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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圪阶奶奶

时间:2024-05-04

杨红

盘个菩萨似的莲花腿

人说桥圪阶奶奶是从山后来的,仿佛是买来的童养媳。

“山后”,是下村乡民对比下村偏穷地方的叫法。下村桥圪阶东院两进青砖四合院,当时住了七八户,二十多口人。

一个穿堂门串起前后院。这穿堂门东西各半间小屋。土炕占了多半个小屋,差不多顶住了门后。

我认的桥圪阶奶奶,就住穿堂门西小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好像是我家搬下村第二天,我妈还是不耐寂寞的年轻样。

我立西小屋低木门墙外。盛夏燥热的风由穿堂门旋进,浪一般追涌我半个身,西小屋凉息的风又浸淫我另一半身。两股风像暖寒洋流在我身间交缠斡旋个不住。

我妈叫我认的桥圪阶奶奶沙哑低沉地叫我:亲——

我顺这声气认去,见她老人家硬壮壮地盘腿塑在炕上,一张瘦糙如石造像的坚硬的脸,脑后盘髻也石造像般坚硬,和尚领青布对襟衣衫和扎于脚踝的宽裆裤腿也石造像样荡着宽大坚硬的褶——她老人家比我近八年人生所见的乡村老妇人是很多些硬度的。

又见她老人家嘴角兀地噙杆似软枣粒的钿铜烟锅,火星一明一暗的,用落了牙的瘪嘴噗噗吃小烟,以脚磕小烟灰——我惊她老人家像个乡村汉的硬朗做派时,再见一双汉子们青布鞋,从她老人家盘个菩萨似双莲花腿下极具挑战性的乍突出来——

后来也知道,奶奶也是下村及周边村庄唯一有双大脚的老妇人。

奶奶后来仿佛是说自己不缠脚,实是家景苦寒,养不起小脚闺女,有双大脚能当个好劳力,下地营生。不管原因何种,如今再回顾,我个人以为,仅凭那双大脚,她老人家或许算下村女性主义不自觉的先锋派,至少也是下村女子缠足千年史的客观终结者。

奶奶养一儿一女,孙女旦儿和我在下村小学一年级才同了学。

人都叫奶奶是“旦儿奶奶”。

下村落于太行山坳。太行山的草冬枯秋硬,我们薅春夏嫩繁的草。后晌放了学,我们■藤篮出村,沿有牛车深辙印的土路朝山跟去。大山与下村隔着数里土塄围的庄稼地。庄稼地的草,早叫勤谨的庄稼人除尽。我们薅路沟的草,也顺势跑上被千万年风雨川刷成土林样的高塄,揪朵花。

遇一株不确定的草,我们倒给猪,猪欢喜吃的,都是无毒味甘的好草。我们也拿给硬壮壮的盘腿塑在炕上的奶奶认。

奶奶枯瘦的大手举起草,对着格子窗中央一小块玻璃的光仔细看,凑近闻,再舔再嚼。末了,用风旋崖壁老圪针树的跌宕千万里的沙哑低沉声气,很重视地说:亲——

她肯定了那株草,再给个共谋犯的诡秘眼神。

引荐荒原火祖

我爸病逝下村。我妈悲悲戚戚不能过了,引得我和我妹也惊惊乍乍的。

一天夜半,我爸从我家木门墙的缝招我,说他那边没人做饭,叫我妹去伺候伺候。我爸好像还从木门墙的缝伸进手,来拽——忽刹一下我惊醒,天还未明。

我妹当时好像七虚岁。

那大概是我爸头七快到时,我妈夜里睁着眼不睡。

我和我妈虚虚说了这梦。我妈忽刹坐起,穿衣往外闯。

一会儿,老远地,  喧喧一阵脚步老根一样从地深处直穿我睡的木板床,震得我耳膜咚咚响。这是奶奶一双大脚敲地的声音,她老人家的脚比我妈的还大两码,个儿也比我妈高一头哩。

奶奶进门一声不吭地净手,燃香……末了,张臂撵一股空风到门口,用风旋过崖壁上老圪针树的沙哑声气,瘪着嘴说:杨主任好人啊,可好好去,不敢来吓唬她孤寡娘儿们啊——

我爸过世前任下村公社副主任,是去山上看麦情发了阑尾炎过世的。

奶奶口里念念有词撵那股空风,于门前漆黑虚空里倒下圈门的一道米水,算作两界的隔障。我当时只害怕她老人家手一抖,倒的那道米水圈漏出个小口,圈不牢可怎么办?

圈下这阴阳界,奶奶闭门,睡炕边,以身为器挡住炕里的我妈。我和我妹盖一条被,通腿睡炕对面一扇门板支的床。我头冲门一厢,听得门缝钻来的夜风一阵妖一阵怪,于我床下盘旋一阵冲我的头顶囟,我紧闭双眼大气不敢出。想拽被蒙头吧,我妹那头又狠蹬我又和我抢被。

那天后半夜,我妹的牙磨得吱吱的,我妈的鼻息似文风拂叶,奶奶的呼噜吹响哨样,老畜儿也害得翻箱倒柜,牛刍驴踢虫鸣獾打洞的乱乎,好像小鬼还嚷了架,外星连夜几场狂欢厮杀什么的……反正,世间的动静,一股脑儿我都听见了。

也自那天起,奶奶来我家和我娘儿们做伴,每黑夜都来。

那时候的村人们很重视各种与农业社会相附会的人事农事礼仪。我妈新式,入了乡不肯随俗,总不信的架势。

自听了我那梦,我妈一惊一乍,错眼不见我妹就嚷个不停。

我妈听奶奶的话,置办我爸头七,请了纸扎(指做上坟用的各类纸扎的手艺人)做纸扎。

那天上坟,我们还重孝。我妈提烧纸献供,我同父异母的哥两手也占得满满的。他那时也就十六七岁,才在县里的煤矿当矿工,一副与我妈这个后妈杠到底的样。我妹举穿彩衣的小闺女纸扎。小闺女大眼细眉两只羊角辫,僵硬里透着股另一界的活气。我举的是辆小号军用吉普车,这是下村第一辆高级小轿车,由我妈设计——她到底又新式一回。纸扎的技术还不够完善,吉普车四个车轱辘好像是画在打的硬纸褙上,不甚圆。车里配个穿海蓝中山装戴中山帽的男司机,也僵硬里透股另一界的活气。

這场热烈隆重的头七,是我们与我爸的一场真正诀别。

奶奶已老到不上地了——那时候集体出工的。她老人家管一家七八口劳力的饭,包家务,还喂猪喂鸡的。

偶有早来——再早,也是天黑透了的。她老人家一阵风旋来,硬壮壮盘个莲花腿塑在我家炕上,两只大脚兀自突出来。

那时候才通电。电不如常,十天有九天停,余一天还电压不稳,乍明乍灭地炸灯泡。我妈怕炸灯泡,也怕费煤油,单我们不点电灯煤油灯的。奶奶来了,我妈叫我把取灯(火柴)煤油灯什么的搁奶奶手边。那时候的取灯擦火的小红头儿不牢,总掉,一擦就费好几根。奶奶省取灯,身上掏出两块小石头,两手一磕,冒出股火星——两块小石头是打火石。她老人家以这样古老的方式取一点火星,点着煤油灯,把灯捻儿弄得细小小的,就着煤油灯吸小烟。

她老人家这个以石取火的小举动一下将黑夜的时光倒逼回几万、几十万,抑或是百万年前了。我身上乍然热起来,当下一阵眩晕,觉到了身后渺渺一片远古荒原上的“火祖”燧人氏一干人殷殷地眊过来,再回头,又望见迢迢的前方霓虹一样迷人的未来。

我于那一刻隐约觉到,奶奶、我妈、我、我的妹妹,我们每个人,无论再卑微再渺小,都是时间脉络上的一个神经元,我们每个人,都链接着人类抑或宇宙的过去与未来。

洋火点洋烟

我悄悄拾纸烟屁股了。

那时候纸烟我们也叫洋烟,稀罕。拾纸烟屁股,于我们小孩算一点意外之财。吸纸烟的不是吃供应的干部,就是国营或集体厂的工人,要不就是下窑矿工——下村附近有许多煤矿,都有身份。除非红白喜事要敬,村人基本是不吸纸烟的。

桥圪阶是公社的集会地,来往体面人多,纸烟屁股多。再是村会上的纸烟屁股多,遇着唱戏放电影的,也是能痛拾一回的。

男同学拾了纸烟屁股,手指头夹了,噙嘴角,架耳朵上,仿佛那纸烟屁股给自己添一种特殊又隐秘的形而上的气派——这是《秘密图纸》一类电影里特务的样。

我拾了纸烟屁股,拆了卷烟纸,收集了毛茸茸的洋烟丝寻奶奶去。

旦儿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表面上她好像也不介意被我占了奶奶。

我还是先立西小屋低木门墙外。太行山空灵的风从穿堂门浪一般追涌我半个身,西小屋掺和了奶奶气息的风浸淫我另一半身。是这两股风,塑我成了小圆镜里那个头敦实、面黧腮红的小村姑。

奶奶西小屋的砖缝抠扫得干干净净的,煤烟熏的墙如卷轴展开的古画,格子窗上的各式窗花,补纳了百布头的一张粗炕席,油纸贴的红绿泥炕围子,光可鉴人的青砖火炉,火上小嘴铁壶终日吐着股白雾雾的蒸汽——那火以煤掩着,盛夏也活着,做奶奶一家的饭。

奶奶硬壮壮盘腿塑在炕火西面,我跳炕火东面,因盘得笨,两腿总耷拉炕沿下。

炕下有个黑黢黢的煤圪洞。我一边害怕煤圪洞的怪,一边凝神静气看她老人家取腰间那个蜕色的小小铁盒。我花半天力气开不了,奶奶两个指头一掰,铁盒就开了。铁盒里面一层光可鉴人的银色,晃见各种变形的妖影,与奶奶讲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再不能更契合了。

我抖口袋里烟屁股拆的洋烟丝进小小铁盒,盖个严丝合缝,反复侦查,直到觉得妖气收尽才惶惶作罢。她老人家讲的故事似尽了,那些旧故也重复得没花样了。我默默和奶奶对坐,惊恐又繁复地享受她老人家周身散发的与远古通灵的那种神秘气息。

奶奶的小烟不够,就火边焙杨树叶。我和旦儿上山给公家拾羊粪蛋,顺带薅一种草。这草是奶奶先认的,她老人家说这是山烟草,以前不种烟草,人都上山薅这草焙的。这草先在笸箩里晾,火边焙,再揉搓细,就成小烟了。我如今忘了这草的样,不好描述了。

奶奶先把烟袋锅里的烟油烟垢清净,将洋烟丝揉搓成团。洋烟丝团塞进小小烟袋锅,反复摁压紧实,这个时候我们就把取灯叫“洋火”了。

洋火和洋烟叫起来很搭。我们就说:洋火点洋烟,糠疙瘩就浆水菜!

于深不见底的乡村日常里,寻找一丝生活的自觉自救。

信用社北临书房(小学),门面南北朝向,厨房是西屋。门面与厨房夹坐北朝南的半西式大门——这院,其实是书房延伸的一角。

信用社的院不大,种着两三棵野树。临书房一面原来堆杂物,奶奶去信用社帮厨做饭,收拾出个小菜地。信用社的人就不买菜,终年吃菜地下的菜。还省下口粮,分回家。

信用社最多也就三五人,白日都在门面的柜台办事。奶奶将信用社的院收拾成绿茵茵一片,一两只鸟又在树梢啁啾,是远离俗世的停当样,也就成了我逃课的藏身地。

信用社廚房东北角笼了大火台。过了饭时,奶奶收拾停当也总盘腿面东,塑在火边吸小烟。我跳火台耷拉了腿,面西和奶奶对坐,直坐到书房敲放学的钟,就起身回家吃饭。

奶奶给信用社帮厨,不吃信用社的。她老人家是斋公,常年吃素,也忌肉蛋葱姜等辛辣之食。太行山南麓末端的乡间,像奶奶这辈的村民多有斋公,也譬如我八个姥姥中的某一个。他们生于祸事频仍的清末,长于军阀乱战的歪年,唯将生存要求降至底线,才可能活过来的。

当个人皆知道的斋公,是奶奶(也譬如我八个姥姥中的某一个)这辈人于苦活中寻得的一点体面了。

奶奶耳上常夹信用社的人敬的洋纸烟,有时候一耳一根,大有炫富意味。我心知她老人家舍不得吸,还故意问她老人家为甚不吸耳朵上架的纸烟。她老人家用风旋过崖壁上老圪针树的沙哑声气,很认真地说:洋纸烟不及小烟儿好哩。

她老人家也小心拨下耳朵上的纸烟,说我人小眼尖的,叫我给她老人家识识上面的字,却也不肯说她老人家自己不识字。

我念完纸烟上的小字,她老人家赶紧把纸烟又夹回耳上。

离下村前,我又逃了一回课。奶奶也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她老人家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千里迢迢到女婿工作的西安游耍。末了,她老人家了无遗憾地饱吸一口小烟,以手比画说吃了偌长一根麻糖(油条):哪儿也去看了,甚也吃过了,亲——

很满足的口气。我心上却袭来忧伤。

以后我与她再没见过。

至今五十年过去,不详奶奶名姓。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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