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虞燕
要是吃了那颗药丸就好了——母亲总这样说。她的叹气声不重,尾音却拉得长,像是被从肺里慢慢勾出来,幽幽地散在空气里,最后,一声一声抵在了屋顶。
那颗至关重要的药丸没有如期发放,母亲去村里保健站要过一次,恰逢保健站全员出去打预防针。吃了闭门羹之后,她忙于生产队的活儿,托奶奶领取,不知什么原因,奶奶也未达成,这事便搁下了。母亲存了侥幸,我还幼弱如邻家的小猫,药丸晚几日吃应该不打紧,且她认为保健站的人总是有见识晓分寸的,准会在某个期限内完成发放。母亲怎么也想不到,很快,她将见证,一颗被忽视的药丸怎样证明自己的存在,以一种残酷而决绝的方式。
我在某个夜里突然发了高烧,病毒猛兽般伏击了稚小羸弱的身体,一周岁多的小人儿蜷在床上,全身的皮肤似被用力搓擦过,红殷殷中透着微紫,热汗放肆地从每个毛孔冒出来,不断冒出来,母亲只好脱去我濡湿的小衫,那一刻,她的女儿活像一只刚被蒸熟的小动物。我还不会清楚表达,光知道拼了命地啼哭,岛上医院对着急惶惶的家人,轻描淡写地下了诊断:普通感冒发烧,打退烧针吃退烧药。父亲怀疑是那个专找儿童的传染性疾病,医院不以为然,理由是,彼时并非那病的高发期。
一种疾病被误诊,症状迟早得出来踢场。我在看似退烧后开始抽搐,继而鼻子发黑,呼吸微弱,医院束手无策,下了病危书,在父亲签了自担生死风险的保证书后,院方才继续挂针救治。待稍稍好转,父母亲立马带着我出岛治疗。辗转于宁波、上海等地,各医院均确认了父亲的怀疑:这种病毒专门欺负小孩,它经由我的口咽和消化道潜入体内,在胃肠内疯狂复制,然后入侵运动神经细胞。医生给了最终“判决”,治疗过迟,运动神经细胞受损严重,难以逆转,而一颗口服的疫苗糖丸在此时被着重提及——那颗我未及时服下的药丸,它能在肠道细胞内繁殖,使其产生抵抗病毒的抗体,以达成可靠的预防。
从此,那颗药丸化作了空气,它浮在窗棂墙壁上,附在衣物被褥中,溶在一日三餐里,隐于言语和叹息间,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至,无时不在。
从记事起,我便知晓了那样一颗药丸,一颗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药丸。它不断变异,生出钩子,结出寒冰,一下一下地勾刮母亲的心,一遍一遍输送刺骨的寒气,它甚至长成了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如影相随。它更使母亲活成了复读机,反复斥责保健站的失职、庸医的无能,还有,自己的疏忽。唠叨和长吁短叹,蛮霸地侵占了她的生活,绵绵无绝。
我喜欢彩色弹子糖,黄色粉色绿色橙色白色,大大小小,滚圆蜜甜,打开透明包装袋,一股诱人的香气绕着鼻子起舞。我常常纠结先吃哪个颜色的,一颗一颗摆在手心。母亲说,弹子糖跟药丸长得像,味道也差不多,又香又甜,弹子糖可以随时吃,可以吃很多颗,而药丸一旦错过,就永远不必吃了。母亲把半包弹子糖推至一边,说:“你要是吃了那颗药丸就好了。”她背过身,好一会儿,叹出一口气,头低垂着,肩慢慢塌下去,好似那口气是被狠狠抽出来的,以至于抽空了她的身体,使她的脚步都变得那么虚浮。
弟弟看向药丸,大概以为是平日里常见的弹子糖,兴奋地一把抓过,母亲哄他松手,郑重地将药丸放在陶瓷调羹里,用凉白开溶开,让他一点一点服下。弟弟舔舔嘴唇,对药丸的甜味恋恋不舍,母亲则在空空的调羹里又倒上了凉白开,轻晃几下,弟弟巴巴地凑过去,喝完,再倒,喝完,再倒……寡淡无味的凉白开终使弟弟开始抗拒,母亲瞬间严厉起来,任弟弟再哭闹也无济于事,硬喝也得喝,不浪费一丁点,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末了,母亲捏起调羹贴近鼻子细闻,确定已无任何气味才罢休,那个调羹看起来光洁如初,像刚被细细清洗过。
弟弟的药丸,是母亲上保健站“吵”来的。母亲掰着指头数日子,就怕错过服药丸的时间。越临近,她越不安,上了发条般每天念叨数遍,可念叨没能让她获得片刻安宁,相反,渐渐地,焦灼和忐忑变成了一条毒蛇,缠住她,噬咬她,而保健站那头仍然毫无动静。终于,一向顺服的母亲气呼呼冲了去,身体和声音都打着战,质问为什么又没有如期发放药丸。她的女儿已经那样了,难道还要误了儿子?保健站的答复是:年龄未到。母亲急红了眼,自己的儿子多大,竟然还要别人说了算?她明白跟那些人一时讲不清,遂跺着脚吼了一声:“那你们欠我女儿的那颗,总可以还回来了吧?”
后查实,是大队里上户口时搞错了弟弟的出生日期,阴历记成了阳历,又将错误的生日报给了保健站。母亲这才想起,怪不得分配下来的粮食也一直是缺的,發下的粮食斤两跟儿童年龄成正比。她心有余悸,粮食少了便少了,药丸却不可出一点差池。年龄的失误可直接造成药丸失约,她决不能让儿子栽在一颗同样的药丸上。
母亲不敢松懈,双眼恨不得粘在弟弟身上,弟弟从摇摇摆摆走路到奔跑如飞,她的心始终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唯恐它随便一甩,心会摔得四分五裂。她时常从梦中惊起,黑暗中摸着床上的一对儿女,再点上美孚灯,看上一番才复又躺下。后来,母亲开始做同一个梦,梦到去窝里捡鸡蛋捡鸟蛋,而每一次,都有一个蛋是碎的。她说我就是那个碎了的蛋。别的蛋会孵出小鸡幼鸟,碎蛋只能孤单地窝在一角,成为异类,未来渺茫如同烟波。
那时,母亲还相信,碎蛋是能修补好的,或者说,她竭力给了自己一个希望。上海的医生提过,等我长到七八岁时可尝试动手术。这句话像茫茫大海上骤然显现的岛屿,让人觉得只要奋力泅渡,终能到达。而等待的日子多么漫长,父亲和母亲挨过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我六岁了,他们实在等不及,再一次将我带往上海。对于上海,父母亲怀着宗教般的恭谨和虔诚,那个城市决定着他们女儿的命运能否就此翻盘。
灰暗的生活仿佛掀开过一角,光亮远远透进来,但终究跟乍现的岛屿一样,极有可能仅是海市蜃楼,只给人以虚妄的幻想。经过会诊,上海的医院认为动手术的意义不大,意即:这孩子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母亲靠在雪白的墙上,久久不动,终于挪过来,抱起我,呆呆盯住地上某处。回码头的路上,父母亲也没说一句话,只是木然地往前走,往前走。
另一种药丸出现得毫无征兆,它在我们从上海回来后不久,好像特意为慰藉父亲和母亲赶到。供销社主任与父亲相熟,那日掏出张报纸,指给父亲报上一则广告,说专门针对你女儿那种病的。父亲接过细看,是一种中药熬制的药丸,由湖南的中医研制,写得挺中肯,不浮夸,想及中医的悠久神秘,父亲当即抄了地址,兴冲冲去邮局汇了款。
一瓶药丸自湖南出发,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历经半个多月,到底抵达了浙东沿海的偏远小岛。药丸呈黑棕色,个头如小核桃,乍一看,像一粒粒糞蛋挤在透明容器里,满满一大瓶。打开,浓郁的中药味倏然散逸,一时间似乎连吸进的空气都有了苦味,这样的气味让母亲心安,她以为,药味越浓,疗效越好。
按照说明书服用,一天一颗。药丸颗粒大,不可吞服,母亲每次都碾碎了拌上白糖,盛于调羹,嘱我嚼一嚼再咽下。白糖那点甜根本奈何不了稠浓的苦,苦和难以形容的滋味在嘴里恣肆漫开,我整个脸皱成小笼包,父亲和母亲紧张地蹲在我面前,生怕我吐出来。他们的五官也聚拢在一起,也被苦到了似的。父母亲一边安慰鼓励,一边利诱,承诺好吃与好玩的。我咽下后,他们的脸明显舒展开来,像揉皱的纸一下子被熨平。调羹里自然不能剩下碎末,得再加点白糖,用舌头舔净。大半天过去,那股苦味仍在我嘴里徘徊,连打的嗝都是苦的。
母亲忆及当年,总说我吃药时如何地乖,“咕”地咽了下去。黑不溜秋的药丸难吃到让我刻骨铭心,之所以每回顺从地服用,不忍辜负父母亲殷切的讨好眼神为其一,再者,我对康复后的自己也有所期待,如家人亲戚描述的,吃完一大瓶药丸,我就可以独自出门遛弯,可以跟小伙伴们一起跑跑跳跳,可以爬山摘野果子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此药丸替代不了也弥补不了彼药丸造成的缺失,已遭受破坏的运动神经元、脊髓细胞岂是药物能修复得完好无损的?母亲说,人心是一寸一寸死的,她早已不奢望我可以健康如初,只盼着通过中药调理,后遗症能减轻一些,往后的生活里,我行动起来可以不那么困难。
自我服用中药丸,父亲和母亲便想象着药丸缓缓进入我的食道,驻留于肠胃,在被吸收后产生某种神奇的物质,它们查漏补缺,自动奔赴身体里的受损部位,偶尔刺激到某块肌肉,便使其恢复了一点功能。他们对我入微观察,一旦我的惯常动作或坐姿跟平日里稍有不同,就十足激动地让我重复做,以检验幅度、敏捷度等有否强过以往,还不时捏捏我的脚趾,弹弹脚底板,敲敲膝盖,神情庄重得像举行某项重大的仪式。
药丸终究还是辜负了父亲母亲,它们一颗颗奉命从瓶子出使至我的肠胃,千辛万苦地到达了目的地却没有完成使命,它们对业已形成的运动障碍无能为力。
药丸吃光后,那个透明的瓶子有时被摆在灶台,有时搁在窗台。它依然沉甸甸的,装满了母亲的叹息。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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