍,叫叶开康也出来;又交代二珍她们,孙辈中能来的都给打个电话,赶快过来。母亲抽泣着说,情况不好了,能赶过来的就赶快赶过来最后看一眼。

王彩萍又给大贵打电话,叫他抓紧了,回来时把读高中的儿子也带回来。章小年说,问问哥在哪儿,我开车去接他,顺便把那些读书的孩子也接过来。王彩萍将章小年的意思在电话里转述给大贵,大贵说不要管他,他坐姚香山的车,让章小年去接孩子们。

父亲姚作火的嘴唇又蠕动了一下,五珍听见了,五珍说老爸又叫我哥了。父亲确实叫大贵了,他又叫了一声大贵,然后说,我只有一个儿子,要送终的哟。五珍就哭起来,要嫂子王彩萍再给她哥大贵打电话。母亲却摇头说,还没关系。父亲却又叫一声大贵。母亲摸了摸父亲额头上梅花状伤疤,然后搭住他的手脉说,就回来了,大贵就回来了,他给你买回个大帽。

大贵是下午四点多钟坐姚香山的宝马赶回来的。

要买什么款式的大帽子,上午走出姚香山的小別墅大贵就心中有数了。那小别墅住着姚凯酒仙,大贵很少进去过。五年前父亲姚作火让夜游的姚凯酒仙惊吓过后次日就心梗了,大贵心里有疙瘩。这次走进别墅,大厅墙壁上多出一张姚仁伯年轻时的画像,看过那画像给父亲姚作火买什么样的帽子大贵就心中有数了。虽然心中有数了,但在县城里寻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要买的款式。大贵买来的是一顶黑色大帽沿绅士帽;还买来一袭黑底红云袍子,一根褐黄色虎头拐杖。虎头拐杖最难找,找遍整座县城都没有,后来坐姚香山宝马赶到临近的鹤西镇才买了回来。

幸好父亲姚作火仍能挺住,他神志清醒着。

父亲先是看见黑色大帽沿绅士帽的,在微睁的眼逢觑着这顶大帽子,眼睛忽然睁大了,眸子里居然放出一抹神光。然后,父亲又看见褐黄色虎头拐杖、黑底红云袍子。父亲居然伸了下手说,坐起来。珍贵姊妹就把父亲扶起来,然后给他戴上绅士帽。父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来,于是拿右手做了个手势。大贵说,老爸难道要穿上袍子?二珍拿着袍子向父亲做着穿上去的动作,父亲居然点了下头。大贵说,这样吧,先把帽子摘下来,上身两个人,下身两个人,将老爸身子转过来,让他双脚着地,扶着站着,试试看,能不能穿得上。珍贵姊妹各就各位了,包括叶开康,也包括母亲,一起给父亲穿袍子。赶回来的父母的孙辈们则在席梦思垫跟前站成了个半圆儿。这时候一些夕阳从村子对面酒坛山上照过来,苍苍茫茫地涌进堂屋,将给父亲姚作火穿袍子的场景投在了麻白色的照壁上,非常秩序非常肃穆的样子。

父亲姚作火居然穿上黑底红云袍子了!

章小年说,给老爸拍张照片吧,把大帽子戴上,拍张照片。戴上绅士帽的同时,又递过了褐黄色虎头拐杖。两边扶着的两双手小心翼翼地松开了,父亲姚作火拄着虎头拐杖竟然站住了,而且笑了起来,露出那枚灰黄色独齿。章小年拍下了照片,又拍了几下。二珍说,老爸像上海滩大亨了。可二珍话音刚落,父亲姚作火石破天惊地大声骂出一句话来。这句话我们珍贵姊妹都没有听他骂过,就连我母亲也没有听他骂过,珍贵姊妹都有些莫名其妙,大贵掉头往堂屋门口瞥一眼,姚凯酒仙恰好在大门前水泥地上走过去。父亲骂的这句话是奶奶的,你给我站住!父亲好像隐忍了一辈子才骂出来似,骂得很是扬眉吐气。在骂这句话的同时,父亲企图将虎头拐杖举起来,可举到半尺来高,他的左腿就软了过去,护在一旁的姊妹赶紧扶住,可虎头拐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其时,村子很安静,春天的夕阳很安静。长满茅草的村道上走着一只黄狗两只公鸡几只母鸡,那些飘忽着残阳的老屋子看起来慵慵懒懒、散散漫漫。刮起一些晚风了,老树枝条嗖嗖作响,挂在两株石榴之间绳索上的衣物飘曳起来,有些虚幻。那老樟树掩映着的村殿里似乎闪烁着香火烛光,一些香纸燃后的气味,似有若无地在苍苍茫茫的空中飘游。姚凯酒仙胡霞霞戏霞霞咿咿呀呀老鸭似的喊叫起来,一只黄狗倏忽吠了三声,一只拳头大小的鸟子从一座老屋破窗口飞出来黑黑地落在墨绿色桑树上,惊起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到一颗梨树上去了,几朵白花悠悠飘落来。天空上盘旋着一只老鹰,酒坛山之巅,片片火烧云下面忽然升腾起一團白色雾气,看上去很是诡谲很是魔幻。

堂屋里传出了哭声。

父亲姚作火安详地躺在堂屋席梦思垫上,珍贵姊妹跪了一地恸声一片。

我看见父亲姚作火迎面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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