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孔见
惊蛰,房子周边的田野里,响起了虫豸多声部的合唱,密集而热切,夹杂着嗡嗡汪汪的鼓点,像是呼唤又像是庆祝。坐在堂屋里,心中忽然有了莫名的感动,我不禁放下手中的册页,推开向南的窗户。虽然属于不同的族类,面貌体态也千差万别,但在一个寒冬过去之后,对于季候的回转,所有的生命都有着同样的欢欣。各各不同的腔调,表达出来的却是一样的心情。而那些发不出声音的草木,包括桂树和兰草,便只好以开花的方式和芬芳的口气说话了。不过,此时无声胜似有声,只要不是思虑太重,过路的人都能心领神会。
房子在南渡江东岸,下雨过后,江面涨了起来,感觉有一种力量在下面涌动和鼓舞。因为有了千百米的间距,已经听不到咿呀的水声,但透过呼吸,仍然能够感觉到它氤氲的潮湿。若是顺流而下,很快就可抵达省会,也就是江的出海口。到了那边,南渡江就不能以江河的形态存在,但它无名的水体,还在汪洋的南海里潜流,为鱼类鼓起的腮帮所吐纳。然而,我此刻的心绪却掉转过来,像一片叶子,贴着江面溯流而上,进入雨林茂密的五指和黎母山区。那是我曾经求学与生活过的地方。在一个叫作通什的安静的小镇,我度过了自己青春的时光。小镇就镶嵌在一条叫作南圣的河流边上,那是一条更大河流的源头。河床上看似随意抛掷的石块,让水的流动扬起浪花,并且有了悦耳的声响。我喜欢黄昏时分光着身子在水花里嬉戏的感觉。那一刻,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思想,整个人退化成了一尾娃娃鱼,散发出青春的腥味。沸騰的热血时常让我失眠,辗转反侧的夜晚,河岸上空的月亮辉光皓洁,照得天上的云絮异常透亮,照得人五脏六腑灯火通明,它把人内心的桶底穿透,藏不住一丝猫腻,灵魂也漂洗得清清扬扬,仿佛即刻就可以飞升到九霄之外。
不知从哪一个夜晚开始,月亮成了我一生的知己,而我也以一种感伤的心情,爱着这个明暗亏盈的世界。是人就应当热爱人的世间,但真的热爱起来需要襟怀和气量,不然就会转为憎恨与嫉恶,把人变成浑身冒烟的讨债鬼。每当地面上的事物让我愤怒或者失望的时候,月光会像水银一般从高天流泻下来,河岸上的徘徊就成了我深夜的独舞。迷蒙中,感觉有类似小提琴协奏的音律在耳边萦回,有千万只白鹤在空中飞翔,只是不知感觉中的人身在何方。而这时我会发现,一同徘徊在水边的,还有陶渊明、李白和苏东坡。月亮同样是他们的知己,只是这些家伙身上多了些熏人的酒气。
河流源头的生活抒情写意,似乎无限美好,不似下流或末流的地方,积满了肥厚的淤泥。从源头顺流而下,就是河流的尽头。在这里,因为渔利之争,人们常常把水搞得浑浊不堪。但是水清无鱼的生活恐怕也难以持续,渔利与清水之间的两难,还得交给每一个人去拣择,只要夜深时不被自己的良心吵醒。遇上特殊的季节,泥沙俱下的情况也在所难免,甚至十分必需,河流因此获得了冲决的力量,更快地投入大海的蔚蓝与浩瀚。既然太阳还在天上照耀,月光还在河边萦回,活着的日子就有了值得眷恋与赞颂的温婉。
河流源头明净的日子,并未持续很久,但赋予了我对人间世界一种纯洁的想象与期许。鱼儿在清流中悠游自得的情景,更是一种象征和隐喻,帮助我去解读那些古老文化的密码。包括通什在内,整个海南岛中南部地区,都聚居着黎族和苗族的群落。我曾经在船型屋的村落间行走,跟踪黄猄和野鹿的踪迹,呼吸被无数古木与野花熏染过的迷香的空气,畅饮旱糯米酿造的绵甜的酒浆,聆听咿咿哎哎的歌谣,观赏隐含着神秘气息的舞蹈。那是一种接近地气、没有门槛和高压的生活,简单明了却又风情万种,更合乎人的天性。这时代,活得城府深沉、机关算尽不算什么本事,活得天真无邪,才是生命的造化。
惊蛰是万物萌生的季节。后半夜,海岛南边的方向,隐约传来牛皮鼓一般的雷声,还有花草幽微的呼吸。从虫豸到草木,不论是低吟浅唱还是静默无言,所有的生命都被一种旋律调动起来,开始了原始而神秘的舞步。从下游向源头翩翩而起,从独舞到相互共舞,从一个人的清欢到集体的狂欢。阡陌纵横,木棉花火一样烧得漫山遍野,湿润的海风像萨克斯管乐音一样阵阵吹来。谁都没有理由不去加入,谁都没有理由辜负自己,还有阳光下相看两不厌的绿水与青山。
责任编辑:田静F537B350-DA07-46C9-A6F3-C8B543A5D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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