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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拖拉机去远方的女人

时间:2024-05-04

林漱砚

流年急景,当它过去之后,才会感到一种热闹过后的冷寂、忙碌过后的惘然。热热闹闹的购物节狂潮刚过,大姑妈于次日凌晨悄然离去,我感觉自己就醒在一片漠漠的沙滩上,潮水的声音了无,只有零零星星的风声。前一晚,我在网上血拼到凌晨一点多才睡,六点钟就被母亲的电话吵醒。接电话的手先醒过来,其次才是耳朵。过了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哦,她走了……”我对母亲重复着这句话。这个连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被死神遗忘的人,走了。

大姑妈住在山城,前年才通高速公路。那里虽属温州,但在我的地理概念里,它比杭州还要远。

大姑妈的子女依照遗嘱,原先只通知了我伯母一人。至于其他人,大姑妈说路途遥远,不必劳烦前来。加之疫情的特殊原因,我们几个表兄弟姐妹商量后,没有前去。伯母第一个到达,“接收”大姑妈留给她的一点“私房钱”。当年伯父因病未能及时医治而去世,大姑妈非常心痛,曾经对伯母也颇有怨怼,但这次她在遗嘱里表示,伯父去世早,伯母这几年生活不易,希望这点钱能帮助她减轻一些负担。

大姑妈第二天下午就出殡了,仪式非常简单。或许每个人的一生都可称为传奇,只是,在漫长的时光河流里,大家都是悄无声息地走完了一生。父母回家后,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疲惫中略带松快。

大姑妈生活的那个县城,有悬落山崖的瀑布,有枫叶红遍的古道,但是诗意之外,是山道崎岖,夏热冬寒,住在山城里面的人似乎感觉不到风景的存在。每年寒暑往来,我母亲都会念叨一句:“你大姑妈那边是不是很热(很冷)啊?”

一条无形的线,把温州分割成两半:一半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一半是青山脉脉流水寂寂。那些年,大姑妈和奶奶,都在深深的思念中催生无尽后悔。枫叶红了一年又一年,母女却只能这样听凭命运与岁月的安排。

小时候家贫,孀居的奶奶拖着三个孩子,生活极为困顿,身为长女的大姑妈,在七岁时就到隔壁村子做了“童养媳”,干活是一把好手,操持劳苦,深得男方祖母和父母亲的欢心。及至成年后,男方嫌弃她不识字,也不解风情,时常夜不归宿。大姑妈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村长担心闹出人命,给她分了三亩地,还给她指了一条明路,让她到市区去念书。大姑妈毅然卖掉了地,筹措资金,走进了学堂,白天读书,晚上打工,完成了初中学业。走出羁绊的她,识了字,也遇见了一个心仪的男子。

彼时的大姑父,刚转业分配到市区工作,身材高大,疏眉朗目,自带不怒而威的气质。温顺如水的大姑妈,与耿直急躁的大姑父,他们的结合,令我们至今也无法理解,可是当大姑父穿着军装、别着半襟勋章,高傲又孤僻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时,我们又觉得什么都能明白。

他们生养了七个子女,后来,大姑父“食言”,中年时执意叶落归根,调回自己的老家工作。当大姑父带着大姑妈向奶奶道歉并辞行时,奶奶就说了一句:“回去吧,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一去,我们娘俩就见不上几面了……”据说,当年他们一大家子,七个小孩像一窝小蟹,坐汽车,坐拖拉机,肩挑手提地走路,折腾了几天才回到姑父老家。

这些往事,奶奶记得一清二楚,口耳相传,一直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奶奶后来因生活所迫嫁给爷爷,有了我父亲,因此我一直到记事时,都没见过姑妈的面,只知道遥不可及的山城里,住着我遠嫁的大姑妈,有神秘的揣测,也有模糊的思念。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正月,交通变得便利了一些,父母下了很大的决心,带着我们姐弟一起去看望大姑妈。那天清晨五点钟,尚在睡梦中的我们就被父母揪起,睡眼蒙眬地赶头班车到市区,再从市区坐车到大姑妈家,抵达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那时路途耗费的时间没有定数,到达早或晚全凭运气,大姑妈怕接不到我们,中午十二点多就开始在车站里等候。

那一趟车程,令我领教了盘旋山路的厉害,转弯,颠簸,抛锚,一路上麻烦不堪,整个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味和呕吐物的酸臭味,让多数人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终于抵达车站时,我被父亲拖着从车上下来,弟弟扶着母亲,山间天色已暗,一天未能进食的我如坠云雾。还有很多吐得连车都下不来的乘客,一排车窗户都半开着,他们把头挂在车窗上,脸被凛冽的山风吹得惨白,嘴边还遗留着食物残渣。我望着远处人家透出来的灯光,当即流下了眼泪,哭着跟母亲说:“我以后再也不来了。”母亲暗地里拧了我一下,朝大姑妈努了努嘴。

姑妈家宰了一只当地的特产小山羊,放了当归、红糖,炖起来招待我们。在那个物质尚匮乏的年代,我看着一大盆暗红色的羊肉心中暗喜,夹了一大块,羊膻味夹杂着当归的药味直冲脑门,肥腻不堪,坐车时那种胃里翻涌的感觉又上来了,差点将羊肉吐出来,但是迎着姑妈眼里饱含的热切光芒,只得生生将羊肉吞了下去。在姑妈家待了两三天,每一餐,她都会把羊肉加热后端上来,自己一筷子都没动过,只嘱咐我们吃,趁热吃,赶紧吃,喜欢吃的话再到后山上去买一只……第三天回家前,大姑妈说还剩下最后一点羊肉,煮碗面条给我们饯行。我跟弟弟都没怎么吃羊肉,我没能明白,父母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吃下了这么多羊肉呢?多年后,提起那场“羊肉宴”,鼻端仿佛还萦绕着腥膻味。

那里的正月天实在是太冷了,南方的湿冷带着岩石的锋利,直入骨髓。母亲与大姑妈在另一个房间絮絮叨叨地拉家常,电灯亮了一夜。直到天亮,我发觉自己的双脚还是冰冷冷的,更加不敢从被窝里钻出来。抬眼望向窗外,却见姑妈站在院子里的脸盆架前,守着一只铁壳热水瓶。我裹好棉衣瑟缩地走出去,她赶紧倒上一盆热水,拧干毛巾给我擦脸。热毛巾覆在冻得紧绷绷的脸蛋上,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离别时分,大姑妈拉着我父母的手,万千叮咛。末了,她流着泪,让我父母照顾好奶奶,又捶着自己的胸,恨自己体质太差不能坐车,偏偏还要嫁到这么远的山城里来……坐车回到市区时,可能是被冻怕了,母亲跑到服装市场给她自己和我各买了一件皮毛大衣,这是我那几年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

在我记忆中,大姑妈就是与诗意无关的远方。有一天,她突然哭号着冲进了奶奶的房间,冲进了我们的视线。

我现在依然记得那一年,奶奶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叹气一般往外喘着浊气,满是褶皱的眼皮一直微微翕动,显得异常痛苦。围在床前的亲人,看一眼奶奶,又望一下门外,相视摇头。傍晚时分,当奶奶的房门被哐啷一下推开,一串哭声冲进来时,人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来了,来了!”村子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婆婆在奶奶眼皮上抹了一把,说她现在可以安心去了。奶奶眼角的最后一点光,忽然消失了。

大姑妈号啕大哭,完全不顾平常的谦和体面。当哭声变成抽泣声时,她伏在奶奶床前,倾诉着自己是怎样一边哭,一边坐着拖拉机从山城赶出来,却无法见上奶奶最后一面,也听不到最后一句嘱咐。后来,她安安静静地,恳请其他人都出去,她要与奶奶再说几句话。我站在门外想,她是不是要把自己一生坐过几次拖拉机都在奶奶面前细数一遍,再讨一点疼爱?

这之后,直到十多年后,我弟弟结婚,大姑妈才重返故地,是她儿子开的车,打开所有的车窗,通着风,像开拖拉机一样把她送过来。她不无惋惜地说,现在已经没拖拉机可坐了。有亲戚与她逗笑:“拖拉机这么颠簸你都能坐,怎么平稳的汽车你反而坐不了?”她笑着回应说,汽车又闷又臭,坐拖拉机让人舒展。这一次来,大姑妈明显比往日开心,她说旧事已去,新事又来,现在眼看着最小的侄子也要成家立业,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她身为大姐责任已了,接下来要享几年清福了。

彼时,大姑妈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当年回到姑父老家后,因为姑父薪水微薄,她就彻夜在车站里摆摊,卖方便面矿泉水劣质香烟,一分一毛地赚着辛苦钱。寒冷的深夜,清冷的车站,她缩在姑父的旧军大衣里,经常坐在夜摊上瞌睡过去,第二天才发现丢了货物,或者收进了假钞。她就一边懊恼自己老眼昏花,一边又说,他们也不容易,坐车到这山里来,缺点什么,就当是我送他们的,咱不生气不计较……长期辛苦劳累,摧毁了她的身体。后来的时光里,她都吃得极少,肚子觉得很饿,却又没有胃口,食物在嘴里徘徊难咽,就在这样一种健康人无法理解的折磨中,心肺系统逐渐衰弱下去。

在弟弟的婚宴上,她仍旧不动筷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席散,她说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来老家了,想到街上走走看看。我开着四面透风的汽车,极慢极慢地驶过大街小巷,大姑妈在姑父的陪伴下坐在后座,看一会儿窗外,闭目片刻,又睁开眼睛。姑父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晚年的姑父威严不减当年,虽然已经过了看到他就心里一哆嗦的年纪,但我仍旧不敢直视他。当开到老南门一带时,我停下车子,刚想考考她的记性,她却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指着一片灯火说:“这一带现在这么热闹了,想当年我刚结婚住这里的时候,还是一片荒凉……”

那一晚,她照例与我母亲聊至深夜,交代了一些细碎却重要的事,还把事先准备好的金戒指一一分给晚辈,连我也有一个。母亲以我们当地的风俗为由,多次推却。她劝慰母亲说,儿女都一样,侄子侄女一样好,大家都分一枚作个纪念。后来母亲一看到这个戒指,就念叨大姑妈家里用了几十年的生满铁锈的箱子、满是缺口的饭碗以及腌了一两年的长霉的萝卜头……

她一直以为自己时日不多,也进了几次医院,但直到高龄离世还耳朵不聋、思路清晰。她说:“长寿是我的福,也是我的苦,我常常分不清是福多还是苦多。”是她的大弟、我的伯父,病重走在了她前头,她尤其伤心,克服了重重困难,前来参加伯父的葬礼。这一次见到大姑妈,她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一言不发地独自坐着,神色跟小村冬天的田地一样荒芜。供吊唁者取暖的炭火燃起来了,红色的火苗子在她的瞳孔里蹿动。伯母过来请她进屋,她眼里含着痛惜,却客客气气地对伯母说着:“你辛苦了。”

近几年,我父母每年都去看望大姑妈一两次,家乡这边的红白喜事,大姑妈也都会固执地委托子女转来礼金,但我也是个“真晕(车)的人”,一直对那山路心存余悸,想去看她却久未成行。其实,我后来结识了一位同样远嫁那边的文友,因人及地,对那个县城也陡增好感。然而,那一头隔着重重山峦,对我来说终究是遥远的。文友说,高速公路通了,铁路也不会远了。我时常想,等通了动车,就去那一头看看。

大姑妈走后没几天就是冬至日。我们都说“冬至大如年”,往年,母亲都会给我們做一桌好吃的,今年,她只是坐在黄昏的灯光下,捏了几个麻糍,放在盘子里,轻轻滚一圈,沾上雪白的糯米,忽然叹一口气,收起麻糍,放进了冰箱,然后又念起了大姑妈这一生的劳苦。我打断她的话:“还是让她安静地去吧!”

我想,九十一岁的大姑妈卸下一生劳累,一定是坐着拖拉机,吹着凉爽的山风,浑身舒展地一路远去。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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