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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阿芙罗狄忒

时间:2024-05-04

阿舍

孟先生和孟太太在去机场的路上就发生了不愉快。他们坐在由市区发往机场的大巴车上,孟太太吊着脸,不时恼火地瞪一眼身旁的孟先生。汽车刚刚驶上三环路口,孟太太终于把憋在肚里的话唠叨出来。

“冬天雾霾这么大,一个晚上车就脏了,你就是不肯早出来一步把车罩罩上,这一走一星期,回来就得洗车。”

“你懂什么,”孟先生的声音高出孟太太八度,孟太太虽然知道他一贯如此,但是当着半车人的面他仍然要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式,还是让她吓了一跳。孟先生拧紧眉头,瞪着孟太太继续斥责道:“罩上车罩,就等于告诉别人你不在家,你可以偷我的车,或者进我的家门。你真就蠢得连这点也想不到?”

孟太太简直想不到还有这种理由,她扫了一眼左前方乘客的后脑勺,反驳道:“难道小区里罩上车罩的车都被偷了?够了,你不要为自己的懒找理由了。”

“你成心找茬不是,”孟先生的斗志被激发起来,张口说出那句一句抵一万句的话,“刚出门你就没事找事,你不想去就下车。既然是出门散心,你就别再瞎操心,就你这种心态,还能玩得开心吗?再说,车子脏了又不让你洗,洗车店是干什么的!我看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孟先生的嗓门吵得满车人都听得见。孟太太又气又臊,再吵下去,火爆脾气的孟先生说不定会让司机停车一个人挥袖而去。这种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血灌脑门的时候,孟先生是撞破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孟太太还知道,如果不让全车人明白,他孟先生是个可以把女人治理得服服贴贴的大男人,他是绝不会罢休的。以今天的架式来看,孟先生很有一副不赢绝不罢休的态势。所以,孟太太虽然气得脸都白了,但考虑到脸面,还是转过头闭住了嘴巴。

窗外是西北的深冬,天色阴沉,有霾,天气预报说是中度污染。机场高速路旁的树木像是给刷子刷过一样,只剩下一根根筋骨分明的线条,在孟太太眼里,它们仿佛一幅幅简洁细腻的钢笔画。孟太太是位中学美术老师,所以十分轻松地捕捉到了这些一闪而逝的树枝的线条之美。但路程过半,她心里的郁闷还是挥散不去,每逢孟先生这样与她战斗一番,孟太太都想问问孟先生,是不是在她面前暴跳一通得来的满足,能够抚平他在工作或者人际交往中的失落与挫败感?他的斗志为什么总是针对她?但这种话肯定也是问不出口的,因为这会更加激怒孟先生,孟先生会认为这是她拐了弯在嫌他只做到了一个省政府办公厅下属的接待办的一个小科长,一旦这个话题被打开,事态就会雪上加霜,摔门砸碗之后,他们会一直冷战到双方都精疲力竭。按说这种日子早就过得没什么滋味,离了婚也许真的更有益于身心健康,但是他们像大多数心怀厌倦与怨恨的夫妻一样,还是在一个屋檐下过着这种干巴和拧巴的日子,这其中的原因,不过是对利益得失和人之将老的算计,这一点两人都清楚,也就只好任由心里的扭曲像爬虫一样日日夜夜地拱啊拱。

孟先生和孟太太要去三亚过春节,话说回来,海风椰树沙滩蓝天这样带着浪漫气息的地方并不适合他们。他们哪里还有浪漫,他们说话时连对方的脸都懒得多看一眼,迫不得已过一次夫妻生活的时候,连声哼哼都懒得发出。但孟先生还是在三处待选地之间选择了三亚,“你不是爱吃海鲜吗?”这是孟先生对孟太太说的理由。不过,这个理由没能让他们上初三的儿子买账:“我不爱吃海鲜,你们自己去。”孟太太连番劝说没能管用,孟先生甚至發了通火也没能管用,最终,孟先生只好气吼吼地说:“我就不信没他我们去不了,去,我俩去。”孟太太听到这句话叹了口气。在她心里,她其实没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海风椰树对她没有什么诱惑,三亚旅游热起来之后,海风里卷的都是钞票的味道,这一趟的花费要远远大于可能有的快乐。但孟先生这么难得地要显示一下他的大方,也许他需要在春节之后向同事们炫耀一番,也许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必须完成的一项家庭义务——一次价格不菲的全家旅行。孟太太也就不再反对,毕竟,走出家门、扔开琐事是每个在日常里滚爬的人向往的一件事。但如果非要问她心里怎么想的,孟太太其实更愿意一个人出游,去什么地方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够安静地和自己呆着,再看见或者听到一些平和的人、平和的事。

一路无语抵达机场,孟先生因为训斥了孟太太,神情十分愉快。走进候机大厅,他拖着皮箱,大步走向行李打包处,然后背起手,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心满意足地看着行李箱被横竖结结实实捆了三道。孟太太离他三步远,也同时瞧着行李箱在打包机上的捆扎过程,那机器真是不容分说的厉害和利索,嗡嗡移动三下,就把一只箱子捆得服服贴贴。孟太太是爱联想的人,就在行李箱被捆扎的瞬间,她感到那三道冰凉冷硬的包装带嗖嗖窜上她的身体,她连手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给捆成了一只棕子。天哪,孟太太想,自己恰好穿的是这件豆绿色的羽绒服,真是跟一只煮熟的棕子差不多了。就在孟太太的想象力展翅飞翔的时候,孟先生已经拖着行李箱走向办票柜台,孟太太急走两步跟上,眼睛却盯着那只五花大绑的行李,仿佛孟先生拖的不是行李而是自己。

安检区人数明显激增,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节日出去度假,尤其春节,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跟人提起来仿佛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在安检区,孟先生没有急着排队,他一排排走过去又走回来,最终挑拣了一队等候人数看起来少实际并不少于其他队伍的行列,然后严肃地划了一下手臂,示意孟太太排在这里。

“老孟,你也出门啊!”旁边队列一个带眼镜的瘦高个男人跟孟先生打招呼。

“哟,老文,”孟先生兴奋得脸都红了,一步跨出去和对方握了握手,“怎么是你,好多年不见了。是啊,出去,春节嘛,呆在家里干什么,除了吃,就是睡觉。我们上三亚,你去哪?”

“呵呵,也是三亚。”

“咱们不会是一个旅行团吧?”孟先生高兴得嚷嚷起来,惹得前面好几个人回头看他。

“咱们是哪个旅行团?”文先生碰碰身前一个女人。那女人大概是文太太,长得细眉细眼,白白净净,虽然斜了下脸,但看都没看文先生和孟先生,然后懒洋洋回了一句,“海南天辉”。

“哈哈,我们也是海南天辉!”

“就是海南天辉的团,也有好几种呢!价格都不一样!”文太太转过身来,傲慢地看了一眼孟先生。

孟先生脸上的兴奋立刻被浇下去一半,“我们是6999的,一个海南,还能贵到哪里去?”

“还有8999的呢!旅行社可不怕你钱多,只要你有钱。”文太太反唇相讥。

“高到天上不也还是海南,还能变成美国?”孟先生揶揄道。

“一样一样,老孟,我们也是6999,”文先生打断文太太,又碰碰她的手臂,给她介绍孟先生,“这是老孟,之前我们是同事,我跟你提到过的。老孟,这是我老婆”。文太太这才收去眉眼里的生硬,一张白脸像放进热锅里的年糕,稍稍软下来。

“出门多个伴,心里就多份底,这下可热闹多了。”孟先生转过身,向孟太太介绍,“老文,你还记得不,爱钓鱼,有一年给咱家送了一条这么大个的鱼。”孟先生边说边比划,说得脸上生花。

孟太太朝文先生、文太太点了点头,带着微笑客气地说了声“你好”。文先生看着孟太太,眼镜片后的目光轻微出神了一刹那。

“就你们两人吗?我记得你是个女儿,比我家儿子大半岁。”孟先生问。

“孩子大了,不愿跟我們在一起。”文先生嘴角露出一丝微弱苦笑,说完目光又落在孟太太脸上,仿佛在寻求她的理解。

“什么不愿跟我们在一起!初三要补课,作业多,开学又早!”文太太回过头瞪了文先生一眼。

“我们也一样,”孟先生说,“补课、作业什么的,都是借口。现在这些孩子,除了手机和电脑游戏,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家儿子也是,说什么都不肯去。说白了,不就是巴望着没人管他。你管他,当是为他好,可人家却嫌你烦。既然这样,不管了,随他去。再说,好不容易放个假,让他玩玩,就这么几天,翻不了天。”

下午五点半,航班落地三亚凤凰国际机场。走出机舱,空气又潮又热,孟太太跟在孟先生后面,边走边脱下羽绒服,刹那间心里愉快了许多。新环境确实有助于更换心情,远处的椰子树和耳边的潮热空气如同一滴润滑剂,滴在了孟太太生锈的神经上。但是孟太太很快发现她又掉进了另一种让她避之不及的焦灼中,这种焦灼就好像一个手脚不灵的老人,站在了已经启动的跑步机上。

在行李等候区,孟先生嘱咐孟太太原地等他,说完便扭头挤进黑压压的人群,很有一种赶赴前线的英勇气概。乱糟糟的大厅里,到处是大声嚷嚷的人,孟太太留神去听,却一句都听不清。“出来玩怎么跟要了命似的,”孟太太搞不清楚这些人都在喊什么,“这副样子,还度什么假,完全是来糟蹋钱的,连糟蹋钱都是这副没命的样子”。嘈杂声让闷热的空气越来越污浊,孟太太不耐烦地朝行李转盘看过去,期待能够马上看见孟先生的脸,不料一个在大人怀里哭闹的孩子突然从后面踢了孟太太一脚,没等她情绪平复,一个双手提着行李的矮胖男人又从侧面将她狠狠顶出两步。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连道歉都那么粗鲁和没有诚意,孟太太恼火地退到一旁,紧挨着拉着一根警戒线的简易栏杆站住。

在廊桥里走散的文先生、文太太这时从人群里冒出来走到孟太太跟前。

“在等行李?我们也刚拿到。”文先生指了指行李转盘,眉目间透露出一种无奈,慢慢说道:“里面人挤人,三趟飞机的行李都在一条传送带上,拿错的人很多。”

文先生说话的时候,文太太低头从包里掏出手机,然后朝孟太太打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先出去打电话,这里空气太臭了。”说完留下文先生急步而去。

“跟地接导游联系上了吗?”孟太太觉得文先生平和缓慢的口吻多少缓解了她的心烦,“导游电话在老孟那里,估计他在里面顾不上打。”

“联系上了,出口向左一百米,有人接。”文先生说完仍然礼貌地站在孟太太身边,并没有急着要跟上文太太的意思。

“好的。”孟太太瞧着文先生,四目相接,文先生的眼神沉静而友善,孟太太赶快将目光移到他穿着短袖的左臂上,那里有一粒黑痣。孟太太能感觉得到,文先生在犹豫是不是要和她一起站在这里等孟先生,心中不免生出一缕暖意,“你先出去吧,这里空气不好,等老孟出来,我们在导游那里会合。”

孟先生取到行李站在孟太太面前的时候,脖子里湿淋淋的全是汗水,他拖着行李急匆匆走向出口,一边走一边唠叨:“这他妈哪是旅游,说打劫差不多!一个个全跟疯了似的,不排队,全瞎挤。”

孟先生越走越快,仿佛同样急着要去抢什么东西:“操他妈的,一个画得跟个鬼似的女的,看着挺年轻,撅着屁股找自己的行李,拿下来发现错了,你猜怎么着,抬起膀子就把别人的行李甩在传送带上。他妈的这种狗屁素质还出来旅游,回家吃屎去吧。”孟太太无动于衷地听着。孟先生的唠叨,此时跟把一盆垃圾倒在她身上差不多。

出口向左一百米,两家人会合在导游身后。

“这个6999的团是全国各地拼起来,还得等会儿,说是正在落地的一班飞机上还有一家人。”文先生对孟先生说。

孟先生掏出一根香烟递给文先生。

“不吸了。”文先生说。

“还真戒了?多久了,我可听说戒了以后再抽起来会更凶。”

“两年了。有一天突然吸得胃里都恶心,然后就停下了,很奇怪的。”

夕阳落到一丛椰子树的后面,天色暗下来,闷热的空气似乎在往人的皮肤里钻。孟太太听着孟先生和文先生聊天,他们的话让她无心插嘴。另一旁,文太太还在打电话,质问与训导的口气越来越凌厉,电话那头可能是她的女儿。

“姥姥说你中午出门到现在都没回家……我当然要管你,我是你妈。说吧,去哪儿了……什么,图书馆做作业?图书馆这么晚还不关门!我就这么好骗……甜品店,去甜品店干什么?吃一肚子甜东西,晚上还怎么吃饭……说话!聊天!你们有什么话好说的?整天见面,哪有那么多话可说?囡囡啊,咱们可是要考高中了。你不是要上一中吗?一中的分数线多少?没有六百七你别想上,差一分都不行!这还是去年的分数线,今年肯定还要高!你这副样子,别说一中,我看连四中都危险。你知道上一中和上四中的区别吗?上一中意味着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希望考上211、985,但如果上了四中,你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考上211、985。囡囡啊,今天少聊一句天,明天就多考一个分数点。一个分数点,你知道你能把多少人甩在后面吗?你脑子不傻吧,你的记性难道被狗吃了,这个明摆着的道理你就是不听不记,小心考不上大学,到时候哭死都没人管你!

“赶快回家!少罗嗦!都六点半了,别坐公交车,晃回去都几点了,你要让姥姥急死的……打车回,记着啊,别打黑车,你一个姑娘家的,要时刻记着安全,上个月黑车又出事了,你知不知道,我对你讲过的……记住啊,不许打黑车,打出租,坐后排,到家给我发短信……听见没,说话啊!你别再想骗我!到没到家我一问姥姥就知道了……还有,记得啊!晚上要背英语。我敢保证,今天你又把英语扔一边了,你英语成绩最差,最差的就要花最多的功夫。英语一天都不能扔,要读要背,每篇课文都给我背会!等我回家,一篇篇背给我听!还有单词,一个不能少!”

文太太的电话让孟太太听得胆战心惊,什么211、985,她可是从来没想过那么远的事,考大学,那不是三四年以后的事吗?还有那个精确的百分九十九和百分之一,这不是等于给她的儿子判了刑吗?她的儿子别说一中,连四中都没有希望,要照她说的那样,儿子的未来真是悲惨到家了。这样一想,她忧心忡忡地瞅了一眼身旁的老孟,发现老孟也听得一脸无语,而站在老孟对面的文先生,倒是举起水杯漠然地喝着水,眼镜片上辉映着最后一缕暗红色的霞光。

接到最后四位客人,导游招呼大家上车。天已黑尽,汽车驶过凤凰镇,晚风和街市的喧嚣涌入窗内。孟太太坐在靠窗的位置,浑身泛起难以言说的疲倦。行程伊始,她的心里已经堵得透不过气来。空气闷热,花花绿绿的霓虹晃得人眼花,汽车堵成长龙,老孟动不动就想发火,文太太咄咄逼人……都说出门旅行是放松和散心,可是到现在遇上的和碰见的一个比一个糟心。这哪里是度假,受罪倒差不多。

车子走走停停,晃得孟先生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文先生和文太太坐在过道的斜对角,孟太太刚好能够瞧见文先生的侧影。文先生笔直地坐着,头微微偏向那一侧的窗外,抓着水杯的手端放在腿上,仿佛不为一切所动。这个文先生倒是还有几分修养,孟太太想,他说话的口吻平和又舒缓,他看人的目光沉静又礼貌,关键是,他可以容忍文太太的刁钻和刻薄。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个人是怎么生活在一起的?但是话说回来,以自己与老孟为对照就能理解了,他们这个年纪的夫妻,合不合适,算的是经济账和儿女账,至于情感账,已经值不了多少斤两了。

酒店在繁華的大东海,大厅登记处正在接待刚到的另外两个旅行团,导游让大家坐在一边等候。人多没有座位,两家人围站在一个摆放着花篮的大理石柱旁。文太太又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都几点了,你还没有到家?”

“车难打,也没难到这份上!你小心点,我可知道怎么收拾你!”

“我才走了半天,你就疯成这样!你想干什么,你想翻天是不是?”

文太太气得嘴唇发白,顾不得额角的碎头发毛茸茸飘在头顶,一边拿着电话在原地打转,一边怒气冲冲瞪着文先生,仿佛造成这一切恶果的是文先生。

第一天游览热带雨林森林公园,孟太太十分向往,她准备多拍些照片回去,好好画一组热带植物的水墨画。早饭前,孟太太去酒店附近溜达了一圈,回来时带了一束玫瑰与扶朗花,然后用眉毛剪把房间里喝空的矿泉水瓶剪开做成了一个花瓶。插完花,孟太太去露台上把晾衣架拉进房间,将挂在衣柜里的夏衫长裙胸罩一一挂在晾衣架上。看着房间的色彩因为自己的衣衫而多了一份日常气息,孟太太满意地哼起了歌。接着,她给前台打了一个电话,再三叮嘱对方,除非她打电话要求,她的房间这几天不需要任何服务,服务员不能随意挪动她的任何一件物品,哪怕一个牙刷缸的位置,因为她要让房间里有自己和家的气息。

孟太太心情很好地做完这一切,随即下楼吃早点,等电梯时,孟先生免不了要讽刺几句:“你就是毛病多,咱们一出去一天,服务员就是挨个儿把你衣服穿一遍再挂上去你也不知道。你就自个儿骗自个儿吧。”

“大太阳晒被子,怎么一晒就晒出了一只大臭虫。”孟太太没看孟先生,扭过头故意瞅着楼梯间的窗户自言自语道,她可不想让刚刚调整好的情绪让孟先生给毁了。

七点半,旅行团全体成员聚在酒店大厅,大都以家庭为单位,上有老下有小地各自围站一团。孟太太一眼扫过去,到底是出门度假,每个人都光鲜快活,仿佛一只只刚从水里涝出来的苹果,水淋淋地又好看又干净。其中最惹眼的是两位结伴的年轻姑娘,一个唇红齿白地笑着,嘴巴大而性感,拽地吊带印花长裙的外面配了件薄如蝉翼的白色开衫,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枝摇曳在水边的木槿花;另一个呢,眼睛黑而灼人,皮肤同样很白,身穿一条无袖黑白条纹的雪纺长裙,裙子的内衬很短,两条清晰可辨的秀腿因此分外迷人。两人身高都在一米七左右,都美得令人目炫,都目中无人地说笑着。大家无法不看她们,当目光从她们的脸庞与肩头滑过,刹那间,旅行团一派祥和的气氛多了一份不安与骚动。孟太太时不时瞥她们两眼,心中连连叹息,自己年轻时都干什么去了,她记得那时她的白衬衣总是系到最上面一个扣子,有一次她站在家门前与邻家男生开了句玩笑,进门就被父亲在头上扇了几巴掌。看看现在这些女孩,又娇又淫地站在人群当中,一边逗弄着全天下的男人一边挑衅着全天下的女人,放肆而骄傲,这般为所欲为真是让她垂涎三尺。是的,男人们对她们的身体垂涎三尺,她对她们的肆无忌惮垂涎三尺。孟太太这就想起了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那幅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她更喜欢维纳斯的希腊名字阿芙罗狄忒,那位温柔美丽又残酷的女神,此刻似乎演变成了眼前这两位让人眼花缭乱的姑娘。孟太太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她相形见拙地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上身是一件芥茉黄的A型宽松式纯麻套头长衫,下身是一件浅灰色及膝打底裤,脚上是一双穿了三年的旅游鞋,这是她一贯自诩的舒适性穿衣习惯,此刻却觉得根本不配那随风荡漾的椰子树,以及倒映在大海里的蓝天。

“得,有那两个狐狸精,全车男人都不安宁了。”文太太突然用肩膀撞了一下孟太太,细长的眼睛轻蔑地扫过两个姑娘,快快说道,“看着也不大,顶多二十出头,父母都是咋教育的?穿成那样,还不如脱光了呢!换作是我闺女,门都别想出!”

孟太太看着文太太一脸的刻薄相,淡淡回道:“人家愿意怎样,咱可管不着。”想到在三亚的五个白天文太太都要不停地鄙视这两个狐狸精,孟太太不禁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

上车没多久,文太太又在电话里教训起女儿。

“囡囡,你还在睡觉啊!我敢肯定是因为昨天疯累了。别睡太晚了啊!今天是年二十九,姥姥姥爷要出去买菜的,你陪他们一起去。记住,起床后要叠被子,这可是在姥姥家。听清楚了啊!这两天哪里也不准去了啊!抽空把昨天拉下的英语课文和单词背会。

“什么,想剪头,头发好好的剪什么!又是谁给你出的主意?你的心思怎么从来不放在学习上?

“高圆圆的发型是你能留的;再说,那些演员都是靠脸蛋吃饭的,哪里有自己的一点真本事。脸蛋能扛几年啊,青春饭几年就吃没了。我告诉你啊,你可别不学好,小心我回去收拾你。”

孟太太坐在文太太前面一排,不想听都没办法,只好心烦得瞪了孟先生一眼。孟先生见状,趴在她耳边说:“真不知老文怎么忍受她的。”孟太太听完没吭气,心想:当然了,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忍受你的。

晴空丽日,虽说阳光有些刺眼,但是被潮湿的海风轻轻一吹,每根金闪闪的光线就变得弯曲与柔软了。进入森林公园,到处都是千奇百怪的热带植物,桫椤树浑身长满黑毛,让人想到那些光着身子手持棍棒的原始人。望着那些攀爬在巨石上的百年古藤,孟太太感到自己仿佛走进了恐龙时代。

距离孟太太五米之外,两位姑娘一直在忘情拍照大声说笑,每到一处,不管是在一棵张牙舞爪的石中树旁,还是高耸的槟榔树间,当她们摆好姿式调整好笑容,川流不息的游人便自觉退开在一边。但是多数人人走开了,眼睛却像欣赏两条交接在一起的响尾蛇,片刻也不曾离开她们的脸和身躯。后来,在一片葡匐生长的波斯顿蕨旁边,两个姑娘依次蹲下来拍照,其中一位,那个身穿无袖黑白条纹的雪纺长裙的姑娘,干脆半趴在草地上,伸起下巴,眯起双眼,然后用红嘟嘟的嘴巴叨住了一根波斯顿蕨嫩绿色的叶片。

男人们不管大小,大多用一种饥肠辘辘的目光扫过她们;那些半老女人呢,当然是警惕与厌恶。有一次文太太从后面赶上孟太太,气哼哼捣了一下孟太太,然后一边斜眼看看两位姑娘,一边轻声骂道:“小骚蹄子,让男人好好收拾一顿就老实了。”看见两位姑娘心无旁骛似地越玩越放荡,孟太太也有不适,但是听到文太太骂得这么狠毒,反而又对她们生出一丝同情。他们这个旅行团的组成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成员多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一望而知都是平庸安稳的三口或者四口之家,因此这两个姑娘哪怕一句话不说什么事也不做,都会让这些家庭里的女主人因为自惭形愧而对她们生出敌意。孟太太想,也许文太太现在掐死她们的心都有了。按理说,孟太太和文太太应该是一条阵线上的,她应该和文太太一起对两位姑娘同仇敌忾,但是很奇怪,她就是不愿意跟文太太成为一伙,不愿意跟这个旅行团里每个和文太太有相同想法的家庭女主人成为一伙。

中午,按照事先约定,旅行团成员需要集合一起用午餐,孟太太和文太太两家人到得比较早,便分开坐在集合点的回廊下等候其他人。坐下不到五分钟,文太太掏出电话打起来:“囡囡,你要是跟妈妈一起来多好。什么奇奇怪怪的热带植物都有,你爸爸看得都傻眼了。那些根啊藤啊什么的,粗得吓人,不知道长了有几千年,从地下长到地上,再从地上长到半空,爬得到处都是。呐,我们酒店门前有一株旅人蕉,像孔雀开屏一样长在草地上,好看得要死。”大概走了一上午,人已经乏了,文太太的口气温和许多:“囡囡啊,下午没事就做做作业,读读英语,你的英语口语一直上不去,上不去就要下功夫啊。记着,初四下午五点有英语课,你要提前把上一次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一堂课两百块钱,囡囡啊,爸爸妈妈工作一天的钱加起来才够你一堂课的学费,你要珍惜啊!只要你学得好,爸爸妈妈花再多钱都愿意,钱不是你操心的事……什么,下午又要出去了,出去干什么?又是同学约,你们天天见面,哪里有那么多话要说啊!”

孟太太坐在文太太斜对面的廊柱下,离得有十步远,还是听得很心烦,便踱到回廊的另一端,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草地上有几颗五六米高的加纳利海枣树,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树旁追来追去。孟太太闲着无事,便拿出速写本画起来。孟太太画得颇为投入,等到听见身后几位游人的吵吵声,一转头发现文先生站在她的身后。

“我在图书馆见过你。”文先生偏着头,眼睛看着她手里的速写本,“上个月,在区图书馆,有一个俄罗斯油画展,我去看画的时候见过你,有两个孩子现场作画,你在一旁指导。老孟那几年说过你是教美术的老师。”

孟太太这就明白了文先生在机场初见她时的那种眼神,她熟悉这种带着礼貌的暧昧眼神,里面有许多对女人的幻想,“对,那天我在,那是朋友的两个孩子,托我教点基础的绘画。怎么,你也感兴趣?”孟太太望着在她对面坐下来的文先生,第一次发现他的面容中含着一丝苦涩,笑起来的时候会更加明显。

“我周末一般到图书馆翻翻书,那天碰上了,哪里是有兴趣。”

“你还钓鱼吗?”孟太太问。

“工作忙得要死,湖都被圈起来搞成湿地公园,钓得少多了。”

“你在哪里上班?”

“市公积金中心。你要是贷过款,肯定会有印象,我就是那个坐在柜台后面教你们怎么填贷款合同表的其中的一位。同样的一句话,一天说几百遍,同样一个盖章动作,一天做几百遍。”

“怪不得你话少,”孟太太边笑边往文太太那边瞟了一眼,“你家的话都被你太太说完了。”

文先生听完没说什么,朝文太太那边平静地看过去,而后转过头,望着对面林荫道下的游人,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水。

“咦,快看快看,这是什么花啊?”声音来自那两位姑娘,她们站在文先生身后的一株桃金娘树旁边。

“桃金娘。”孟太太认得这种花,随口说道,“桃金娘应该是四五月开花的,怎么这里开得这么早?”

“哇,阿姨,你知道这么多,你太厉害了。”那个嘴巴大而性感像朵木槿花般的姑娘感叹道,说完抖抖头发对另一个说,“快来,赶快照赶快照,马上要吃饭了。”

两位姑娘这就当着孟太太与文先生的面,各自摆出又娇媚又欢快的姿式,扭腰,托腮,亲吻,拥抱,甚至伸出舌尖舔逗花蕊……嘴中俏皮话夹杂着阵阵大笑,仿佛他们二人根本不存在。孟太太与文先生坐在一旁,面带微笑,像是端祥一幅名画,只是出神地望着她们。但是突然,他们又像是同时从梦中醒来,微微转头,彼此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那一刻,孟太太感到后脑勺升起一根水银线,微烫的水银刹那间涨满她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多少年了,孟太太问自己,她不曾这样看过任何一个男人,包括孟先生。这两个漂亮又放肆的姑娘,这两个温柔又残酷的阿芙罗狄忒,难道同时撞动了她与文先生的哪根神經吗?

欣赏完两位姑娘的拍照表演,孟太太与文先生跟着导游一起往餐厅走。两家人坐到一起,孟太太负责看管座位,其他三人去取食物。等待中无事,孟太太四下环顾。这个专门接待旅行团的景区餐厅装修不错,但是地砖在今天上午几千人的踩踏下已经又湿又滑,最要命的是服务员在喊,游人在叫,到处都是让人头皮发紧的吵闹,孟太太越看越觉得像掉进了一段兵慌马乱的电影镜头里。说实话,要不是孟先生坚持认为不吃等于便宜了旅行社,她宁愿买个面包找个清静的地方打发掉这顿午餐。这时,一位大概六十来岁的瘦脸女人端着一大盘油炸馒头坐在孟太太正前方的一张桌子上。孟太太看着堆得又高又尖几乎要倒下来的油炸馒头,心想这女人一家至少得有六个人,并且食量要足够大才能吃得完这盘馒头。但是谁能想到呢!那女人坐稳后,突然掏出一只红色提兜挡在桌下,然后在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旁的高个老男人的掩护下,一边警惕地来回瞟着服务员,一边迅速将馒头扔进提兜。

孟太太看着他俩的举动,忍住没说,但是胃里翻腾得直想吐。最先回来的是文先生,孟太太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文先生张大眼睛看了那对老男女片刻,末了,摇摇头,坐下来。这时孟先生也回到桌边,顺着孟太太的目光看过去,立刻变了脸色,屁股还没挨到凳子,便冲着那对偷偷摸摸的老男女叫道:“赶快给我走开!真是丢人现眼,你们是饿死鬼出世,还是几天没饭吃?走开,别再在这里恶心人了。”那女人被孟先生一喝,手里的馒头险些吓掉,站在一旁替她打掩护的老男人给臊得一脸通红,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嘴,只好放下最后几个馒头,讪讪溜之大吉。

“这种素质也出来旅游,”人都走得没影了,孟先生仍然余怒未消,“脸都给这些人丢尽了。中国人怎么就这么没素质呢!有这些人当父母,教育出来的孩子还和他们一样,这个国家啊,真是没救了……”

“吃饭吧,你有完没完。”孟太太说。

三个人吃起来,都不说话,文太太端着盘子过来,“我在等炒虾仁,刚出锅,好多人哦,几下就没了。”文太太像打了一场胜仗般地坐下来,“还有炸鸡翅呢,咦,你们都没拿到啊!”

孟太太抬起头,望着文太太盘中小山状的菜量,没吭气。孟先生扫了她身前的菜盘一眼,也没说话,气鼓鼓低下头,只是往嘴里扒饭菜。只有文先生瞪直眼睛一直看着文太太,良久,不满地问道,“你盛那么多干什么,你能吃完啊?”

晚上八点,回到酒店,孟太太将换下来的衣裤洗干净晾好。酒店正对着大东海,站在晾台上,海上夜景尽在眼中。那是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页:椰树林后,大海泛着青蓝色的微光,一座小岛浓黑地浮在一旁,像只蜷缩瞌睡的猫咪,一条船似动未动,黑色桅杆在大海的微光之上划下一道颤抖的影子。置身在这明信片上的风光中,孟太太想,自己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她的生活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那么出门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好吧,就算是为了得到一些放松下来的快乐,那么,什么样的快乐才能让她真正的快乐起来呢?不知道,活到眼前这个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年纪,要找到一个能让自己真正快乐起来的事情已经很难很难了。

海风温热而湿润,孟太太正想打开靠在晾台墙头边的躺椅,一低头,瞧见酒店的游泳池亮着灯光。池水蓝荧荧的看着十分诱人,有两个人坐在池沿上说话,只有一个男人懒洋洋地游着。来之前孟先生告诉过她,他们的住宿费是包涵游泳、健身这些服务项目的,如果不是看到游泳池,她几乎忘掉这件事。

“我去游泳,你要去吗?”孟太太边说边在行李箱里翻找泳衣。

“不去。”孟先生在看手机里的一段搞笑视频。

下到泳池,孟太太才看清那个游泳的男人是文先生,心头不禁飘过一阵意外的喜悦.再看文先生,他站在水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然后直望着她,眼中的笑意流星般飞起,而后像是终于等到她似地说了声:“你来了。”

水有些凉啊。孟太太心想,幸亏自己穿的泳衣不是太暴露,不然腰和屁股上的肥肉都给他看见了。

“一阵儿就好了。”文先生看着孟太太从他身前游出好远,才像是醒过神来似的跟了上去,卖力打开的双臂掀起的水浪响亮地拍打着池沿边的白色瓷砖。

游出不到三十米,孟太太累得靠在池壁一端,文先生从另一边游过来。

“半年不游,体力完全跟不上。”孟太太微微喘气,“你看起来一点事没有。”

“我们有个业余游泳队,在翠柳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落下。早晨五点半游到六点半,然后上班,各干各的。”

“那好啊,”孟太太赞叹道,“能有一个可以天天坚持的爱好,真够幸运的。”

“你也很好的,画画,随手带个本子,心烦了,掏出本子画两笔,什么操蛋的事情也就没什么了,”文先生说完自己也笑了,“是这样的吧?”

“是,也不是。”孟太太从没跟男人聊过这个话题,此刻却愿意打开闸门,让眼前这个男人游进自己的领地,“画画这件事,说到底,就是自己与自己呆着,但是自己是永远满足不了自己的。任何艺术大师也做不到这一点。”

望着对面淡紫色的天空,孟太太与文先生并排半靠在池壁上。这番话说完,文先生沉默良久,但是孟太太能够感觉得到,文先生已经侧过脸看了她好几回,“一个自己太大,大得没有边际;一个自己太小,小得根本填不满那个大的自己。”孟太太一心想着把话讲完,说完之后又觉得对一个并不了解自己的男人说这些话多少显得荒唐可笑,于是莞尔笑道,“听得乱七八糟,是不是?”

未等文先生回答,孟太太便站直身体立刻游了出去,但是一道水浪挡得她没能站稳,文先生反应够快,伸手已经拉住了她的右臂。她回过头,看着文先生在水光中真切的脸,递给他一个会意而匆忙的笑,转身游走。

回到房间,孟太太觉得疲乏,冲完澡吹干头发便躺下来。另一张床上的孟先生仍在看手机,见到孟太太一声不发关掉床头灯,问了声“人多吗”。孟太太回说“不多”,然后背过身去,心想以后这几天再也不要下去游泳了。

第二天的游程是苗人古寨,有了前一天的熟悉,两位姑娘的撩人举止不再那么招致敌意。在歌舞娱乐环节,反而因为她们无所顾忌的玩闹,大家放松许多。这期间,孟太太与文先生几次四眸相望,眼中竟然生出许多的意味来。晚上,旅行团的年夜饭结束得很早,回到房间不到八点,孟太太拖拖拉拉,把能洗的衬衣内裤连同孟先生的都洗了。去露台晾衣服的时候,故意不看楼下的游泳池。但当一切收拾停当,她又拿起游泳衣,对孟先生说道:“真受不了这春晚,闹哄哄的,要吵死人,我去游一会儿。”孟先生眼睛盯着电视说:“嘿,你还游上癮了。”

泳池里没有一个人,孟太太在这一年里最热闹的夜晚,只身孤单地游着,心中百感交集。炮竹在远处零星炸响,这南国的夜风虽然温暖、湿润,却不会改变眼前和将来的一切。人是这样的充满渴望,又是这样的虚弱胆怯,虚弱到时时在寻找慰籍,又胆怯到不敢靠近自己和他人。想想人的这副德性,孟太太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也真是活该。微温的水滑过她的嘴,她的脸,她的手臂,她的双腿,这一方池水就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此时都从她的身上滑过,但是回头望去,那些刚刚荡动在她身体上的水,此时已经在幽暗中重新汇合,仿佛她从来不曾来过。

孟太太一个人游得无聊,不到四十分钟就上了岸,披上浴衣正要回房间,不想在出口处遇上了文先生。孟太太看着欲言又止的文先生,四十分钟的郁闷顿然化开。

“才来啊。”孟太太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游会儿吧。”文先生目光殷切。

孟太太摇摇头说,露出一点歉意的笑:“累了,改天吧。”

第三晚,孟太太坚决没让自己下去游泳。她知道文先生一定在等她,但是如果这样下去,接下来能怎样呢?她已经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她没料到自己的心扉这么轻易地就打开了,因为文先生沉静又温存的眼神,因为他平和又真切的口吻。结婚快二十年了,她一直壁垒森严地捂着自己的内心与身体,有时候甚至感到自己快被捂得臭掉了。不是没有过想法,而是她的情绪总是处于一种下塌状态,到了今天,她已经拿不准自己有没有跟哪个男人搞段婚外恋的能力了。那么,孟太太想,就让心旌这样轻轻地摇动几下,表明自己并不是行尸走肉,也算不错。

亚龙湾潜水是第四天的主要项目,孟先生原本说好与孟太太一起潜,但看到要背那么沉的氧气瓶在身上,就打了退堂鼓。文先生、文太太那边似乎没什么争执,文太太才不会花六百八十块钱在水下只呆三十分钟呢。

他们这只小艇坐了四个要潜水的人,孟太太、文先生,还有那两位姑娘。蔚蓝的大海波光粼粼,从码头到潜水点将近十分钟,潜水服贴在皮肤上,又冰凉又潮湿,孟太太却感到身体阵阵发热。虽然文先生和她一样裹在盔甲般的黑色潜水服下面,但是她能够感受得到,文先生从潜水镜后面向她投来的一束束温软的目光。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孟太太想,只要靠近这两位诱人的阿芙罗狄忒,孟太太就管不住自己的内心与身体了。

下水时,孟太太开始紧张,尽管负责带她的教练一再叫她放松,她还是无法领会带着呼吸器用嘴呼吸的方法,后来勉强通过,就被教练员提醒开始计时收费。最初两次,孟太太都是不到两分钟就吓得浮出水面,第三次,她潜得稍微深些,正觉得又无法呼吸时,文先生出现在她的身旁。他做了一个叫她不要害怕的手势,接着指指嘴上的呼吸器,意思大概是让她坚持,然后抓住她的手,静等她调整呼吸。孟太太立刻安心许多,她放松下来,大胆地调整呼吸节奏,觉得呼吸顺畅后,朝文先生点点头,文先生于是紧紧地拉着她,慢慢潜向深水。越来越多的彩色鱼群出现在他们身边,还有粉色和白色的珊瑚,孟太太这时已经完全掌握了水下呼吸技巧,又被文先生这么温柔浪漫地牵着,春心荡漾得比海底的珊瑚还要美。每当文先生朝她望过来,她都会冲动地想到,这时候就是死了也他妈的甘心。

有了下午的潜水经历,孟太太感到有些事情已经无可避免。晚上回到酒店,洗完衣服,她魂不守舍坐在马桶盖上,孟先生在外面问她茶叶放在哪里,连叫两声她都没有听见。去露台晾衣服时,她够起身子瞧了瞧楼下蓝荧荧的游泳池,里面空空寂寂,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孟太太觉得,文先生一定在等着她。良久,她怔在原地动弹不得,整个人活像踩中了一颗地雷。犹豫再三,最终,她还是头重脚轻下了楼。

果然,文先生已经到了,他独自坐在茶座最深处,四周的幽暗几乎将他吞没。茶座在游泳池出口左手边,遮着白色蓬布,没有灯,走近才能看清楚那里坐着一个人。孟太太沒有问文先生在那里坐了多久,她走到他坐的桌边,默默将浴衣放在桌上,转身走向泳池。

下到水里,孟太太长舒一口气,像是无论好坏她都已经卸下负担一样。谁能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呢?他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那么多年,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她曾经把他钓的鱼吃进肚子里,可是他们要绕过那么长的时空,在另一个陌生的地点和短促的时间里相遇,这到底是有缘还是没缘呢;或者,这根本与缘份无关,只是偶遇,像被大风卷起的沙砾,互相碰了那么一下。

文先生一直坐在茶座的阴影中,仿佛被围困的残兵败将,已经没有冲杀的力气。灯光由下而上照亮了池水,孟太太仰面飘在水中,她望着南国湿重的夜空,感受着南国温软的夜风,还有南国已经闻不出盐味的空气。想到后天一早,他们就要离开三亚,而此时此刻的场景,将像一粒琥珀,留在她的心里。

文先生依旧坐在黑暗中,孟太太独自在水里游了半小时,等到内心的波澜渐渐平息,便上了岸。她走到文先生坐的桌旁,拿起浴衣穿上,再慢慢扣紧衣带。孟太太无法坐下,也不想离开,无措之际,文先生缓缓站起身来,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孟太太,良久一言不发。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互相僵持着,都不知道如何开始即将发生的事情。一缕暖风吹来,植物的飒飒声推动着孟太太的心潮,她看着幽暗中文先生的的脸,心想自己和他一样,满心渴望又顾虑重重,而今半生已经过去,他们仍然活得那么无趣沉闷,又那么可怜巴巴。刹那间,孟太太心头涌起一片又悲凉又滚烫的同情,便依上去抱住文先生的脸,轻柔地开始吻他。

没有男人能抗拒这样的吻。片刻间,文先生由被动而主动,他抱着孟太太的手越来越紧,双唇深深地吸吮、寻找,然后是急切的吞没。像啜饮甘露,孟太太品尝着这个吻,她感到自己的体温已经冲上了42度,她感到舌尖上都是甜,她闻到空气里都是洁净的干草味。孟太太不知道这个吻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她觉得自己比文先生更贪婪,她不想让这个吻停下来,她认为这个吻是她遗失的一个记忆、一件珍藏、一个触魂动魄的旧识,此刻突然穿越时光,重回到她的身边,因此她要无比珍惜要尽一切可能留住它。但是当文先生的手在她的胸前摸索时,她立刻让自己离开了他的吻。

“跟我走,”文先生一只手托着她的颈颊,说完又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我订了房间。”

孟太太把文先生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盯着他眼中的火苗和面颊上无法抹尽的苦涩,心里升上些许愧疚。“我只是,只是想尝尝吻的味道。”孟太太觉得还是要把心里的话告诉文先生,“快十年了,我没有吻过男人,我都不记得吻的滋味了,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尝一尝,这样就够了。”孟太太说完紧紧望着文先生,她看见文先生眼中的流星一排排地掉下去,而后迅速熄灭成一团漆黑。

第六日。早上七点,孟先生与孟太太下楼在大厅集合,导游已经备好送他们去机场的车,正在等待人员到齐。两位姑娘拿着迷你ipad,仍旧不知疲倦地拍照,又黑又瘦的男导游被她俩夹在中间,心花怒放地拍了无数张咧着大嘴的合影留念。七点十分,看到大家到齐,导游半真半假地说了些煽情的告别词,然后把前一天在天涯海角免费赠送的家庭合影分发给各家。

拿到合影照,孟先生很满意地凑到文先生、文太太跟前,先是看了看文太太手里的照片,然后指着手中照片上的孟太太和自己说:“老文,你看看,我们都老了。你呢,嘴边长了几圈皱纹,我呢,是这儿。”孟先生敲敲自己发亮的前额,“她们俩呢,更别说了,都没法跟当年比喽。”

文先生听完苦笑一下,目光从孟太太脸上滑过,慢吞吞说道:“是噢,就快老得只剩一个空架子了。”

上了车,文先生文太太仍然坐在孟太太一眼能够看到的过道的斜对角,文先生依旧像来到三亚的第一天下午那样,笔直地坐着,头微微偏向那一侧的窗外,抓着水杯的手端放在腿上,仿佛不为一切所动。孟太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灿烂阳光下一丛丛正在盛开的三角梅,无法猜透文先生的心。她觉得文先生不会相信她的话,不会相信一个女人会为了一个吻而不是上床去靠近和挑逗一个男人。但是相不相信又如何呢,相不相信都到此为止了。这件事发展到这种局面,之前连她都没有想到。人都是这样,非要走到那一步,才能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管怎样,她对文先生讲的都是心里话,一个吻就够了,她不想要得太多,因为那些多出来的部分,未必能够给她真正的快乐。

文太太又打起让人发疯的电话,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什么,给你的五百块钱全花光了?这才几天时间,你吃钱呢是吧!你都干了什么?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干了什么?该给你买的东西都买了,你说,你说都干了什么……什么,一套《天龙八部》,那种武侠小说看它做什么?你哪有时间看?你为什么不想到去买买试题,或者能够教你写作文的书呢?你到底想怎样呢!你都初三了,还有三个月就要中考,考不上一中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

但是文太太突然没了声音,孟太太看见文先生将文太太的手机夺在手里,然后斜着身子气愤地对她说了一声:“你够了吧。”然后站起来一把推开车窗,一摔手,将手机扔了出去。

文太太尖叫一声,站起来冲着司机惊慌失措地喊:“停车!司机,停车!”

文先生立在她一侧,听她叫完,不紧不慢地喝出两个字:“坐下!”

车里安静下来,坐在前面的两位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过头满脸奇怪地望了一眼,只见一切平常,便坐下来捧着迷你ipad继续边说边笑。

绿灯亮起,司机狠踩了一把油门,然后粗鲁地打了一个右转弯。趁着车内响起细小的嘈杂声,孟先生趴在孟太太耳边说:“老文這是怎么了?吃了豹子胆啊!得了,回家等着挨收拾吧,他老婆还不揭掉他一层皮。”

孟太太朝文先生看过去,见他握着水杯的手紧紧抠住杯壁,掌骨间的韧带拉得青中泛白,刹时回想起这只手昨晚抚在她颈颊的温暖与体贴,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孟太太倒不是为文先生难过,她是为这只手,这只手原本是能够为他人带去温暖与抚慰的,此刻却被它自己的生活猛烈地撕扯着。

“马上到机场了。”司机提醒大家。下车前,孟太太的情绪低落至极,她瞥了一眼文先生线条僵硬的脸颊,感到他脸上的苦涩仿佛在对她说,他不会这么一直下去的,只要离开三亚,离开这灿烂天空下的海滩、椰树和诱人的姑娘,他就会恢复如常,变回成那个坐在公积金柜台后绷着脸审核贷款表格的那个公务员。当再次见到她时,再也不会用来时的目光温存地看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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