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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声远近

时间:2024-05-04

许冬林

月明之夜,听到细细的虫声,唧唧——唧唧唧唧——像谁在叩门,叩城市之门。

这是在城市的某栋第二十九层的寓所里。我知道是蛐蛐叫声,就在我房门边。我意外得要命,也惊喜得要命,好像有旧友来访。

我倚在床头,放下书本,想着这一只蛐蛐究竟是怎么进了我的屋子。是楼下草丛里的蛐蛐,怯怯爬进电梯,张皇失措经过长长走廊,然后懵懂进了我的寓所?想想,可能性极小,城里蛐蛐少,胆子又小。难道是我从前不久租居的房子里搬来时,蛐蛐混进了我的行李?也不可能。我曾经的租居也是四层的老楼,虽然楼道蛛网尘灰时见,但蛐蛐这样的爬虫是进不了屋子的。

想来想去,可能是我从我的滨江小镇的家里带来的。每周末,我回小镇,然后再卷上一堆吃食或衣服,回到城市——两地生活,来去匆匆,其实潦草多过诗意。也许,在我晚上准备好要带走的蔬菜、水果里,有一只家里的蛐蛐在夜间爬进了我的包裹,然后书童似的一路跟着我上高铁,转公交,进入一栋清寂的寓所里。

这只蛐蛐,有着和我同样湿润的方言,有着和我同样习惯白日沉默夜晚独自沉吟的生活方式。

在我小镇的那个家里,有时半夜能听到唧唧的虫声。楼下有树有草坪,房前是一条清瘦小河,虫子们有广阔天地可热火朝天地生活。有时入夜,虫声汪洋恣肆,或如部落篝火狂欢,或如宫廷里钟磬齐鸣。彼时我想着,在我的听觉里,还有一个低处生活的昆虫王国,那里子民兴旺,那里车水马龙,那里锅碗瓢盆婚丧嫁娶,那里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就禁不住莞尔。我们乡下人不霸道,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气,一入夜,就把自己宽广的生活像折扇一样收拢,把空间和时间腾让给小小的昆虫;昆虫又那么乖巧,只得一隅便可欢歌——乡人与蛐蛐,同在清秋凉夜里,同享天地月色水汽。

我小镇的书房里,也到访过蛐蛐。好像有两只,一只在书画桌下“唧唧唧——”,另一只在罗汉床下“唧唧——唧唧——”。彼时是深夜,小镇寂静得像一本已合上的书,我在书桌边,听着这一呼一应的虫声,仿佛看到两个少年在书房对弈。有时想,在我不在书房时,这两只蛐蛐会不会胆大地跳上我的书桌,钻进我的书橱?它们用细长的触角翻书,用牙齿读字。它们一身书香,彬彬有礼,不好斗。我书房的地板上也堆放了许多书,有时几个月都不挪,我猜想,在那些城垛似的书本后面,一定有蛐蛐们在栖息。它们把书本搭建出的空间作为音乐大厅,伴着我的灯光,在那里展示歌喉。深夜读书,或在电脑上敲字,有虫声近在咫尺相伴,此境胜过童子焚香,胜过知音剪烛。

从前教书时,给学生上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总觉得苏轼写漏了什么。

跟学生一起朗读“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读着读着,我似乎听到了月色里有虫声。在乡野的秋夜,除了月色,除了竹树的影子,一定还有虫声。是的,依据我的童年经验,依据我的乡居经历,一定是有如珠如雨如茂密秋草似的虫声。

童年时常伴着奶奶去姑妈家,不远,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晚上去,晚上回。从姑妈家出来时,往往夜色已深,有时有月色,有时没有。在有月光的晚上,我们缓缓步行,我在前,奶奶在后,也像苏轼和张怀民那样走在乡下的月色里,身前身后,竹影树影,房屋的影子,篱笆的影子,一路淡墨似的泼洒。而虫声,清脆明亮,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气息,带着河流的气息,带着砖瓦泥土的气息,一路把我们密密包围,好像我的裙子上也落满了虫声,奶奶的银发上也挂满了虫声。

我们沿着河堤走,没有月色时,水是白的,路是黑的,我们弃白择黑而行,也不恐惧。河堤的树荫里,堤畈的草丛中,人家的屋檐下,虫声像一道道细光破黑而来,为我们引路。我们好像步入了虫子们的世界,虫声淹没了我们的脚步声,我们像在夜色里浮游。我们仿佛看见,虫子们在夜露里梳洗身子,啜饮清凉,擦拭翅膀。它们的叫声汇成队伍,有时阵势壮观,有时轻兵简从。

我们走在虫声里,走在人世的夜路上,内心安妥。有虫声的地方,就是清凉太平的人间。

那时我们住在长宁河边的土坯房里,土房子有一特点,就是人与虫共居。在这样的房子里,可以一边吃午饭,一边看蚂蚁部队拖着我掉的饭粒浩浩荡荡运往墙角的缝隙,可以看见门后的蛛网里蛾子的残翅,可以看见四条腿、六条腿不等的爬虫们走亲戚似的路过窗台,路过门前的石阶。

大多数的虫子们胆小些,只有蛐蛐,到了秋冬,仍然和我们共处一室。在初秋之夜,满屋似乎都是虫声。在桌下,在床下,在柜子底下,蛐蛐们唧唧唧唧,此起彼伏。厨房的陶罐水桶水缸下,杂物间的锄头扁担箩筐间,堂屋的饭桌椅子条几下,那些陶质、铁质、木质的生活器具和农具上,都像生起了一层茸茸的细毛,那凉软的绒毛都是唧唧虫声的余音。

我在外婆的江洲上听过许多回虫声。有时是夏夜,我们在院子里纳凉,蛐蛐们就在院子的篱笆下,叫声密密匝匝,热烈蓬勃,好像在张灯结彩吹拉弹唱。后来读诗,读到徐志摩的那句“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不禁纳闷:夏虫怎么会沉默?外婆篱笆下的夏虫,永远盛世欢腾。

“虫声新透绿窗纱”,中学时代第一回读到这诗句,竟有认祖归宗一般的欢喜。原来虫声也是可以入诗的。从前一直以为寻常虫声,如我们乡下孩子一样粗鄙,是跟风雅沾不上边的,却原来,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是一直活在诗里的。当城里孩子在欣赏贝多芬、莫扎特之时,我们乡下孩子在月色水汽之间,在泥土草木之上,听着天籁之音。虫声透过窗纱,透过外婆门前的木槿篱笆,透过奶奶珍藏的斑驳陶罐,经过我们稚嫩敏感的耳朵,最后入驻诗文,百年千年下去。

有时凌晨醒来,窗外天光微蓝,室内虫声已歇,我隐约嗅到江水的气息,似乎听见一带大江在晨曦与朝雾里浪波翻涌。我也在这微蓝的波光里。江水的潮气伴同芦苇与露水的气息,以晨雾的姿态漫进小小的卧室,被子和衣服凉了软了,我也凉了软了。我睡在亘古流淌的长江之侧,船声、水声、草木摇曳之声都近在耳畔。渺小卑微的自己于古老的长江而言,恰似一只小虫暂时卧睡在松软的土穴里。

有一年在富春江畔游览,访严子陵钓台,路过一片竹林小憩,我听到了林子深处草丛里唧唧的虫声,像悠扬的唱诵,顿觉暑热顿消,清凉自心内升起。《诗经·七月》里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彼时正值农历七月,虫声在野,在江湖,在水滨,悠扬的虫唱里满是自得与欢欣,甚至有一种撒欢的顽固。

农历九月十月的虫声,细听能听出深长的归意。

在我小镇的家里,有时读书到深夜时,忽听得虫声暮雨似的,从楼下走廊里攀上来。唧——唧,唧——唧,节奏已然缓慢,透着一丝清寒之气,听得我放下书,惘然若有所思,迟迟不能入眠。掌着一盏灯,觉得自己正枕着虫声,我的小楼正枕着虫声,我的小镇正枕着虫声,静谧的人间也正枕着虫声……虫声托起我们,虫声托起世界。我们和世界,一起在清凉的虫声里荡漾,一刻长久如同永恒。

十月的大地,白露凝结成霜,寒气笼罩四野,江上帆船渐近,远人来归。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豆大的蛐蛐们拖家带口,借我们的走廊和墙角一隅,来安顿家小。也不对歌求偶了,也不结伴合奏了,也不激情四射地语惊四座了。天气一凉,树叶一落,生命掉转马头,只向着归处。蛐蛐们住进墙角下的缝隙里,住进家具破损的裂缝里,住进草屑瓦罐之间,开始蒙古长调一样低低地唱咏,开始形而上——在夜半之时,整个村庄静得像一只古瓮,这时,蛐蛐们叫起来,那声音在静夜里缭绕回旋,似乎有了颤音,掺夹着古老而幽怨的叹息。

听着这样的虫声,觉得世界再大再远也不想去一探究竟了。远方再诗意,都不如静夜里的一盏灯、一本书。这时,你愿意像蜗牛一样,慢腾腾伏在草丛里,在低洼的江湖间,收回触角,蜷栖在一座小小的壳里。

在我的城市寓所里,临窗远眺,皆是楼宇接楼宇,直到接上远天。一种身为寄客的漂泊感常常令我默然,可是,在那几个秋夜里,忽然响起的虫声,令我如履平地,如行乡间小路,身心忽觉有了依归。听着一缕缕细细的虫声,蒙眬恍惚中,手中的书页也漫漶进往事里——那一行行的文字,化作旧时故乡的一片片水田、一畦畦庄稼、一座座临水的农舍,一列列放学归来的少年。我闭上眼细听,虫声正从田埂间,从庄稼叶子下,从乡村人家的屋檐下,从放学少年的脚趾间,一段段奏唱起来。

它是《诗经》里的那只蛐蛐。在清寂的月明之夜,一线虫声,像河流系住村庄一样,摇漾着,将我柔柔地系在灯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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