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金宏达
一
书是人的好友,人有行有止,书也有行有止,书的背影,有时让人看着伤怀。
若干年前,我在某大学图书馆供职,有一位日本数学教授,到了晚年,将他一辈子搜集、珍藏的数理书籍捐赠给我们。他一生清寒,为买这些书,省吃俭用,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在捐赠仪式上,他动情地称此为“嫁爱女”,听的人亦无不为之动容。这些书无论就其来历,就其价值,皆理应优遇,然而接手之后,我们只能委屈它们暂时在书库的一个旮旯栖身。馆方既无人通晓专业日语,能将它们分类、上架,而且书架上也早已壅塞,几无余地。曾联系过数学系资料室,想请他们收留,来了几位学科带头人,都摇摇头,说在自己教学和科研范围之内还用不上。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这位日本友人的“爱女”仍被遗弃在那里,真是“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确实很无奈,换作那位捐书人,也许会为之很伤怀。我当然能理解,书有生命,有它自身的故事,特别能牵动人的情怀。
很多年以前,我求学时,常常是身无分文,偶尔得到一点零用钱,便积攒下来,钻进书店,买下一本自己渴求已久的书。那时书价便宜,居然也购置了几套线装书——《诗经集传》《古文辞类纂》之类,也都不是什么珍稀版本,而对一个爱好古典文学的学子而言,却值得当作一笔财富,上大学时,我把它们珍藏在自己的衣箱里。忽然横扫“封、资、修”的风暴卷来,我因有罪名在身,生怕祸及这些书,找个机会回到江苏老家,随身带上它们,托付给一位好友。
几年之后,局势平定下来,我去找这位友人取书,他告诉我,因为用钱困难,连同他自己的书一起卖了。虽然这些书的归宿也许还不太坏,仍有未能完璧归赵的遗憾和些许带时代色彩的悲情,使我久久难以释怀。
二
书,生来就是为用的。据说,群居的智人很早就有了记载信息的需要,他们为协调、管理内部关系做出许多规定,为交换、储存各种物品留下备查记录,进而,还为向后代传递经验和技巧,表达愿望与情绪,产生出文字符号。最初,也许像苏美尔人一样,刻写在泥板上;继而,或像华夏祖先一样,刻写在龟甲上、竹简上,把它们分类,打捆在一起,就有了书。书,确是最早承载和传承人类文明的神器,也有人称其为“人类进步的阶梯”,这一点,它当之无愧。
人类社会在近几百年里骤然加快了前行的步伐,结下了无数文明的硕果。有一个细节,人们不应忘记:1453年的一天晚上,黑海和地中海交汇处的海面上,随着奥斯曼大军攻城炮火一阵紧似一阵,逃难的船只如乱蜂般飞离,其中就有船先于载人而满载了书——正是这些书,保存了希腊文化的种子,而后播入欧洲大陆的土壤,滋荣出人类近代文明的春天。那些不辞万险完成这一鸿业的人,无疑是最爱书、最懂书的人,他们完满诠释了书对于人类文明的伟大意义。
毫无疑问,书的收藏,最终是为了用,一旦归于不用,或沦于无用,它的生命即告终结。现实中,人们会纠结于藏与用之间。有的地方,往往重藏,限用。也是因为曾在图书馆供职过,我知道有许多不良于用的情形。在重藏方面,又往往陷入量的迷思,不但以大量的复本充数,还不肯认真地进行甄选,让许多低质、劣质的出版物占据有限的空间,造成好书的窒息。巡视一下一个个庞大的书库,你能看到,确有不少书是在“尸位”,它们随带的读者借阅卡表明,从来就没有被人“尝鲜”过。还有些书则是被人为地刻意封存,或就是特别保护,不让人靠近,它们都成了地道的“死囚”。有一次,我愤激地想说点什么,写下了一个题目:《万丈书冢平地起》。我在校园里散步,望见夜幕下的图书馆书库大楼,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巨影,想到一些图书不良于用的痛心的事,就首先想到这两个字:书冢。
我们当然要创造条件使书利于用,使它活力四溢,而不要让人看到它被无端地幽禁和湮没。
三
时光荏苒,我也到了一把年纪,一次次搬家,搬来搬去,净是书,真苦不堪言。其实,我的书和我的一些朋友比起来不算多,更不能与酷好藏书的人或藏书家去比。“藏书”全盛之时,也或有几千上万吧,固然“多乎哉,不多也”,堆在室内,也要占去很大的空间。早自十多年前起,我就到远郊农村赁屋,以存放一时用不上的书,使人、书各得其所。书们的新居顿时恢廓、堂皇起来,书架环列,气宇轩昂,颇为可观。此策千好万好,唯有一条不好,便是租赁之事不得久长,于是数年之后,又要另觅他处,好让我的书们安身。
搬家时,一堵堵墙似的书,很令人头疼,也正是此时,让我不得不认真端详起来,它们果是个个都值得端然高踞那里,并值得为之费力搬迁吗?我先从自己平生疏懒,自己现今的年岁、时间、精力和专业范围、方向盘算:一些书,我还会与之有缘交接吗?
有人曾告诉我,对书不可太有功利心,想一想,这也是有道理的。年轻时功利心重,划定研究方向,学以致用,购书、藏书、读书,都与一定的目标相关。上了年纪,不免淡泊起来,读书自少了许多功利性,此时也会读些所谓“闲书”,或读书以消闲。而闲消之后,此类“闲书”是否一定要存呢?这就犹如报刊,除非有特殊收藏的目标,许多人都会将看过的报刊交给收废品者,一些“闲书”,除却包装之外,其实亦与报刊无二,报刊可弃,为何就不可与这些书道别呢?
爱书的人总归不忍心将自己手上有模有样的书抛弃,吾国的古圣贤早就教导我们要“敬惜字纸”,更何况还是“开卷有益”,那就“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吧。我也曾恭请年轻的朋友来舍下挑选所需要的书,其眼光独具者,将若干坊间已难以见到的旧书收入囊中,后来者则未必有此幸运。有时这种对象找起来也难。还曾经联系过几家图书馆,馆方答应了,又敦促数次,终于来人了,老大不情愿的,像是倒欠了他们的债款,此种经历并不愉快。有一次,中学的母校召集校友开会,号召捐助,乃挑选一批书邮去,冀有所助益,结果泥牛入海,杳无回音,人家或是希望收到钞票一类,书之类非其所欲,不对路也。边远地区学校对书或更有需求吧,然而一来,管道不通,运费、运力,都大费周章;二来,所送之书,亦未必是他们所需。
最省事的途径,莫过于交给收废品的人了,我尝悬揣,书交到他们的手里,无非有两个出路:一是他们会分类,将有可能卖得出去的,转到书贩那里,换个好价钱,书也得到生路;另一便是按重量卖出,化成纸浆,给这些书一个投胎再生的机会。前一条,我未做过调查,但就所见市面书店、书摊很少而言,恐怕也很难行。我曾将一些较大的画册之类拿到中国书店去卖——那里有专司收购旧书的部门,经手收书者皆是对选书很有眼光的人。那天我面对的店员就紧皱着眉头,好不容易开出了一个极低价格,我倒不介意,只是和他攀谈几句,听他大念苦经。原来,他们也为收来的许多书堆积如山、没有出路而苦恼至极,不得不选书从严,收价压低。
我知道,许多书的最后归宿,只是化浆的场所,这说来似乎有点罪过,而实情就是如此。作为读书人,曾经的藏书者,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无非是一边自己用着,一边也适时地处置,如前面所言,“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让手中的书得其所哉,尽其所用,此事诚然行来不易,也还是要努力去做。曾有人倡议一种让书自己漂流的活动,就是将书放在公共区域,任人取阅,阅毕,再“漂”至下一个读者,想法很是不错,不妨乐观其成。
无论如何,书籍总是人类的好友,迄今为止,也仍是我们最亲密的伙伴,当电子书横空出世,曾一度引起过一些人疑虑传统的书籍会不会消亡,现在看上去,书籍的身影依然活跃,图书满架,一卷在手,在理想的生活中,仍是一个非常享受的经典场景。祈愿在未来人类向外太空的迁徙之旅中,马斯克们一定不忘带上地球最贵重的珍宝——助成人类文明辉煌历程的图书,这是我们最想看到的书的背影。
我从五十多岁起就备下拐杖,不时拄一拄,看上去颇有“望秋先零”之意——人说是一种衰老的象征。
其实,事起于得了“五十肩”,无来由地右肩就痛起来,整个右臂会突地如废了一般,严重时,有一次下车,疼得几乎跌扑在地。我于是感到,除了治疗之外,还需要一根拐杖来支持。不幸的是,痛在右肩,右手也不能着力,即便如此,也多少得到一点被“护卫”的感觉。
接“肩”而至的是“踵”——脚跟痛,这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痛时几不能落脚,更不能行走。于是,拐杖便出而“代庖”,出出进进,与另一边腿脚相配合,如同支起了一个竖立的担架。我由此深知,区区拐杖,实是人在危难时的真正得力伙伴,一个可以托付残身的朋友。
据说,人之所以伟大,因是唯一能直立行走的动物,从四肢爬行到两足行走,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一个伟大的转捩——今天的人当然无法想象其间会有多少艰难况味。后肢义无反顾地接下了前肢的活,承受上身的全部重量,不仅要行走,而且要奔跑、跳跃——此事一做一辈子,实在不胜劳苦之至。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首先就在年老时体现,各种腿脚疾病频频发作。老人往往步履蹒跚,不良于行。民间俗语云“人从哪里老?先从腿上老”,所指即这种现象。上古、上上古的人,也会有老了的时候,行走艰难之际,顺手撅一根粗壮的小树干,助一助足力,定是不二之选。所以,若论历史,拐杖的产生应是极为久远,几乎可以说与人类直立起来同时。《山海经》中说,夸父追日,到精疲力竭之时,就把拐杖扔出去,化为一片树林,造福后代——拐杖负载他的托付与心愿,是他最重要的遗产,值得我们对之另眼相看。
如今的人大抵不服老,也不愿在人前显老,对于拐杖倒有点歧视。有一次,我到一位故交家里拜望,他已是近八十岁的老人,给他带什么做礼品呢,就想到了拐杖。旧时后辈敬老祝寿,每有送拐杖之仪,我与这位朋友虽为平辈,送一根拐杖,更有相互慰勉之意。不料,他竟再三推辞,最后勉强收下,闲闲地把它放在边柜旁,还再三说他身体很好,不到用此物之时,也绝不会用。我也自觉无趣,许多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我也想过,对拐杖的这种排斥,或者不完全与老不老相关。清末有一帮留洋归来的新派人物,无论老中青,总喜欢手提一根拐杖,英文为“stick”,又称“文明棍”,在鲁迅先生笔下,成为“假洋鬼子”的标配,弄得似乎名声不佳。其实不然,远古不去说了,我们的戏曲舞台上,有多少年高德劭的老太爷、老太君都是拄着拐杖的,而且上面还附着了龙头、凤头之类装饰,材质也取用紫檀、鸡翅木之属,不仅显示身份高贵,而且有威权的分量。至于进而又造出什么“权杖”之类,传授大位,就更非凡人所可企及了。
外国人似乎没有我们一些人的偏见。有一回,我去游黄山,携了一个较特殊的拐杖,是三条腿的,可以张开,撑起一个三角形的小小帆布椅,拄杖行走累了,可随时随地打开,让吾臀落座,腿脚即获歇息。一路行来,竟很有当年陶潜先生“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的潇洒之态,引得几个气喘吁吁的老外跷起大拇指,连连夸好,不胜歆羡。
斗转星移,自己年岁一天天老起来,腿脚日渐不灵光。前年我在外地,泡完澡,从浴缸里起身,竟很困难,不得已翻过身,以膝盖顶住缸底,一使劲才勉强站起来。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感到膝盖锐痛,回溯一番,终于找出了致痛之由,正是那次泡澡起身又令吾膝不堪受命之故。那么,以后又如何是好呢?除非不泡澡,若要入浴缸,则须先备好拐杖,借助腕、臂之力站起来。忽然想到,这或者就是最纯粹意义上的“手足之情”了吧,不禁为之莞尔。
人在困难时需要帮助,早年我们蹒跚学步,所有能扶的东西,都是我们的“拐杖”;病中无力起床、行动,亲人在旁相扶,是我们有力的“拐杖”;扩而言之,学习上遇到“拦路虎”,师友的指教,参考书、字典的释解,也是我们与有力焉的“拐杖”,皆能助我们逾越障碍,顺利前行。垂垂老矣之时,“后肢”已不克支撑沉重的身体,需要原先的前肢“出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手拄一根拐杖,也是手对足的真诚报答:谢谢啦,你们一生劳累,现在,就让我分担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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