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亚明
初秋居然赶了两趟苏州,缘分到了。
不意老吴中有此荒荒大水,水如巨壶,天地一收。在东太湖畔,苍天白云汤汤湖水,归帆点点,落日和湖水卿卿缠绵。天上半壶,太湖半壶,天与湖合,一壶烟色水色日色,夕阳有桃花色。晚宿湖边酒店,芦苇习习生凉,但见湖天一色,月色照眼,不能一枕山,一枕水也要惜福。想起张岱当年湖心亭看雪,一人一舟一芥子,茫茫雪意,似要从老画里拍翅而出。斯夜天上月光如芒花,湖边芒花如雪拥,苇子随湖水轻荡,轻荡的湖水如帘间旧梦一颤一颤,陡生壮渺而幽微之思。天地,一大壶也,人在湖中,人亦在壶中。人生匆匆过往,月色不变,秋风不弃,以中年心意观湖,也是斯文美好的一景。
湖边启园新新旧旧,旧的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建筑,近百年山水结缘,新的是葱葱林木,茶树成片,橘树成林,枫樟错荫,年年池中花发藕结,新新旧旧是太湖水。登镜楼一眺,群岛隐伏,波影流光,湖风披襟,大有秋风吹我百忧空之慨。
园林之好,亦在收放于心。园内天地小,眼中乾坤大,大大小小,小小大大,一草一花,数石一池,如人身小天地,却横陈了丘壑精神。
花开花落,草枯草荣,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间作答。
启园三景之一,乃东山康熙御码头,康熙上题“光焰万丈”,但昔日皇家言行早被烟雨濡湿无影,颇可观处,是于右任的手书一联:
湖海尚豪气 松柏有本心
世间观湖,心魄极大者,多蕴一壶滔滔豪情,鸣如钟鼓,最难得还是如松柏本心自在,荡而不溢,放收自如,所谓寸心不昧,万法皆明。于右任在道眼前景,也在提点人心。
启园西北处,是洞庭东山的莫厘峰,含翠吐碧,云起雾涌。莫厘峰的情意在山在水在一派粉墙黛瓦,红土黄土上及岩隙旁竞放的茶树、杨梅、绿竹,肥沃到耀动人目。名茶碧螺春,人称“香煞人”,正是出自莫厘峰。我喜欢明前茶,那种好,二十年前苏州的学生请我尝过,此后念念难舍。
昨夜的一场雨淋湿了院中的香樟树,淋湿了花花草草,淋潮了脚下的石板小径,也淋绿了老宅后门墙上的青苔,绿幽幽的,似乎还沾着几丝水珠,那剥落粉刷层的砖墙在细数往古。
抟泥为壶,宜兴的丁蜀古镇,亦是太湖水滋育的梦境之所。
丁蜀是美器之城。所产陶器以日用为大宗,苏缸、酒坛、砂锅、壶、杯、碟、瓶、花盆,质坚耐用,装饰淳朴。日用之美,不似宗室王孙乌衣子弟,倒像个寻常书生,碗粥杯酒,素朴抒怀。瓶瓶罐罐,是过日子的道理。
均陶是春来堆花的富贵气象,彩陶是姹紫嫣红的繁闹岁月,精陶是小家碧玉的素服芍药,青瓷是清透莹亮的饱满柔润,紫砂陶是桃叶供春的清香养神。
均陶是好日子锦绣,彩陶是日子里锦绣添花,精陶是好日子过了还有余味,青瓷是将好日子过得云淡风轻,紫砂陶是好日子连着好日子,唇齿留香。
在丁蜀看紫砂壶,红泥一壶,紫泥一壶,绿泥一壶,栗子核桃花生菱角是一壶,慈姑荸荠荷花青蛙亦是一壶。一粒珠、龙蛋、四方、八方,壶壶香透;梅扁、竹段、鱼儿龙、寿星,壶壶永在焉。壶以有天趣为嘉,人生如养壶,少不得天趣,少不得神趣。
回望太湖如盆水覆地,古镇如芥浮于水。人舟如蚂蚁依附于芥子,以为绝境,须臾水干涸,才发现道路通达,无处不可去。
一把紫砂壶,尽是太湖秋韵。
江南是书生骨子里的安魂地。天地远行客,一壶相送君。
离开丁蜀之后,我找了一处远离湖岸风雨的老宅子,要了一壶老黄酒,温热后,就着太湖白鱼鲞,一口一口,一个人,慢慢地喝。
读古诗,心灯不夜,道树长春。
明人周是修《一壶酒歌》,满腹悲寂,又有徜徉山水的余情:
一壶之酒三四客,阁暖炉红窗月白。
围炉把酒但饮之,须臾相顾皆春色。
酒亦何美,意亦何长?
人生百年内,嘉会不可常,且乐今夕同徜徉。
飞霜落尽衡阳树,哀鸿叫下潇湘浦。
潇湘浦,九嶷云隔苍梧路。
帝子香魂招不来,空余竹上啼痕处。
放歌一曲壮心悲,天涯漂泊我何为!
明当径度禾川水,却望庐陵山翠归。
山水中,浮云落日,青泥盘盘,悲鸟绕林,枯松倒挂,磴道盘峻,砯崖万转……大道青天,独不得出。这是古人的苍凉,这是今人的苍凉。天地一壶,山水一壶,兜兜转转,徘徊复徘徊。来处,出处,在山,在水,在人间。天意从来高难问,却不得不问。
庄子逍遥,神思渺游。庄子是一味忘情药,古往今来,我们都曾虚拟壮游,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今来古往,庄子是一场千年大梦,梦中梦梦复梦,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云烟世界,生灭须臾,如真如幻,但见明月当空,叫人不觉哑然,无言观水,默对江心一轮月。
时忧时喜,也不知此山水是否彼山水。有人在小说里写道,此方天地不过是武道大神所造,或者说是神的遗弃地,想来不可思议。但宇宙之大,或许偌大海洋仅是烈酒半壶,广阔陆地仅是酒杯数个。
在古中国的传统里,总是酒气多多。酒气是神气,是剑气,是仙气,是孤独之气,还是杀伐之气。漫步天地,难以超脱,其中多郁闷多惆怅,不可释怀,阔大与虚无一时滞塞心际,只好仗酒为剑,倚杯问天。
金克木二十四岁时,心事浩茫,有诗叙心:
星辰不知宇宙。宇宙不知人。
人却要知道宇宙,费尽了精神。
在生命之尾时,他又仿佛有所预感,写下《黑洞亮了》一文:“从前我曾经夜夜眺望灿烂的星空,作一些遐想,对那些发光的明星很想多知道其中的奥妙。”
人生自是渺渺,所有的勤力与创造可能只获取点滴,但那也是一己之全;纵是全然淋漓的失败,也堪视为一种盛开;又抑或看似饱满整全的收获,依旧只是点滴,却又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开端的物事。总有一种大于我们的东西存在,存在于未来,却也是一种遗产,不断赠予,不断收回,无以名状却又令人神往,在某一刹那仿佛《奥义书》中所言:
全中取全后,所余仍为全。
长江之滨。古雷水暴礴,如一只浩大的时间减速器,梦境的蓝雨倾披,定格在近一千六百年前的诗人鲍照身上。
湖上莲荷浮翘的波纹,渐渐激荡出南方的忧郁秘密,以及,对岸的江西——泛黄史册中的“归去来兮”——尚青郁地挂于彭泽县某地。若从望江县华阳镇坐船涉江,便是池州(李白《秋浦歌》和杜牧的“杏花村”熠熠闪亮)香隅镇,皖南的一个乡镇,广袤南方的一个特异分支。我们乃于十月渡湖。地标高士镇武昌湖,一百余平方公里,大水汤汤。
湖的命在一条船上。我坐在船上,船在湖上走,走的是水路。公元439年,鲍照随刘义庆出镇江州,走的也是水路,舟楫停靠此岸时,他写下《登大雷岸与妹书》:
南则积山万状,争气负高……东则砥原远隰,亡端靡际……北则陂池潜演,湖脉通连……西则回江永指,长波天合……
古雷水之行于鲍照是异乡之旅,波诡云谲,充满不确定性。古来诗人多畏异乡如虎豺,愁意牵系,前景未测,哪怕山水草木的细微变化在心际亦狂若巨浪。鲍照既在写实,亦在写心。
鲍照当年的水路我在走。无数人曾经走过。无数人走走停停。庾亮来过,黄庭坚来过,倪模来过。
水路也是尘世的一条路,另一条路是陆路,都是通向未知的异乡,但终归有抵达的一天。是船,将湖和我的日子分成风、霜、雨、雪,分成二十四个节气,分成喜、怒、哀、乐。湖之路因船行而充满机会、乐趣、风险、期待。走在湖中的船,其实是微缩的湖,它披着一湖月色、日光以及鱼族的企盼,往春天走,往夏天走,船的身子唰地一拐,就是秋分和霜降。湖蟹潜伏在水下,也许八个爪子就贴着船底,像个偷渡客,它也要往一个梦中的地方去。而我在船上,像一条站着睡觉的狗。我很少见过这么大的湖,湖就是我的远方。所以我只能用假寐来保持足够的警惕,不能让船稍稍偏离方向。
湖没有围墙,但四面八方都是水的墙。
此时湖面却绸缎一样温软、宁馨,温和的桨声“唧唧”“唧唧唧”,使人心神迟疑恍惚,产生异乡即故乡的松弛倦怠。
这是我的湖,这是我的水路。
倪家墩、金家墩、饶家墩,泥湖、双塔湖、毕踏湖、周赛湖,雷池周遭的村落、地名被桨声一遍遍阅读……仿佛什么都没有了,连声音也消逝了。我已忘记这是雷池,眼前唯有千年的大湖,千年的大壶,那种银质的绿,历经岁月沉淀,如此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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