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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泥沙、清水和来回

时间:2024-05-04

阮文生

这里我来过,又不像来过。我把自己怀疑上了。我有点呆了。主要是五座牌坊,竖在面前,前所未有。我僵直着,被石头卡住,目光也僵直了。我不能顺利地看鼻子底下的萝卜青菜,更多温暖的样子,都在阳光里。不像早晨,黄山冬天的早雾就像冰箱里的气体,我被狠狠地冷冻了一回。我在骑车,手和车龙头一样又冷又硬。天气一阵阵的,不好说。山脊线在波动,由于贴在牌坊的后面,我还是能看到一大团色彩,主要是绿的,也有灰的,还有一些我说不上来的意味。我一点点地看,一座座地看,这样能弄清一些来龙去脉。

这地方叫葵姑,是岭下苏村水口处,往大一点说,是安徽省黄山市永丰乡。

1965年,五座牌坊被打碎。因为和水库扯到一块儿,我把它想成冬天的活动,那年头冬闲修水库是普遍的。沿山水库的基坝涵洞需要石块,就用打碎的牌坊去补洞吧!冬天搬动石块,手吃不消的。早晨我扶着车把,虽然戴着手套,一上午也没暖和过来。有人和我握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也可能是夏天发生的事。因为这是一个很大很重要的想法,没有热量是催发不出的。

1965年,这些累加的石块,足够一些地方沉重又冰冷,也足够一些嗓音红涨着脸,而不远处的兴修水利是火热的。这样的连接和设想,应该是破天荒的。这么说下去,铁锤对准牌坊就不可避免。肌肉在空中大块鼓突,动作在平台抡得又圆又狠。轰的一声,牌坊倒下,一团响亮一团粉尘同时从泥土里腾起。足够多的脚再踏上去。石块运到水里反复清洗。一个设想一个工程差不多了。后来,一波又一波的涟漪,在水鸟的羽毛下日见稳定日益丰满。

我在发呆。似乎发足了呆,才能清醒过来。这时没有风,中午的阳光是大团大团的温暖,我的背脊有点汗水蠢动,仿佛是对曾经的冷冻的补偿。1965年,我够不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葵姑已被撕开一个大缺口,除了空白还是空白。现在,我把自己怀疑上了,因为空白面目全非了,其实是牵动了我的来来回回。

那一回,我和一个朋友骑自行车从县城往这里来。乡下中学的文友已经给我买好了市面少见的花生。离葵姑不远的公路上满是沙子。一个老农从头到脚地披着稻草出现了,下坡的路面让一些情况变得古怪、突然又猛烈。应该说,那时候我有些冲。车子撞上了老头。我们一起倒地。真是要命!我用带血的双手扶起老头。他大声地呻吟,让我六神无主。郊游的心情一点没有了。没想到村里的书记是一个学生家长。老头是他的村民也是他的长辈。他用我不懂的土话和老头说话。他让我去小卖部买些东西来,等我从目的地回来时看情况再说。

同行的朋友是陪我的,顺带去乡下看看女同学。单身少女的房间里,蓝格子红方块,是少见的。纸鸽子要飞不飞的样子,是横头里的一个动态。床头柜、一排书、台灯、铁皮饼干盒是格式化的。淡淡的清香似有若无。乡下的墙壁不够白,可女同学的脸白里透红,她压轴般的坐床上和凳子上的我们交谈着。总之,信用社的几平方米的房间里的宁馨,被压缩和深化了。中学里的文友,在单身房间里摆开招待的架势。几张骨牌凳围住火锅和酒,至今温暖又清晰。我们三个人睡一张床,是横着来的,让椅子凳子接住脚。大家一起说着酒话。同行的朋友惦记着女同学,她已经名花有主,但不妨碍他在这个夜晚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我却被撞人的事弄得心绪破碎。一经酒水,伤痛火辣辣起来。我晓得,一个年老的生命,离死是近的,这么一撞,也许就离死更近了。要是一晚过来,老头死了可咋辦啊?

还好,一切都过来了。一个段落是艰难的,即使落下血疤。总的来说,时间是通畅的,苦痛和忧思堵不住。

半个世纪过去了,五座牌坊仿佛一队生灵,从大雾里消失,又从原野里突围了。葵姑还是葵姑,平坦的土地里是萝卜青菜,侧面的山脊还在不停地起伏。

2014年冬修水利,村民们发现了水库里的石块,像发现新大陆,激动和不安让苏村沸腾了,一个决定就像当年的炮声,从水库冲天而起。捞上来捞上来,花多大代价也得捞上来。真是瞎搞!脾气火暴的后生骂起来!应该是孙子在骂爷爷。他们激烈地争辩着谁才是真正的原罪。2014年和2015年,苏村异常繁忙。几乎全村人都出动了,铁器和石块碰得震天响,丢进水里的东西又回来了,沉甸甸的担子在肩头晃悠。满是泥巴和伤痕的石头,在葵姑摆开架势,就像回到久远前。2016年,在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的努力下,每块石头就像断裂的骨骼,对准原来的位置和高度。很好,没一点错位。破碎的记忆开始完整。那些榫头再次清晰,一切重新开始。它们整齐划一,迈着阅兵式的步伐,走过岁月和原野。

对于这套石头组合的形式和高度,苏雪林是个答案。虽是大师,但她们方言一样,出手的刚烈、迂徐和坚守,都是相似的。一辆卡车过去,我看到腾空的石块弥漫着浓浓的地气。

一个村子树五座牌坊,是需要力量的。村里的事情延伸在外,一些名字住到石头上。那里的沉默比鞭炮响亮,有的就惊动了皇帝。洙溪河里的水很清,船歌里的事也是慢慢大起来的。河水在岩崖留下页码,石头就柔软了。进入精美也是需要过渡的。必吉岭一带的山地,是上苍堆垒黄山以后余下的。充沛的地力四下散去,排场和用途遇见了目光。我好几回来岭下苏村。河道的白沙,独个的是粒粒坚硬的颗粒,堆一起成了柔韧的水坝。小孩在边上玩。跑车轮子陷下去,又转起来。几个洗衣服的女人沿水埠头蹲下,丰满的腰身等于补足又加重了半个圆弧。水流和小孩都在里面。鹅鸭也在。鹅的头上一点红,又白又红地曲项高歌着。鸭是麻灰的,它们把乡村的调子往下降了。我上次来时,女人们用竹篮子装衣服,这次还是,仿佛那篮衣服还没洗完,我又来了。梭罗说,女人的衣服是从来都没有完工的一天的。

苏村的女人,都是角儿。五座牌坊里的事,我还是说一说吧。

这家伙耍流氓了。曹婉怒不可遏,丈夫、近万人的卓村男丁都被这帮家伙杀了。她奋起一脚,兵痞捂着裤裆嗷嗷叫。那一脚需要力量。那一脚落成了牌坊群里的第一座牌坊。阳光照耀,血性和气节,还在石头里滚烫着。浓痰堵在喉咙。嘴对嘴地将痰吸出。一个冬天里曹 不知吸出多少浓痰。曹 不嫌也不说。总之,婆婆的气接上了。婆婆感动得对人就说。曹 从小喜欢写字画画咏诗填词,十七岁嫁到苏村,二十岁丧夫,对待婆婆胜过亲娘。诗画里的劲道,成了孝道,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的杜田、杜炳,都是岭下苏村的媳妇。杜田能扎针,擅长儿科妇科,基本是手到病除,从不收村民诊费,五十四岁逝世,全村男女老幼为她送葬。娘家给杜田领养了一个小孩,为婆家继承香火。杜炳长夜当灯抚育独子。后代都很出息。医学专家大学教授,儿孙满堂造福社会。F537B350-DA07-46C9-A6F3-C8B543A5D090

一些故事仿佛在等着。苏村的女人一出现,故事的名字就有了。“流芳千古”“冰清玉洁”等汉字,端端正正地在石上刻下。小时候,苏雪林就追寻在家乡的故事里,就像沉迷在青山塔、希范堂、希贤桥一样。

曹氏遭遇乱军,见她貌美,他们如狼似虎要她入馆。经过一个粪池,那种牛粪、猪粪、人粪倒一起的大粪池,臭气熏天苍蝇飞舞,肥胖的蛆虫在相互挤对着争夺着,掉进里面的阳光也在发酵。曹氏要求上厕所。好半天没出来,军士进去搜索。人不见了,可是粪池在晃荡。军士惊愕地大张嘴巴。多年之后,苏雪林的手指捺在永丰《杜氏族谱》久久不离:伯醒妻曹氏,路过厕旁遂自投于秽,中秽毒死,时二十岁。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往里跳啊?苏雪林闭起眼睛,双手紧握桌沿。三十六岁的江南女子李氏,被乱军当作一座漂亮的房子给烧了。伯珍被乱军剁掉十指,血在涌流,鲜红又暗淡了石板,妻子桂氏不顾一切地赶来,昏倒在丈夫身旁。醒后,她破口大骂。替丈夫骂,替村子骂,骂这些杀人放火连孔子孟子书都烧的人。刀斧手一拥而上。夫妻两人的尸体堆一起。家里的狗来了,寸步不移地伏守着主人,不吃不喝,最后死在他们身边。

生生不息的英勇忠义,战乱的惨烈和祸害,让苏雪林拼命也要读书。奶奶反对,终归失败。是母亲躲妮将自己的嫁妆卖了,让她去京城、法国读书。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有了《棘心》《绿天》,花了半生写出的一百八十万字的《屈赋新探》,开创了学界一条新路。苏雪林本是宋代苏辙之后。苏辙的玄孙苏继芳任铜陵县令,时逢金兵南侵,他欲归隐峨眉不成,遂避难江南,岭下苏村成了苏氏繁衍之地。宗祠里的楹联是:颍水家声远,眉山世泽长。这是个神奇的地方,苏雪林百岁回故里,海宁学舍枯萎多时的紫薇竟然绽放出鲜艳的花朵。生机去了远方,现在,又回来了。

惊动皇帝的人叫苏成美,人称苏百万。那时,我在太平。同事中好几个苏老师,都是来自苏村。苏老师常说苏百万,我知道了这是个很富的人。乡下学校的位置,离苏村比城里近,来自苏百万的信息比较密集。“富”字,也仿佛睡了一长觉,开始觉醒。那时我不关心苏雪林,我在乡下教数学,“百万”,这名字好,也很数学。

光绪三年(1877),山西旱灾死人无数。连年战乱,朝廷无力赈灾,号召社会捐助。苏百万手头紧,还是捐了白银一千二百两。在一群东张西望的富商大贾里,苏百万坚决又突出。皇帝知道了他是个盐商。细了解,他和同治年间的浙江盐运使苏式敬是族亲。这个人恪守经商的要义“必勤、必俭、必信”。汉口、九江、安庆、芜湖、上海等地都有商号,兼做茶业。岭下苏村通斜山岭、泥田岭的石板路,他修的。乡祠社庙,他修的。乡人应试少盘缠,他给。宁国文庙失修,他捐白金一万六千两。

皇帝感念蘇成美的义举和公德意识,恩赐修建忠义坊,旌表“乐善好施”。额枋横批:光争日月。立柱楹联:毕生清操瑶池雪,垂世高名海岳云。

宝善堂是苏百万的建筑群,雕梁画栋廊庑相接曲径通幽,简直是个迷宫。民国十二年(1923)腊月初五,一伙官军模样的人骑着马,直闯宝善堂。他们翻箱倒柜大打出手。家丁们呆了,官军怎么这样搞?原来是土匪装的。双方厮杀起来,土匪放火了。四十斤黄金、三千块银圆、无数的首饰珠宝被抢走。火势太猛,一时扑灭不了,宝善堂连烧三天三夜。那时,苏百万已经过世多年,但是苏锡眉还是看到烈焰中的祖父,脸上的皱纹叠加着暮色,昏花老眼里的星星点点,分辨不出是碎落还是泛起。乱世在火上舞蹈,也在刀枪上残缺。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社会出了问题,总得有人来埋单。“必勤、必俭、必信”的祖训祖业丢不得,日子总得过下去。苏锡眉在残垣断壁上重建了宝善堂,规模大不如前。

跨过石条门槛,两边是板壁厢房,这儿是苏百万剩下的门楼。走进去,我看到青菜萝卜,绿油油翠生生的,直铺青阳县东堡镇。大地的宴席啊,鸡鸣狗吠绵延不绝。苏百万创立的学校在一个坡上,残了的墙壁和山水人物又活过来。一排排新生的单元把教义围住。爬过石阶,孩子们坐到一起,前面是“忠孝节义”的板块。光亮是永远不变的。我明白苏老师就是在这里学会:石头、泥沙、清水、日月。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先不忙着作结论。泥土的生机是温暖的,即使在冬天也不例外。学校的样子让我感到亲切,我曾待在一个栗林里的中学,借着公路开运动会。石头、松鼠、草地、书声离我近,每天我担着清水在它们之间来回。

那次长途骑车后没多久,农贸市场里的物品开始普遍。骑自行车去乡下,不再为了落花生,兴头的方向开阔了。太平湖的波涛和黄山的峰峦,都不是歇着的,装满的风云,飞泻了。草叶、迹痕和记忆,安稳了。小城还在轮换着土地上的事物。

我来到葵姑。平坦的原野周边群山起伏,黑瓦白墙散落其间。炊烟是涅槃后的草叶,飘起的香味更馥郁。必吉岭上的砖塔远了又近了,台阶、藤叶和影子叠加的时光,分散着又码上来。消失的五座牌坊回来了,大地高举着它们,强烈的仪式感就像我们正开的运动会。凹凸的石头和镌刻的文字,在每个日子留下色彩。苏成美的印象深刻了。村里的事到了村外,还是村里的事。石头里的沉默和硬度被刻画,空中的汉字回不去了。多了少了深了浅了,好比吃喝用度,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到了跟前,还是需要仰脸相见。

责任编辑:田静F537B350-DA07-46C9-A6F3-C8B543A5D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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