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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亭子的阅读史

时间:2024-05-04

马温

这条老街的尾巴上,过去是个古渡,渡头有个亭子,叫“待渡”。

船要靠岸了,船工从水中拔出竹篙,篙尖上的水珠就甩进待渡亭,亭中的人并不觉得意外,脸上的水都懒得去擦,专心一意地送客迎客。

这是等待的地方,等待一条船的进出,还做成亭子的样式。亭外的斜风排浪,亭内的叮咛揖别,抛上岸的绳索,空中叫的水鸟,哪一样不是水字旁、湿漉漉?待渡,待渡,这么叫的亭子,哪里还能离开水?

这水是有来历的,这是长江之水。渡口守着长江不动,亭子守着渡口不动,船是漂泊命,有能耐没能耐,都要行到江上,撞风要破浪,逆风须张帆,偷懒不得。泊船靠岸只为卸料装货、上客走人,忽然又要拔锚离港,船工瞅着亭子看,火辣难舍,嗓子眼有点冒烟又有点哽咽,才将竹篙戳进水里。他的脚板底终日踩着江水,他的根却在亭子以远、老街以远望不见的某处迷蒙地点,解缆开船,根就被扯拽,一篙下去,绷紧了,再撑一篙,根就生疼生疼。亭子此刻的眼眶也湿润了,多少年的码头阅历已将它的泪点调校得很低。

老街人早上生炉子,烟气顺着风一直飘进待渡亭。亭子揉揉眼睛,知道天亮了,又一个工作日开始了。

它自己是不必工作的,它是旁观者,而渡口必须宿命似的忙碌起来。

迎来一条船,是叹一口气;送走一条船,是捶一下腰。

一捆一捆的布匹、一篓一篓的桐油、一袋一袋的粮食、一圈一圈的铁丝,还有黄沙木材、黑色的煤炭与灰色的矿石,它们出出进进,像水一样流进船舱,流下跳板,流远了,又流回来。水陆、远近、交通聚散、心情悲喜,物流造成盈蚀,人流带来信息。时事、时局、时代,大大小小的概念涌进来,一点一点地影响着渡口的气象、老街的见识和小城的思维。

渡口发生的一切,待渡亭都记在心里。

它是见过大世面的。

宋朝最好的四位書法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在它眼皮底下登船上岸。

宋朝不够古?那就说说大唐,唐诗里的一批星宿,李白、王维、白居易、孟浩然,他们飘逸的衣袂都曾拂过待渡亭的画栏。

阅人无数,就会臧否人物,待渡亭不说他们的人品,只说他们如何走路。

苏轼没有马骑,没有轿乘,是徒步走。这是有氧运动,人不免会气喘,但他是浪漫者,专门填词美化这项运动:“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根据待渡亭的观察,东坡先生赶往流放地报到时,脚步虽滞重,可是不慌张,倒是奉诏回京时走得迟疑沉重。先生屡遭迫害,知道调他回京只是为了下一次找借口将他发配到更荒远的地方去。

“李白如何走路?”如果我们向待渡亭打探,待渡亭会反问我们:“李白如何写诗?”李白有多少种诗歌风格,就有多少种走路的姿态,不要指望他循规蹈矩,他是破规矩的人。走得快,走得慢,带醉行,频回首,李白怎样走路,都好看。

唐宋都是伟大的朝代,清朝不是,清朝昏昏欲睡,挨了打照旧打呼噜。有年夏日,两个清醒人,一个叫林则徐,一个叫魏源,相约在渡口一家客栈见面,他们的共同话题是:唤醒国人。如何唤醒?不是敲锣,不是掀被子,不是揪耳朵,是编写一本书。这本书就是次年出版的《海国图志》,皇皇几十万言,归纳起来就是两个字:睁眼。

林、魏二人走过这条老街时,他们的脚步声和其他人一样,细碎,轻微,何以后来这脚步声竟能搅散老大帝国的春梦?这是始终困扰待渡亭的一段亲历往事。

看长江潮起潮落,是待渡亭亘古不变的日常。

日常会突然中断吗?

“现在还没有。”这是待渡亭认真思考得出的结论。此时的待渡亭神情萧散、闲心似水。

没有哪座亭子喜欢掺和政治,它们只是被动地邂逅,被动地旁听,被动地被一些指点江山的手抚摸拍打。在待渡亭的视角里,人的可观之处是他们如何走路。可观之中也有可笑,待渡亭见过摆谱的脚步,端着架子,好像第一步能动地,第二步就能惊天。待渡亭晃着脑袋表示不屑:摆什么谱嘛,他应当到老街上去和小毛驴比一比。

人的脚步声真的比不过小毛驴,它是钉了铁掌的。

在地势不平而又曲曲弯弯的老街上,小毛驴是最恰当的代步工具。当然喽,骑驴子的也必须是恰当人选,比如到庙里敬香的老婆婆,请瞎子算命的小媳妇,进城看猴戏半道上走不动路的毛孩子。逢年过节,这个会,那个集,小毛驴来了,老街就生动起来。偶尔也会发生不恰当的事,来了一个穿黑袍的传教士,这个洋人显然更适合骑马。可是他来了,蓝眼珠讨好地看着牵毛驴的主人,主人眨着黑眼珠表示同意,小毛驴还好意思拒载吗?

石板路能传声,你目送小毛驴拐弯不见了,它的蹄声贴着路面嘚儿啊嘚儿地又兜回来和你打招呼。

老街耐看的就是这条路,一水儿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深深的凹槽,那是独轮车的车辙印。

运输工具中,独轮车干起活儿来最卖力,你能推动多重的车子,它就能扛起多重的货物,不会让你失望。人和独轮车的亲密关系是最早的人车合一,不必拥有牲口,自己就是牲口。一人一车,构成原始物流的基本单元。独轮车上坐过老婆孩子,放过猪崽鸡苗,运过土产杂货,驮过木桶铁锅,吱吱吜吜,咽下了风霜雨雪,送走了惊蛰小满,终于,木质的轮盘在石板上碾出了一条沟壑。

我正在歌颂车辙,不过请放心,我会努力保持克制。这些车辙不是茶马古道、大小三峡,落进车辙的是推车人额头上的一把汗水。再多一把,再多一把,就是三把汗水掉下来,也不会在车辙里砸出浪花。下过一场雨后,车辙里积存的那点浑水,甚至不能浮起一片树叶。不知要放大多少倍,这车辙才能成为真正的河床,让水动,让鱼游,让船行。独轮车怎么会有这个本领,千辛万苦,前仆后继,也就只能在石板上割出些凹槽。独轮车的这项贡献,连蚂蚁也有微词。车辙中是看不到蚂蚁的,蚂蚁要过街,会避开滑溜溜的车辙。车辙分裂了蚂蚁的生存空间,作为这条老街的原住民,蚂蚁很生气。

俯下身子后,这条石板路的更多细节会向我们打开。石板上有一颗颗圆圆的小坑点,知道这是什么吗?正是小毛驴踩出来的蹄印啊!

早晨辣了待渡亭眼睛的烟气不是从屋顶的烟囱冒出来的,那是乡村图景,老街的屋顶没有烟囱这种装置。老街地处小城边缘,可衣食住行和小城风格大差不差。比如,街上每户人家的生活空间都是紧巴巴的,没法安插一口大灶,烧茶煮饭全靠小小的煤球炉。早晨是集体生炉子的时候,这时,烟气就从一只只炉子里跑出来。

炉子冒着烟,火苗攀着烟气向外爬,一条狗凑过来看热闹。狗不明白这是玩的什么游戏,用俯视的目光打量着这只炉子。没错,是俯视,煤球炉比狗还矮一头。城乡差别不是笼统概念,可以一条一条掰碎了分析。落实到炊烟上,必须承认,乡村的炊烟起点高,而城里这条老街的炊烟起点很低。

起点虽然低,可是志向不俗,它的第一追求是飘上天。实现这个理想,在老街有点困难。老街窄窄的,两边的房子又都伸出宽宽的挑檐,抬起头,能够看到的天空更窄。炉烟上升的时候,最容易碰到的就是屋檐。每家每户的屋檐相通,好像一条高架路,烟气就顺着高架流窜。这条高架路是多功能的,屋檐下平时晾晒衣物,到了某个时令,腌的萝卜干、咸鱼、香肠也会挤进这个行列。它们构成躲避不掉的交通障碍,逼得烟气磕磕碰碰、走走停停,遇到一扇窗,就钻进这户人家参观,结果是陷入迷宫,再也找不到回头路径。遇到床单挡路反而是好事,向前的路堵死了,等于将烟气撵出了屋檐。哇,我看到天空了,这是床单对烟气的人道救赎,烟气趁势摆脱高架路向天上飞去。

早晨生炉子的烟气就是这样分化瓦解的,有的走上正道,有的走了弯路,有的奔向蓝天,有的不知所终,这和人生是一样的。烟味渐渐散尽,老街的这一个早晨也就过去了。

那条床单傍晚时分会被一双手搂在怀里收回家,把脸合上去闻闻,是太阳暖烘烘的气息,还有……淡淡的烟味。

用旧报纸旧课本生炉子,烟是清的,清爽、清高,像纸上印刷的文字。

铺床的稻草,抽一把折弯了放在炉芯里,一点就着,那烟是淡灰的,像雾。芦苇穗子一挨到火就变成小火球,还噼噼啪啪地响,不响了,那火也就熄了。

这条老街早晨弥漫着的烟气,通常都很斯文,清清的,淡淡的,有点呛人却不过分。

什么材料可以生炉子,老街是有不成文的约定的,大人不会破坏,可是小孩会。鸡毛鸭毛被他们塞进炉子,炉子就会蹿出腥焦味,要是塞进来一块塑料皮,就会冒黑烟,还喷出无数的小黑点,沾在衣服上掸不掉。碎布头也能生火,冒出来的烟又浓又重,升不上天,就在炉子周围打转,生炉子的人一边揉眼睛,一边用扇子拍打炉门。

早晨的烟气沿着一片片屋檐游荡,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耳朵竖着,把一家家的故事听进心里。想保密,嘴却闭不紧,遇到红线衣会说,遇到花裤头会说,有时,只是板壁上的一条缝,它也喋喋不休。哪家没有故事,哪家的故事它又不知道呢?炉烟觉得它有义务传播这些故事,它是小喇叭、传声筒、放大机。有了它,这条街几乎没有了秘密。也许有吧,那也是公开的,公共的。你家的故事被别人阅读,你也翻看着别人的故事。通过日积月累的交流,这条街的几百户人家,虽各有自己的姓氏、家底和爱憎,邻里关系反而因知根知底而日益黏稠,就连各户人家的长相,也逐渐趋同。

后世有人评价,林则徐和魏源是清朝最早的盗火者,《海国图志》则是漫漫长夜里出现的第一支火把。

火把不用言语,它自身就是爆炸新闻,它的出现,让今天的黑暗和昨天的黑暗有了视觉上的差别。

火把移动着,走到哪儿,哪儿的黑暗就被骚扰、灼伤,疼得嗷嗷叫。

黑暗怎么呻吟?像挨了闷棍的土狗?像断了腿的恶狼?像捅破了肚膛的野猪?能够见证黑暗的怯弱和瑟瑟发抖,真是大快人心。

火把吸引来夜行动物,猫头鹰、刺猬、豹子、黄鼠狼,还有猫。它们的眼睛绿莹莹的,一朵火焰在这些兽类的瞳孔中跳动,今夜注定要成为它们心中的传说。

这朵火焰也在人的瞳孔中跳动。人的眼睛不会发绿,却会因史无前例的事而发直。透过门缝,他惊讶地看到火把正向自己跑来,尾随其后的是许多双绿眼,这还不是史无前例吗?他背转身,心怦怦狂跳。史无前例,就是不知是福是祸。一个人和史无前例狭路相逢,所抱有的敬畏之心其实多半是恐惧。当其时也,他因恐惧而无法为自己做主,他没有将门打开,他没有为火把叫好,他听到火把走远的脚步声,他的心情难以名状。

我没有嘲笑他的意思,更没有谴责他的意思,他比我早生两百年,对于黑夜中出现的火把,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尚且缺少勇气打开大门相迎,他又怎么可能超越时代呢?然而即便不能超越时代也并非可有可无,在那个节点到来时,“他”就是时代勇气大爆发的底层逻辑。

今夜,有多少个这样的“他”?

今夜,一支火把还打不过黑暗,但它已经让黑暗很不自在。

从今夜开始,黑暗不再无边。

五十年后,严复的《天演论》出版。这是黑暗中的第二支火把。林、魏看到的是中国在机器制造上的物理差距,严复更厉害,看到了中国在制度设计上的精神缺陷。他将看世界的眼光从洋人的坚船利炮上移开,转为看中国、看自己。

紧接着,有更多的火把被点燃。

一辆独轮车只能在黑夜的石板上划出辙沟,然而,很多的独轮车也许就能将石板碾断。

黑暗千疮百孔。黑暗變薄了。黑暗要溜了。

清朝的合法性,多半来自于它的黑暗性。丧失黑暗的庇护,这个王朝就只好等待覆灭。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紧挨着老街的渡口,因为泥沙堆塞成了废港,站在待渡亭中再也看不到春水一江。

渡口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魏晋。

但是现在报废了。港池变成陆地,水亭变成旱亭。

湿漉漉的身体感受,亭子在渐渐忘却。

亭子仍然叫“待渡”,可是已经有了身份焦虑。魏晋的传说与风流,唐宋的诗篇与屐痕,还有晚清那两个可敬的盗火人,没有了。没有了,找不到佐证,待渡亭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与见闻?

多少年的曝晒,才能让一个渡口的江水蒸发?

这一切,魔幻似的发生了。

长江的任性,将亭子逼成苦恼的思想者:“我是谁?”

它会找到答案吗?

待渡亭所处的位置,让它成为一个阅读者。它的经典读物是长江,它的常识也都和长江有关。大量的阅读,让它成为野生的知识分子。现在,江水看不到了,渔火看不到了,扭头看老街,面孔熟悉的原住民一家家地搬离,一起消失的还有晨烟。阅读似乎并未中断,但换了读本,改了插图,手掌滑过纸面,也感觉不出纸张里那些纤维隐约的起伏呼吸。它开始茫然,是失去确定性的茫然。阅读的习惯还保持着,可是心得越来越少了。

一种确定性,变成了另一种确定性。

渡口是因过度繁盛而潦倒的吗?

在渡口时代,亭子是生动的眼睛,与其他的渡口元素相比,它是配角,甚至只是情感点缀,却比主角显得更尽职。现在,这眼睛搁浅了。(另一种说法是,它被抛弃了。)主角是水,是船,它们在另一处岸边建起了新的渡口,如有需要,找到亭子这样的小角色,一点也不难。

一个完整的渡口系统,如今只留下这座亭子和亭外十来级向下的台阶。潮水越退越远,泥沙越来越多,船不来了,渡口只晓得唉声叹气。在那个困惑与恍惚的艰难时期,这道台阶很像待渡亭伸出去的手臂,拼命地拉住长江,可是拉不动,终于一滑,长江走掉了。服从命运吧,不能让它回心转意,那就挥挥手向它告别吧——然而此刻,待渡亭已经没有此种心情。这只手无力地垂下去,垂在地上,不再动弹。

但凡心里有几句唐诗的,都知道,早先台阶下面就是长江。带有腥味的江风很方便地就沿着石阶上岸,再一转身就进了老街。很多年来,老街的体味和小城的其他部分就是不同,既有烟火味,也有江水味。现在,台阶碰不到江水了,它一口咬住了土地,泥土味,是小城的统治气味。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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