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厦
大娃和小朵
大娃并不大,才十一岁,只是有了小朵之后,奶奶就在“娃”字前面加了个“大”字。小朵确实小,不仅只有四岁,而且长得瘦小。这两个小名都是奶奶取的,当然叫得最多的也是她们的奶奶。但写下一篇关于她们的文字时,我还是选择用这两个小名。因为我知道,她们长大后,不会有人再提起她们的小名,大娃小朵,将永远留在她们的童年。
大娃和小朵相差七岁,小朵不懂的事正好大娃刚懂,但又还不懂小朵不懂很正常,所以正好组成打架的拍档。可是世界上最难平息的战争,就是孩子之间的,因为无论谁对谁错,双方都是无辜的。大娃和小朵常常为了一块糖、一个游戏的输赢打起来。小朵会哭得泪帘子似的寻求支援。因为力量过于悬殊,我们都觉得大娃在欺负小朵,但大娃又何尝没有委屈呢!自从妹妹出生后,大娃保存多年的玩具,一一被破坏,大娃唯我独尊的领地,逐渐被占领。当大娃被气得发疯时,却被别人说:你那么大了,还跟她计较。这样的评判难免让大娃把矛头转移到评判人身上。好在经过几年的磨合,她们找到了相处之道,也互相塑造了对方。大娃更加独立了,小朵嘴巴更甜了,她们这些特点自然有它的两面性,但无疑会成为她们各自的生存能力。
一个家里长大的兄弟姐妹,经常出现性格上的多极分化,想必就是那一点点不一样的角度造成的吧。人生就是这样,刚开始的一点不同,走着走着就是天壤之别。
大娃对小朵的“欺负”,也别有一番趣味。
小朵要姐姐给她贴一个大拇指彩贴,大娃不给她贴,她就像别人教大娃时那样说:姐姐你让着我点,我还小呢。大娃带着坏笑说:你小啊,你是小人吗?小朵:是啊。大娃:你是卑鄙小人吗?小朵:是啊。大娃咯咯地笑起来,把一个大拇指彩贴倒贴在小朵额头上,大笑,小朵也开心地笑起来。
不过小朵也有用无邪把姐姐打败的时候。大娃率领小朵给我们变魔术。大娃在一张纸上用彩笔画了个大嘴,折起来放在手心里,让小朵站在她面前,装腔作势地捏一捏小朵的脸,再扯一扯小朵的耳朵。再从手心里拿出那张纸,拆开竟是一张白纸。当我们正表现惊叹时,小朵突然从帽子里拿出原来的那张说:在我的帽子里呢。大娃瞬间被气得晕倒在沙发上。我们笑开了。大娃缓过神跳起来指着小朵说:变魔术呢,不能说,你这个笨蛋。小朵一脸认真地说:好孩子不能骗人,我是好孩子。大娃再次晕倒,自掐人中。我们大笑不止,小朵不知怎么回事,只知道把我们逗笑了,也开心极了。
大娃和小朵虽然总是打打闹闹,但那天一个平常的画面,让我感动。
那日午后,小朵在里屋睡觉,我在外屋正和来访者谈话,母亲正好去送来玩的邻居。这时小朵哭着从里屋跑了出去,可能是醒来看到屋里没人害怕了。当我正要让来访者帮忙去叫一下母亲时,只见大娃抱起了小朵,一边拍着小朵的背一边说:不哭,姐姐抱,我们回屋啊。小朵依在姐姐的肩头,立刻就不哭了。大娃的这个怀抱虽然比父母的矮,这个小身板也比父母的单薄,但足够给小朵安全感。大娃这个调皮的孩子,此刻身上却是满满的担当和爱。我的眼睛湿润了。
没有人像大娃一样欺负小朵,而当没有大人在身边时,也没有人像大娃一样保护小朵。
任何情感都是有期限的,父母陪你前半生,儿女伴你后半生,唯独兄弟姐妹,可以与你相依相偎一辈子。
这是何等的缘分啊。
初心
在我们这个说话土得掉渣的家里,小朵竟然是一水儿的普通话,这让我更加确信社会文化可以直接造成基因突变。或许正是这不一样的腔调,更让我们感觉小朵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天使。
我常常为小朵的神来之语惊叹。小朵把一个枕头放在肚子上说:枕头踩着我的肚子呢。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小朵看到一只满身泥土的小猫说:它全身都是脏。脏,又何尝不是一个名词呢?每次父亲喂我吃药,小朵都要求由她来把药放在我嘴里,她总会说:你先尝尝水,再尝尝药。
小朵无意间把彩笔帽戴在了手指头上,手指弯一弯,像小人鞠躬。小朵像发现了宝贝,跑去给爷爷奶奶大姑小姑看。她又开拓性地把每一个手指都戴上笔帽,手指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她就又惊喜地奔走相告。小朵把笔帽摘下又戴上,再摘下来再戴上,反复七八次,一个人快乐地玩了一上午。在小朵眼里,每一个人都是可爱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不像大人们只盯着有用的东西,对太多“无用的”东西已经看不见了。成人所谓的乏味无聊,并不是世界苍白,而是我们自己屏蔽了有趣的世界。
每次爷爷从幼儿园把小朵接回来,奶奶会先给她做点吃的,摊闲食,煮挂面,炸豆腐丸子。小朵总会一边吃一边带着夸张的小表情说:这也太好吃了吧,我最喜欢奶奶给我做的这个了。这让她奶奶有满满的幸福感。很多时候,为别人付出并不需要有回报,有个回应就足够了。
小朵让我相信,我们给予孩子的温暖,远没有孩子给予我们的温暖多。奶奶腿疼,走路多了就更疼了,有时候奶奶疼得不由自主地叫娘:娘啊疼死人了。小朵听见了,就问姑姑:奶奶的娘呢?你奶奶的娘早就去世了,奶奶想她妈妈了。听到这个解释,小朵开合着长长的睫毛,若有所思。有一天,奶奶又疼得叫娘,小朵便说:奶奶,要不我当你妈妈吧,你腿疼的时候我哄着你。听到这样的话,奶奶笑出了温暖的泪花。
小朵的情感非常丰富,她没有受过任何道德教育,看白雪公主被毒苹果害死了,却会伤心地落泪。她反复问我:那个人为什么要伤害白雪公主呢?我说:因为那个人是坏人。她理解不了什么叫坏人,依然问。我说,那个人嫉妒白雪公主的美丽。她听不懂什么叫嫉妒,反而让我开始疑惑,为什么嫉妒就要伤害别人呢。跟小朵解释原因,我感觉就像阳光不知道什么叫阴影,当我将阴影拿到阳光面前给它看时,阴影当然也就不存在了,阳光怎么会见到阴影呢?
人性本善。同情他人,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是人的本能,并不是因为什么因果。善有善报,只是因为成人在功利淹没了内心之后,把善當成了一种生存工具,说到底,还是自私的逻辑递推。不能为他人的苦难而悲伤,没有帮助他人的冲动,不能不说是一种能力的丧失。可见,一个人成熟的过程并不仅仅是获得,更是慢慢地丢失。17E05FE1-08F9-4CCC-8ADA-1A1A410371C9
我们越活越狭隘了。
或许,只有孩子才能看见世界的本质,山就是山,山只是山。或许,只有孩子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角度,除此之外,都是局部的,偏狭的。
七个小矮人
大娃小朵降临到了我身边,让我可以再一次走近童年,而更多时候,她们让我体会到的是为人父母之心。
在过去的近十年里,大娃除了在学校和晚上睡觉的时间,在我们身边的时间最多,细细想来,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有的只是平淡的时光,只是这时光中的点点滴滴。
无论我在干什么,只要大娃故意闪着小泪花说:小姑你跟我玩不?我都会把所有的解释咽回去,立刻答应她。因为要让一个孩子伤心实在太残忍。那些年,我写东西都会安排在晚上九点以后,只要大娃在,我们就陪她做游戏、给她讲故事。等我知道的故事都讲完了,我就开始即兴创作,讲着上句想下句,但大娃倒听得津津有味。大娃让我们有了一个爱好,那就是给她挑东西买东西,能够让一个孩子多一些欢喜,是多幸福的事啊。她的姑姑虽不能动,却可以给予她安全感。不管什么事,她总会问一句:小姑,是真的吗?记得她妈妈逗她,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着谁?大娃说:跟着爷爷奶奶。那爷爷奶奶也离婚了呢?跟着大姑小姑。
大娃第一次发现了雪的美丽,她惊喜地奔跑在屋里屋外,制作一个又一个小雪球给我们看。大娃第一次不再害怕过年放炮,她把我们都推到阳台上去看爷爷放烟花。大娃第一次跟我们逛商场,当拉货的小板车叮叮当当路过我身边时,三岁的她使劲护着我。多少个普通的上午,我们陪她摞积木;多少个普通的下午,她在我的故事里安然睡着;多少个普通的傍晚,我们陪她写作业;多少个普通的早晨,我被她站到我面前时的呼吸声叫醒。
看着大娃娇小的身影,听着她稚嫩的声音,我明白了什么叫疼爱——这种爱,的确伴随着莫名的疼。大娃看到棒棒糖的欢喜让我心疼,大娃睡着后的样子让我心疼,大娃自己会梳辫子了也让我心疼。当我想到,她终归要独自面对人生的磨难,去为生计而奔波,去结婚生子,去为功名利禄悲喜,就更加心疼了。我甚至觉得,世界上的一切是配不上大娃的,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是对她的羞辱和摧残。我多么希望她的世界里只有平安和快乐,然而,我又能给予她什么呢?
如今大娃已经不那么黏我们了,她更愿意在自己房间做自己的事。或许她觉得和姑姑玩无趣了,但我知道,她已经看到了更多彩的世界,她的未来即将打开。
有位作家说过,世界上最无情的就是孩子,无论你对他多好,他长大后都会忘记,变成另一个人。是的,大娃也终将会成为另一个人。我和那个人将有什么样的关系,更多取决于外部环境,以及她的性格与价值观。而小时候的记忆也将在重新定义的过程中慢慢烟消云散。当大娃再去回忆那些点滴,想必就像我回忆老房子里那贴了十多年的画一样,我记得它在那儿,却不记得画的是什么了。因为太熟悉,所以被忽略不计。关于这个非生命主根的姑姑的一切,将隐含在她记忆的长夜中。当然,她总会记得一些,但对于成人的世界来说,那些恐怕已是没用的东西了。这样想也并不消极,这是一种生长的必然,生命终将要丢下一些东西,去接受更多新的东西。我将用祝福目送大娃远行,并替她保管好曾经的美好时光。
我和大娃,就像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一样。白雪公主不是为了七个小矮人而来到小木屋,也不会因为七个小矮人而留下,但真挚的情感将留在他们心中。
细细想来,其实有很多白雪公主来到过我们的小木屋,或短暂或长久,但她们终将离开,去寻找自己的王子。我多少次目送她们,就有多少次伤感,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个被路过的人。然而,我的生命中,又何尝没有七个小矮人呢?他们也永远留在我的生命中,铸就了我的生命形态。那点点滴滴,温暖着我未来的一个又一个冬天,影响着我如何爱别人,决定着我的进退取舍。很多时候,我忘了感恩,忘了怀念,却始终不曾忘记他们给予我的力量。
人世间的情感,除了那些被命名的,还有很多没有被命名的,它们,那么无私,那么纯粹,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样,让这个世界充满希望。
责任编辑:沙爽
吴国恩
我们经常蹲在高松树对面的放牛窝的山坳里。我们当然是在放牛啦,牛又憨厚又骄傲,数量多的时候它们也欺人,只要一头牛想跑到山坳外面看看什么情况,其他的牛都会跟着,我们也就不能高高兴兴地在山坳里玩耍,只能跟在牛群后面大喊:“牛啊,牛……”我们总是那么两三个人,白绒儿、方月,还有我(偶尔没有我或她们其中一个),我们不再有别的同伴。我妈妈隔一段时间就会跟我说,那地方有什么水草?您打算窝在那个山坳里一辈子吗?您可真是我生的三个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
她说——“您”!
每当她生气的时候,客气得就像别人家的妈,她揍我的时候也从未把我当成亲生孩子,有一次……
算了,反正我跟我妈的关系和烂柿子一样坏了,我决定长大的第一天就离家出走。
实际上我已经尝试过离家出走,当然没有一次成功,可能是我太小了(即便已经九岁),或者这儿的山道十分难走,每次出村口没多远肚子就饿,饿了自然不能远行啦。我在那些路上故意拐来拐去,假装是随意走到那个地方散步玩耍,凑足了这种玩耍的感觉以后,果断并自信地回家。回到家我妈就会问,你死哪儿去啦?(我都能学她的语气了!)我就会伸着下巴,学我爸爸的模样,随便指个方向:那儿呗。
我妈是个有梦想的人,这是她与别的村妇不同的地方,也是她没有别的村妇快乐的原因,是她跟我说的,年少的时候只差一点点就成为歌唱家了(她也确实有一副好嗓子),差点就被城里来的歌舞团的人招走。那些人跟她说,只要把小学五年级读完,他们就来将她带走。那时候她在上小学三年级,也自那时候起,她的梦想开始了。她上到四年级的时候,她的爸爸卻死了,她爸爸,也就是我外公,是唯一可以支撑她梦想的人,因为我的外婆非常古板,她不赞成女孩子上学,她觉得女孩子有女孩子该做的事,比如刷锅洗碗,再不济,出门放猪也行。17E05FE1-08F9-4CCC-8ADA-1A1A410371C9
就是说,我妈的梦想在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该完蛋了,可这顽固的女人一直到结婚生了我,还抱着那个残梦,每天扛着锄头在山坡上唱歌,搞得别人以为她干活干得很幸福似的。也只有我知道,她灰头土脸,唱得双泪直流。她教我吊嗓子——“来来来,幺儿乖乖,你试着张大嘴巴吼,看我,这样,啊啊啊啊啊……”
我不喜欢吊嗓子,并且隐约觉得有梦想可能不是一件好事,它会让人灰头土脸,动不动就想哭,而且还总是躲起来,总是不太快乐。但我妈却非常坚定地给我另外一种信念:没有梦想的人,更可悲。
我喜欢蹲在山坳里放牛(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梦想),如果暂时不能离家出走,躲起来是最好不过,山坳里几乎不进大风,我和白绒儿以及方月,都觉得在山坳里特别舒服,舒服得像一颗蛋。
白绒儿的姐姐是个比较聪明的姑娘,她比我们大了好几岁,在十七岁那年就有了清晰的梦想:挣钱。中学没读完她就出去闯荡了,我妈说,在我们山区,辍学以后越早出去见世面,说明越有出息。
白姐姐不怎么搭理我,因为我妈妈的梦想跟她的不一样。她说梦想是会遗传的,我将来的梦想肯定与挣钱没有太大关系,也就是说,跟她不是一路人。“你将来不是唱歌就是跳舞,还能是什么?鸡生鸡,蛋生蛋,还能做什么?”她这么嘲笑我。我不服,我跟她说,鸡生蛋,鸡不能生鸡,蛋不能生蛋。
白姐姐回来那一年可真漂亮,她挣钱了,她出去了好几年,一看就是个挣了钱的样子,浑身香水味香得让人没办法,就连白绒儿从她身前路过都要捂鼻子。
我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白姐姐有一次跟人打架,险些被扔到山沟里,但这件事我时常想起。那是个黄昏,太阳从山顶摔到不知哪里去了,我从山坳里收了牛,回到家中无事可干,在马路上晃荡。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见白姐姐和一个男人在吵架。我躲在一块很高的石头的脑袋后面,也就是差不多挂在石头的脖子上看到的,很难形容我当时那个藏匿的姿势,确实太费劲了。
那个男人说:你真狠心,你真的不回去了吗?
白姐姐说:我回去个鬼,我跟你的日子到头啦!
男人说:该死的蠢女人,你给我生的孩子不要了吗?
白姐姐说:你会把他给我抚养吗?
男人坚定摇头:当然不会!
白姐姐也坚定摇头:我当然不回去!
男人说:为了孩子也不行吗?
白姐姐说:不行。我们两个的饮食习惯、性格,包括说话方式,全都不对,你觉得我为了孩子留在你那个地方,会好过吗?
男人没说话了,他想了想,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就是想要强行将她带走的意思。白姐姐一边挣扎一边说,你要抢人吗?然后她就张着嘴巴喊了一连串:杀人啦,抓贼啦,打人啦,抢人啦……
男人拂袖而去,看他的样子是个有点文化的人,戴着眼镜,不胖不瘦。男人走出很远以后停住脚步,突然又回到白姐姐身前,用有点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她很坚决,这种坚决的态度几乎跟我妈是一样的,我妈要求我吊嗓子的时候就是这种样子。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点钱,递给了白姐姐,有点伤心的样子,说:如果你还想回家的话,这是路费,如果你不想回家的话,这是散伙费。然后他就走了。
白姐姐可能也没想到男人最后会给她钱,站在那儿发呆了几分钟。之后我就从石头背后突然蹦出来站在她跟前,差点把她吓死了。
“这是多少钱?”我问。我想象和期待了一下,有没有可能从白姐姐这里得到一两毛钱。
“你的梦想是当乞丐吗?”她斜了我一眼就把钱装进了口袋,转身就走了,跟她家的狗一起回去的。我是后来才看见那只狗的,因为那只狗在男人走了以后才从马路那边过来接她。白姐姐的妈妈去世得早,实际上,在他们那个家里,白姐姐最辛苦也最勇敢,她的爸爸和我爸爸一样,几乎不着家门,而奶奶年龄又很大,话也多,整天唠唠叨叨,让人觉得她的嘴巴里装了一台小马达。白姐姐能一个人走夜路,总是背着厚厚的庞大的一捆枯草或鲜草,给牛吃或给母猪垫窝。草垛把她整个人压在底下,我每次撞见她的时候只能看见她的下半个身子,凭感觉知道那就是白姐姐,一喊她,果然就是她。妈妈死了以后,有些活总是会落到她身上,白绒儿是妹妹,有些活不适合她。白姐姐的妈妈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早早地教会白姐姐做很多家务,就仿佛她能预测自己会很早离开人间,要训练她的女儿独立。白姐姐也的确很独立,有时候我们都觉得她可能是个男孩子,在出去闯荡之前,谁也没见过她穿裙子,哪怕浅色衬衫也不会有一件。直到十七岁以后,她才以女孩子的面目短暂地在村里生活了几天,就离开家门了,因为白绒儿要上学,要花钱。白姐姐跟白绒儿说,你以后好好上学,长大了当老师,我挣钱给你读书。
白绒儿的成绩也就那样,她自己也知道当老师这个梦想恐怕难以实现,放牛的时候她非常认真,似乎是作为一种弥补。我们将放牛看作是逃避作业的一条出路时,白绒儿将它看成了自己将来要干的大事。
我妈跟人聊天的时候说,白姐姐没有挣到钱,她在外面走投无路嫁了个男人,又反悔了,就自己悄悄逃回来。我几次想跟她说,白姐姐赚到钱了,赚了好多,可是最终只张了张嘴巴,白姐姐那天转身走的背影总是堵在我心口。有梦想的人的背影比没有梦想的人的背影更让人看了伤心。我妈说我过于敏感,敏感的人很难实现自己的梦想,因为情绪就是一道一道的坎,稍有不慎就要一败涂地。
我有时想,我妈最适合干的职业可能不是农活,也不是当歌唱家,而是到天桥底下给人算命。反正她最爱干的一件事,也是拉着我四处算命,算得我头晕眼花,算得我到最后差点也会了。我的祖上据说已经修悟到了通天之力、通神之能,曾祖如果还活着,没准會选我做他的毕摩传人呢。当然我只是这么说,我不可能是毕摩继承人,因为曾祖父干了一件在他那个严谨的年代最不该干的“蠢事”:在家规和族规严密的情况下,他居然爱上了一个汉族姑娘,并且无论如何不肯妥协放弃,什么门当户对、族别、身份,通通跟他说不通,因此遭到了家族驱逐(据说这已经是看在他的功绩和身份上最轻的惩罚了),差不多就是流放吧。他心甘情愿把自己和那个姑娘给流放到了远方,带着他们的爱情和后来凄风苦雨却倔强不悔的日子去了。所有的亲人都觉得曾祖父太傻了,自降身份,为一己之情,导致一败涂地,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这些有没有道理,但内心里更加喜欢这样的曾祖,比喜欢他是毕摩更喜欢,他的内心里肯定住着一匹云做的白马。曾祖去世在远方,和他喜欢的姑娘,也就是我的曾祖奶奶。我常觉得他们肯定没有埋葬在人间的土地上,他们在月亮上。只有我妈喜欢经常给我讲祖上的事情,我爸因为太“忙”,用我妈的话说,忙得连他爹是谁恐怕也不太知道,我也就极少听他说什么。我们是在父母这一代才认祖归宗的,那天按照祖制杀了牛,在族中长辈的见证下,我爸终于在曾祖去世之后回归了家族门下。可惜我们已经习惯了像汉族人一样生活,说他们的语言比说母语更畅快,穿他们的衣服,学他们的农耕以及传统文化,我们的精神归入家族门下,我们的生活形态却无法改变了。我觉得这是我爸有时不太愿意提起祖上的原因,可能他和我一样,觉得这是一件说不清楚的麻烦事。17E05FE1-08F9-4CCC-8ADA-1A1A410371C9
你是吉克惹史(吉克七子)家吉克阿友(吉克七子中排行老二)的后代,记住了吗?我妈说。
你是吉克毕摩家的后代,记住了吗?我妈说。
你是吉克家的后代,但你爸是吉克家最拖后腿可以直接丢到大河里喂鱼的那个懒惰的王八蛋,记住了吗?
呵呵呵……只有我妈希望我记住祖上。她可能希望我通过祖上的遭遇,从中汲取点什么力量,或是可以规避一些东西,她一定在私心里没少祈祷我灵活聪慧地活着。当然顺便也要记住我爸的“恶习”——他喜欢四处闲逛。
我爸的灵魂里可能住着一条流浪狗。他从不跟我谈论什么梦想,他似乎只给我传达一种态度:高兴就好。
他也的确挺高兴的,即使这种高兴的背后偶尔会流露出一些我看不太明白的苦味。他是上过战场的人,杀过敌人,见过战友之死,生死像流水一样在他的眼睛里淌过,这在后来的生活中,哪怕是在我这样的孩子的眼中,从他的神色里也总会触及些什么,即使我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他给我讲述最多的就是战场上的事,比讲述我们祖上的事情更多更细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一遍一遍地讲,总是让我看到一张被过往和记忆摧毁的面庞;而我却无法真正感受到他所讲述的那些,使他激动不已的事件,在我听来也只是一个还不错的故事,而已。
我能切身感受到的,是白姐姐的不高兴,她的梦想是那么清晰明白,可能因为她还不到我爸妈那种年纪,还不会隐藏情绪。
白姐姐后来又走了,具体什么时候离开村子,谁也不知道,因为白绒儿怎么也不肯说。那个时候,白绒儿已经不去学校了,她辍学了,成天窝在高松树对面放牛窝的山坳里,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我们只有在周末才与她相见。
白姐姐再回来的时候,已经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黑漆漆的小男孩,一看就是成天趴在灰堆里玩耍的“猴子”。依照我们的看法,她的丈夫比起先前那一位可是差得有点远,可这个家伙嘴巴特别能说,并且总是一张笑脸。他也戴眼镜,面对镜子的时候,他跟我们说,小姑娘们,我感觉我帅得眼镜都戴不稳了。白姐姐很喜欢他,看得出来,她恨不得给他生一百个孩子。她那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赚钱的梦想,不仅是因为白绒儿辍学后不再需要学费,单纯就是她的梦想本身,也拐了弯。
“一个女的爱上一个男的,她就会为他放弃很多。”白姐姐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一个女的爱上一个男的,可以为他放弃很多,但不能放弃梦想,一旦放弃了梦想,就等于放弃了自己,如果那个男的有一天离开你,你就会成为真正的穷光蛋。”我妈却是这么跟我说的。当我告诉她白姐姐的话,她就迫不及待地从我脑子里将白姐姐说的那些话不留痕迹地抠除。
我们再也不去放牛窝了,辍学后的白绒儿去了远方,方月也跟着她的亲戚去了某个地方谋生。她们都走了。那时候我也没再上学,一个数学总也考不好的人,即使家里有学费读书,也读得非常害怕。初一的下半学期学费就要交的时候,我妈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筹借无门,而我心里欢呼雀跃,有种一个包袱很快就要从我身上滑下去的轻松感。我几乎是离家出走的(终于达到了这个目的),十五周岁,当着我那无奈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妈妈的面,非常高兴地踏上了去州府的班车。我回头看见她在班车屁股后面走了几步,有想要将我喊下来的那种意思,可是我也看见,她坚定地停下了脚步,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做,她需要我去走自己的路了。我不懂十字路口该怎么过,我们的县城还没有这种东西,我不懂红灯停、绿灯行,不懂人行道和车行道。我几乎是个睁眼的瞎子,下了班车走在州府宽阔的马路上,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上那么多人,他們从我身前走过就像风从我身前吹过。那是快要入冬的季节,那一天没有太阳,我觉得那是我流浪在世界上的第一天,觉得世界并非五彩缤纷,它那么冷,虽然路那么多,可是每一条的前方都看不到尽头。人们像秋草一样,车子像扭曲的蛋。
风吹荒野,总是将我们每一个人,吹得都很荒凉。不经过苦难锻造和重塑的灵魂,无法觉醒。
我曾很长时间被生活的潮水淹没,有时候会软弱到祈祷曾祖来梦中见我,以他无界的灵魂。还真有那么一次,在梦里,一只壮硕威猛的老虎,站在周边包围着树林的圆形山包前,它眼里满是慈爱,就像我祖先的慈爱。它在我跟前停留,我们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它就朝前方走,边走边回头看我三次,仍然是慈爱的目光。醒来之后心中清明,我觉得我好像获得了什么,当然,我说不清到底获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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