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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记

时间:2024-05-04

漆宇勤

黄庭坚在萍乡的僧人朋友非止一个。除了在宝积寺留下匾额、种下禅松之外,他还曾专门写诗,送自己多年的朋友密老禅师从宜春崇胜寺去萍乡五峰山担任某个寺院的住持。

可能因为处于湘赣交界处的缘故,似乎很少有哪座山经历过五峰山如此频繁的地域隶属更迭:春秋战国时,五峰山是典型的“吴头楚尾”,今天属楚明天属吴;秦汉年间五峰山所在之处算荆州之地也算扬州之地;到了南宋以后则或湘或赣;甚至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也先后三四次变更过属地。

北宋崇宁元年(1102)三月,也是一个春天,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从家乡出发,向西往萍乡行去。年已五十八岁的他,此行主要是去看望自己在萍乡任县令的兄长并游历一番。经过宜春时,黄庭坚在广慧道场短暂寓居,在那里见到了自己多年的朋友密老禅师。此时密老正打算从宜春崇胜寺去萍乡五峰山担任某个寺院的住持。于是,访兄送友的事情便合并在一起来做了。一路行来,黄庭坚将密老送到五峰山并游览一番后,写下了《送密老住五峰》:

我穿高安过萍乡,七十二渡绕羊肠。

水边林下逢衲子,南北东西古道场。

五峰秀出云雨上,中有宝坊如侧掌。

去与青山作主人,不负法昌老禅将。

栽松种竹是家风,莫嫌斗绝无来往。

但得螺蛳吞大象,从来美酒无深巷。

除了黄庭坚之外,民间传说里,唐代诗人贾岛也曾在一个春天到过福寿庵,观山游水,拜佛访古。我想,这一天贾岛肯定也迷醉在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小山之中,迷醉在了那参天的古树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之中。最后,他流连数日,才终于在微雨霏霏中一步一回首地离开。至今,山寺里还悬挂着“有贾岛来”的牌匾。当然,考究贾岛的行踪,似乎并不能找到明文记载他曾抵达过这赣西湘东的地域。

如果“有贾岛来”是五峰山的山僧或山民的拟喻或虚构,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更加佩服这座山、这座寺的标格了。它不攀附帝王权贵,却选择了亲近诗文的风雅。仿佛这五峰山群山之间的植物,都因此沾染上了诗意和文韵。

有这么多的文人雅士如此厚爱,五峰山也算是一座幸运的山了。但是,五峰山同时又是一座经历过太多劫难的山。史料记载,元末农民军欧普祥经长沙攻江西,五峰山等地是他们进入江西的第一个主战场,福寿庵等寺院因此付之一炬;明崇祯十六年(1643)十一月,湖南矿工刘新宇率众攻入萍乡,至宜春相持半月不下,在退回攸县的路上前往五峰山放火,寺庙再遭劫难;清顺治四年(1647),清将金声桓与明将黄朝宣交战,黄朝宣部踞守五峰山九个月,兵败被杀,五峰山寺庙多数被毁;清咸丰、同治年间,太平天国的军队与湘军霆字营在萍乡厮杀十一年,进进退退,烧烧杀杀,五峰山上的建筑几乎全然无存。

五峰山遭遇战火,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也因为它的高度。它不低矮,所以适宜作为战略阵地;它又不够巍峨,所以不至于成为绝对的地理阻隔。

武功山不是一座显赫的山峰。在当下众声喧嚣的旅游胜地里,这座山与诸多名山还保持着某种距离。十年前,《中国国家地理》评选出中国十大“非著名”山峰,武功山成为其中之一。它对“非著名”这个称谓很是受用。

不著名的武功山现在每年敞开怀抱,接纳寻幽访胜的两百万名游客;不著名的武功山正好以更加随和的姿态,欢迎来自天南海北用脚步丈量山水的驴友。对于这些背着帐篷与炊具的自然主义者,武功山表达出了最真诚最随和的善意。

这种善意,与三百八十多年前它对那个上山看日出的中年人表达的态度完全同样。

公元1637年,五十岁的徐霞客在正月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来到了武功山。此前,他从二十六岁开始真正离乡背井游历山河,二十多年背着行囊寻访名山大川,已经见过太多太多壮丽的山水,审美疲劳肯定是有的,一般的风景已经无法激发他的赞叹。但是,面对武功山的奇峰绝景,徐霞客在山区整整活动了十天,忍不住写下了将近七千字的精彩游记。他在文中感叹:“薄海内外,无如赣之武功山。登武功山,江南无山,观止矣!”同时还留下一首诗,几百年过去,读罢仍令人顿生神往之思:

千峰嵯峨碧玉簪,五岭堪比武功山。

观日景如金在冶,游人履步彩云间。

为了看日出,他在山巅金顶的道观茅庵中住了一晚。可惜,这个晚上一直都是浓雾弥漫,徐霞客没能真切看到夜色里的武功山。

武功山的夜是迷人的,适宜恋人依偎,看天高云淡。山高处,似乎夜晚也来得更迟一些,傍晚到入夜之初的时段,恋恋不舍的阳光依旧从遥远的地方斜透过云层,将天空照得通透。此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是纯净的,童话般的景象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古人说“恐惊天上人”,到了这夜晚的高山,其实也用不着高声言语,喧嚣过尽,现在我们可以喁喁细语,在透明的时光里缓慢地抒情。

也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即使在海拔将近两千米的山上,虫鸣依旧不会缺席。除此之外,享受夜色的人也不甘寂寥。草木芬芳氤氲在夜色中,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到了山峰地理,说到了脚下这座山。

在我们中学的地理课本里面,横亘在湘赣地区的那条罗霄山脉,似乎颇有些名气。据说,山脉的命名基本上都是依据其主峰或最主要的山岭名字衍生出来的。无论是太行山脉、秦岭山脉还是武夷山脉等,都有一个同名的主山。但罗霄山脉的主山在哪里呢?我的地理老师没有告诉我,连篇累牍的网络资料也没有告诉我。现在,眼前的这座山,在我们的一次深夜交谈中点拨了我。明代的《武功山志》和《天下名山志》以及明代以前的诸多诗词文献都记载,武功山就称为“兹山”或“罗霄山”。在漫长的历史里,旧书上的“罗霄山”,大都直指“武功山”。

原来,我们夜色里所枕着的这一脉山岭,就是大名鼎鼎的罗霄山脉得名之所。想到这些,我们兴奋不已,似乎打捞起来了一段被夜色吞噬的记忆。

等到兴奋的人平静下来,远远地又传来娃娃鱼怪异的叫声,在这浓黑的深夜顿时平添了几分神秘。

与所有的灵秀之山同样,武功山远自汉晋起就被道佛两家择为修身养性的洞天福地。香火鼎盛时期,山南山北建起的庵、堂、寺、观多达一百多处。不同的文化共融于这座体量巨大的山脉,彼此相安无事。一千八百多年前,丹道在这山上留下炼丹飞升的印记;一千七百多年前,至今尚存的祭坛在这山上刻印了江南古代的祭祀文化。在这之后,唐、宋、明三代的佛教文化和建筑,点染了山间的幽谷。

这真是有意思的事情。就如这白天被人类主宰的天地到了夜晚就更多地属于隐藏于暗处的虫豸,一座山上道观佛寺频繁交互。而佛道文化的昌盛,又让名人学士心向往之,陶渊明、陶弘景、袁皓、黄庭坚、陆游、杨万里、文天祥等人均曾登上武功山,在灵山秀水间留下诗文。宗教、人文、生态,形成了某种互文性的关系。

前人说,这天地间只是人类的暂居地。仿佛所有建筑都是天生,借人手显现,任何一座建筑都不曾被当代人真正拥有过。就像这江南的大山,天地间最高深的大义在此回响一小会儿,然后就离开,换一种声音在此绕梁,或者干脆几种音调同时在此发出声响。也好,这世间的山水,总没有固定的主人。

或许,也正是在主人交替的过程中,一座山便拥有了不同的别名。民间传说里,三国时期一个叫罗霄的幕僚屡屡协助东吴荆扬牧诸葛恪立下战功,被吴帝孙皓封为安成郡太守。而据史料记载,也恰恰是这个孙皓,在公元267年设立了萍乡县,由安成郡管辖。史料与传说,文字与揣测,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重合。这座位于安成郡萍乡县的高山,也拥有了与这片土地统治者相同的名字:罗霄。

此后,有武氏夫妇来到罗霄山修炼,成为这片山水形式上的居民,在他们修道终成正果后,附近的人们便将这座山称为“武公山”。到了南北朝时期,“侯景之乱”后陈霸先所部在梦中得到自称武功老爷的仙人帮助,突破叛军的围困转危为安。陈霸先建立陈国后,惊异于这段离奇的破敌经历,遂下令将“武公山”改名为“武功山”。

与佛教的基本统一不同,本土的道家似乎多了地方神与区域宗教等一些差异化因素。武功山所在的赣西地区,每个村落里都建有供奉地方神的大王庙,有些村子即在牛皇宫里供奉牛王,而武功山上的道观,主神则是武功老爷。这些安稳人心的本土神祇给了我一种错觉,仿佛在信仰的领域,萍乡已经自成一界。

这些神奇的传说,配合着隐藏在山里不知何处的庙宇、宫观,语焉不详仿佛又言之凿凿,让这座夜色笼罩下的江南之山,凭空又多了几分神秘。

玉皇山是一座契合道家气韵的山。它是一座养在深闺人初识的山。在当地另外一座成为国家5A级风景区的山峰的盛名遮蔽下,作为武功山余脉的玉皇山,长久以村姑而不是公主的身份,蛰居在赣西一隅。

但玉皇山数以千计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却似乎并不是随便哪个山区都有,而玉皇山那随着玉皇古宫兴废更迭从汉晋时期一直氤氲到今天的道佛气韵似乎更不是随便哪个山区都有。

这些年我也走过一些山,看过一些寺观。有的山奇崛险峻,但太瘦太苦太枯,它们可以作为人们登临攀缘的对象,却不适宜宗教气韵流转。除了诸如悬空寺、万佛窟那样的特例,一般来说,寺院宫观总是要在出尘的同时表现自己的亲切。自然,它们所在的山也应该是亲切的,可以在深山,但一般不会在险山。

玉皇山不险、不瘦、不枯、不苦。它是圆润的、中庸的,就是邻家的女子,就是隔壁村的老道士,平时在道观里打理,农忙时也卷起裤管回家帮忙收禾插秧,并不那么高蹈和神秘。

换句话说,如果深入其中,玉皇山与南方数以千百计的山岭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玉皇山是道家最高神玉皇祖庭所在,是传说里玉皇大帝历劫飞升的地方”这一方独特的印记。

但有了这一方独特印记,玉皇山便与任何山岭都不同了。

玉皇山静默着,几个峰头如同莲花的花瓣对着蓝天白云。步行上山的路都在野草掩映之中。如今,山脚到山上的水泥路已经畅行无阻,而山腰千年旧址上重修的庞大建筑群已经初具规模。这一砖一瓦,都得自几个出家人的奔走。

她们没有被初来时的野芳侵古道吓跑,她们奔走募资,在这深山里建起一座座建筑,然后日夜守护着它,呼吸深山里的空气,早晚与玉皇山里的草木和鸟鸣相依偎,就像几千年前她们的前辈那样。她们放下了外物,做天地静默的契合者,与山间的万物同在,不排斥,不抗拒,也不凌驾其上。支撑她们的,是梦想和恬淡的心境。

或许,我们应该称呼她们为“有信仰的人”。

同样有信仰的,还有另外一些人。

他们是一群在最艰难困苦的时期坚守在武功山区进行游击战争的人,加上一个穿过千山万水历经千辛万苦在玉皇山一带寻找、劝说他们整编出征参加抗战的人。

这一群人,是中共湘赣省委领导的红军游击队;这一个人,是陈毅。

今天,当独自行走在玉皇山盘旋的山道上,面对茫茫深山,我想到的是,当年三千多人的游击队折损到三百八十人,多么艰苦卓绝的三年!可以想见一个领导者带着一个随从副官,两个孤单的身影在崇山峻岭间寻找失联已久行踪不定的游击队,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但是,他们义无反顾。因为他们,是有信仰支撑的人。

这里是罗霄山脉的北段,山域总面积三百六十五平方公里,主峰莲花峰海拔一千二百三十四米。真好,365和1234,这两个数字都有着浑然天成的意味。

攀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们看见新生的草木爆发出蓬勃饱满的热情,仿佛要将群山都带动着挺拔起来,抽节,往上长,或干脆走上几步。空气里泛着隐秘的甜、香,或者,也泛着草木与生俱来的生命欲望?经过半小时的车程外加二十分钟过山车般的山路,这深山里的空气,让人不自觉地想到一个词:吐纳。

对,就是吐纳。“到草木间采集灵气/着布衣的人在天地间吐纳/将整个宇宙往丹田里过滤一遍”。这个时候,同行的几个人都想到了“放下”,想到了远离城市生活里的一切不如意。肉身仿佛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终于从俗世的沉重里缓慢浮起。

有了第一次拜访,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夏天里暴雨初歇,小兽在山路边蹿动。秋天里枫叶斑斓,熟透的红豆杉果子在三千年的两棵夫妻红豆杉树冠上星星点点。这些都还不够吸引我。真正诱惑我想要到深山里长居的,还是玉皇山的云海。春天里,夏天里,秋天里,仿佛只要一下雨,淡淡的水汽慢慢地就氤氲成了雾,融会成了云,随风缠绕在玉皇山的山腰,然后缓缓地将山间的人和宫观建筑包裹起来,只剩下漫山遍野的树木发出轻微的声响。这样的场景,切合了传说里神仙居处;这样的静谧,挑逗着理想主义者的心思。

到松林间搭一间木屋,在竹林里建一个竹亭,就着青岚,就着早晚的霞光,读几页文字。山间梯田里种着自给自足的稻米,饮水可以在山溪就地取用。这样的场景,想想就是美的。但想想或许也就够了。与当年在山间游击多年的红军相比,与当今立下宏愿重修古老建筑的道长们相比,我还是缺少了精神的高度和硬度。前面说过,山间的蝴蝶很美,但山间的蚊蝇也很壮;山居的晨风很温柔,而山居的夜雨也很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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