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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歌

时间:2024-05-04

黄复彩

茶林至少也有五十多年了,因山高地远,少有人问津,便任其蔓生蔓长。置身在这大片大片的野茶林间,恍若自己就是一株碧绿的茶树,在柔嫩的阳光下饱含着生命的汁液,迎接又一个季节的到来。山腰里的云雾这一刻被风吹散,可以看到山下的村子模型一样的存在,村边零落的山田里,盛开的油菜花呈现出一片又一片的灼目金黄。

蓑衣斗笠到田头哇

一么溜丢

一么溜大丢

水滴平田往下流哇

一么溜丢哇

一么溜大丢

又是一年哪春哪景到

一么溜丢

一么溜大丢

…………

这是我熟悉的傩戏《小放牛》中的一段高腔。我所在的村子,正是被誉为“中国傩戏活化石”的所在。

“人间四月芳菲尽”,别处的茶叶早就开始采摘了,而这里地处高寒,直到竹林里的毛笋都已经出齐了,那新茶才在枝头绽露出一点点芽尖,如同雀舌。而等过了清明,村子就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春节加班而没有回家过年的打工仔都回来了。等于给自己放一个春假,顺便看一看已经年迈的父母,还有一直交由父母带大的孩子。走时再带几包新茶,送同事,送朋友,并不忘记告诉他们说:这是我们那儿的高山茶啊,喝喝看吧,保证不一样的。

日色一日日长了。一般说来,茶季里的早饭比平时要提前半小时,等到出门时,山那边才刚露出一点曙红。狗没来由地乱窜,人来疯似的,撵得竹篱里的鸡惊惶地奔跑。年轻人打着哈欠,昨天晚上的酒意未尽,一边吃着早饭,一边说着昨晚酒后的牌局,有后悔也有得意。老人们已经把午间的干粮给准备好了:馒头、发粑、前几天亲戚送来的蛋糕,矿泉水要带上一大瓶。连能走动的老人们也出门了,他们爬不了茶山,山边地角同样有一树树茶棵——茶季可不等人呢。把门带上,钥匙就塞在围墙的一处,似乎并没有防着什么人,檐下风干的腊肉也不用担心被人下走。于是,那条狭窄的山道上就挤满了身背箩筐、腰系围兜的采茶人。穿过竹林,进入茶山,人群就像一条条放归的鱼,瞬间被淹没在无边的茶林树海里。

出门时丢了几滴小雨,现在却晴了。随着太阳与云层的相互交替,山体的颜色在不断发生变化,山的气味也随之变化着。高大的楮树上已经抽出一丝丝细米粒样的白花,随风飘过来的是一股嫩腥味,但很快便被兰草花的幽香盖住了。连接着楮树下方那深赭色的一片,是早就空洞了的十几棵老板栗树,虽然一年里结不出多少板栗,但人们却舍不得砍了它们。现在,它们就像一群老人,对于季节的转换,总是缺乏必要的感知。而那片峭壁上早开的杜鹃在绿色的树丛中火一般跳跃着,那一片山体也就像是一幅习惯用花青作主要颜色的画家泼出的水墨画。风微微地带着一股甜意,好一个茶季,果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啊!

我们所在的位置,在海拔一千一百米左右,此刻阳光油绿,空气清新,那一棵棵茶树上,墨绿色的老叶衬托着一叶叶油亮的新芽,让人联想到生命的交替。去年的茶叶老了,绿了,黄了,就像不得不谢幕而去的演员,一片片从茶树上落下,于泥土中涅槃圆寂,一批批生命抽出绿芽,它们一只只向天而立,嘴半开半合,童稚无邪却又带着几分羞怯,仿佛在向世界发出生命的宣言。

随着云色的消褪,天空一点点明亮起来,那条围兜在胸前也一点点沉起来,沉起来,就像十月怀胎,等到再也承受不住时,解开围兜上的结,将那一坨茶叶抖落到筐里,那青青的细叶嫩芽,就像一个个婴儿安静地躺在那里,每一片都可爱至极。

一只鸟从空中掠过,丢下一声尖啸,惊醒了一对野合的山鸡扑扇着翅膀向山涧飞去。远处,山下的村庄里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似是为了驱除午间的疲乏,从附近的茶棵里传来一阵带点促狭的茶歌声:

女:你去贩茶十二年,哪店安歇哪处眠?身上衣破谁人补,脚下丝袜谁人连?

男:我去贩茶十二年,大店里安歇小店里眠,身上衣破裁缝补,脚下丝袜买来穿。我去贩茶十二年,你在家中与谁眠?头上金钗谁人打,谁人揸破奶胸前?

女:你去贩茶十二年,我在家中与姑眠,头上金钗爹娘打,黄猫揸破奶胸前……

傩戏中是没有茶歌的。茶歌中多青年男女间的私情,甚至不乏淫词小调,而傩戏是神圣的祭祀,是对上天、祖宗,乃至鬼神的祈愿与祝福。

有一年在贵州看那里的傩戏,其中即有茶神,但这里只有地神。地神是掌管土地的神祇,他们用雨水滋养了这片大地,从而让万物复苏,欣欣向荣。在傩仪中,茶是必备的祭品。傩戏开始时有开坛茶,结束时有送坛茶,送傩神上架时,傩面须用毛巾蘸着茶水细细擦拭,再放进箱笼里,搁在祠堂里,这一年都不会霉变。

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源溪傩戏每年正月十三开始,至正月十五达到高潮。这是傩乡人的开年大戏,也是一场人与神的直白面对,承袭的是古代民众对主宰自己命运的天地鬼神敬畏的传统。

傩是一种面具,那戴上面具的人,不论天帝还是恶婆,都代表着上天的旨意,向人们宣讲人间正义和善恶有报的法则。大开锣咣咣咣地敲出震慑人心的节奏,在那棵百年老树下,天帝与地神跳着稚朴的舞蹈,演绎着一场天地交汇的神秘情景。这场傩仪的高潮是会首带领大家呼喊的一段段吉祥词:风调雨顺啊!六畜兴旺啊!读书人步步高升啊!生意人一本万利啊!这是山民们对艰难时世最现实的祈愿,也是他们对自然山川以及原始生命的热切歌颂。会首每喊出一句吉祥词,人们便同声高呼:好啊,好啊,好啊,好啊……那一刻,我的眼里含着热泪,仿佛自己就是这村子的一员,是这座山的儿子。在一片“好啊好啊”的呼喊声中,一个叫“好”的孩子诞生了,又一个叫“好”的孩子临世了,于是这村里就有了许许多多名字中带“好”的孩子:小好、大好、玉好、贵好、美好。以至很多年来,我在那条山路上看到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我当年喜爱的孩子。在河边,在村路上,在傍晚老祖母的叫魂腔中,我听到的也全是:“好啊,莫吓着,嘎(家)来哟……”

在茶香和傩戏中,一个个孩子欢快诞生,一个个老人悄然离去,遵循着宇宙间铁一般的法则。上一年我来时,小毛老爹还为我唱过一首又一首茶歌,下一年我来时,就像一阵风,小毛老爹已经带着他的茶与歌去了远方。当看到当年我喜爱的孩子已经人至中年,我才真正体会到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而我也从一个好高骛远的青年变成一个发白如霜的老人了。

有一年我来得早了,第二天即要离去。当天晚上,几个老人为我表演了《打铁歌》,那是连本大戏中为缓解观戏人的疲劳而加演的节目,相当于京戏中文丑的过场。没有傩戏中的“脸子”,也没有震慑人心的大开锣,只有竹片在青砖地上有节奏地敲打,敲打出一片喧闹,一派喜庆。天下起雪来,雪粒打在祠堂破旧的瓦楞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一片。雪越下越大,雪片从天井中飘到祠堂里,青砖地很快就白了。一场好雪!老人们说。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似也是为这一晚的表演制造出一种特别的效果。

张打铁,

李打铁,

打把剪子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学打铁,

一打打到正月正,

正月十五闹花灯,

一打打到二月二,

…………

这是一首励志的童谣,我从小就从母亲那儿学会了,但现在听起来,却有不一样的感觉。远处传来一阵鞭炮的炸响,却不知道是老人的辞世还是孩子的降生。此刻,在这间破旧的祠堂里,在院井里纷纷扬扬的雪片中,我在听一群老者唱着熟悉的童谣,仿佛就真的回到了我的童真时代。大雪纷飞,天地间像是拉起了一道布幕,看不见江对面的镇子,甚至也看不清从对面走过来的人的脸,我们一个个穿得像是棉墩子,在雪地里奔跑,在江滩上打雪仗,逮住一个俘虏,便死命地将雪团塞进他的领子里。

这个茶季,我又一次来到这里。比起上年,我的动作熟练多了。与其说采茶是一件技术活,不如说是一种心的历练,历练的是采茶者的耐力和坚毅。宋人吴可有诗句“做诗浑如学参禅”,这一刻,我却体会到“采茶浑如学参禅”。而在这山野之间,在万千茶树之下,日光明丽,天高地阔,采茶人的意识中就只有那一叶叶新芽,就只有食指与拇指间简单如一的劳作。这一刻,所有人世间的勾连与煎熬,都化作一片清茶的气息,氤氲在绵密的禅意中。

《五灯会元》中有一则公案。一日,投子大同在与人吃茶时指着那碗茶说:森罗万象,可都在这一碗茶里了啊。没想那人却将茶泼了,将碗扣在桌上,反问说:森罗万象现在哪里呢?大同看了看地上仍冒着热气的茶水,轻轻地叹息一声,说:“可惜了这一碗好茶。”不知道那人是否明白,一碗好茶从下种,到施肥,再到采摘、揉制、烘焙这一系列环节中究竟贯注了一个茶农何等的辛苦、何等的快乐、何等的喜悦。“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从一粒种子到盘中之餐,及至碗中之茶,难道不正囊括了大千世界的森罗万象吗?

傍晚,一辆皮卡开到门口。我捧起一把新绿,放在鼻尖上闻,那股微凉而湿润的茶香让我有几分迷醉。这些嫩绿如翠的青芽,这些采自山野的珍品,带着我的气息,带着我这一天对茶农们劳动的好奇和满足,就要被送到茶叶商人手里了。它们今晚就会被炒制成新茶,却不知又会落入谁人壶中。

电子秤就放在地上,四斤二两,这是我一天的劳动收获,按照当天的价格,折合人民币二十八元,城里一碗面条的价钱,是一笔可以忽略不计的消费。捏着豆绿色的钞票,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分量。

我说,这么好的茶,留着自家喝吧。但他们说,就这两天的茶能卖得上价钱,哪里舍得喝这么好的茶?

夜凉了,一天劳累,我很快进入沉沉的睡眠。半夜里醒来,厨房里仍是灯影摇曳,竹编的烘茶篓下细火微红,炒茶机似乎一夜都在轰隆轰隆地旋转,似为了打发长夜的瞌睡,有人小声地唱起了一首茶歌:

二月里采那茶啊新芽发

奴家的茶园十二亩啊十二亩

掌柜的写字讲价钱啊讲价钱

左手抓得有四两啊

右手抓茶有半斤

…………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在这个茶季,村子里,家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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