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罗芹仙
一
里田湾村的形状像个盆子,经常盛着满满当当的阳光。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里田湾村的柿树特别多,山坡、地头、路边,随处可见。
拐进山嘴,看见村庄了。人走了,似乎把一些云也带走了,天空显得更蓝更空旷。四面青山合围,形成一个近乎封闭的山坳,阳光积聚,沉淀出灿烂的金色。几排黑瓦石墙的老房子,默坐在西边的山脚下,仿佛几方古老的镇纸,压在时代的角落,留住村庄的册页。中间低凹处原是成片的稻田,因无人耕种而有些芜杂,使村庄的秋色萎缩了几分。只有那些柿树,反而更加张扬,一棵棵全挂满红彤彤的果子。每一棵树都把叶子脱得精光,只剩满树丰满盈润的柿果,点亮的红灯笼似的,与阳光相互映照,简直有些辉煌。
柿子彤红、圆融,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古典美,我们小时候叫它“红朱柿”,多好的名字。有些地方喜欢在屋外种两棵柿子树,寄意“事事如意”,这不仅是因为“柿”“事”谐音,还可能是因为满树的红柿子看起来本就有着吉祥喜庆的意味。齐白石的画里,柿子常登大雅之堂,几个大柿子,旁边一只玉如意。
落了叶挂着果的柿子树是最可入画的。苍黑的枝条疏密分叉,遒曲多姿,本身就有焦墨皴笔的味道;朱红的柿果圆融饱满,鲜艳喜人,最适合以朱磦提点。在这山村里,你随处都可截取到这样的“图画”:斑驳的老墙边,几个横枝斜逸,枝上垂着三两个柿子,灰墙朱柿互相映衬,这是非常有中国味的写意;转角处,几竿修竹绰约,一角青黑的瓦檐上,挑着一条柿枝,枝上悬着几个将落未落的红柿,这岂非是一幅富有江南特色的水墨?
一些长得不高的柿树,站在路边伸伸手,就能摘到枝上的柿子,却也看不出有人摘过的迹象,有些柿子成熟得看上去都要流出红汁了,有几个已经被鸟儿吃掉了一半。我挑了一个红透变软的摘了,揭去蒂把,撕开皮,吸溜吸溜地吃了,是贮存在童年记忆里的清甜味道。这是以阳光和雨水为主要原料,在季节的流转里酝酿而成的甘美。
二
小时吃柿子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韩愈说,“霜天熟柿栗,收拾不可迟”。不过那时我们总是等不到柿子成熟,一早就把它们摘下来了。摘下的柿子有的刚开始泛黄,有的还是青的,硬如石头,涩味很重,根本不能吃,要是贪吃咬一口,整张嘴都麻得难受。要吃到甘甜的柿子,还需要一个脱涩的过程。这时,稻子已经收割并晒干储进了谷柜,打开谷柜,把硬柿子一个一个埋进谷子里,接下来需要的是耐心的等待。可小孩子缺少的不就是耐心?过一两天,便要打开谷柜,手伸到谷子里一个一个地摸,还是硬的,只好继续等。如此三番五次,终于摸到一个变软,迫不及待地拿出来,有时还没软透,涩味没有脱尽,也宝贝似的吃了。若是能等到涩味脱尽,吃起来清凉柔滑,真的甜如蜜汁。一直到十来岁,我都没有吃过苹果、香蕉等水果,草莓更是连听都没听过,红熟的柿子,就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水果。
这份童年的甜味,深植在记忆里难以磨灭,直到如今,我仍然喜欢吃柿子,觉得比苹果、香蕉、草莓都要好吃得多,有时一下子就能吃掉三四个。母亲知道我爱吃,每次有人送柿子给她,总不忘给我留着,却又要反复叮嘱,切记不要空腹吃,吃了要生结石的。后来网上查了一下,母亲的话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柿子富含鞣酸和果胶,空腹吃柿子,尤其是不太成熟的,很容易得胃结石。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好吃的东西,并非对人体就没有伤害。
相传柿子因为好吃,还曾受过封。元朝时候,深秋里的某一天,一位形容憔悴的青年途经一个荒芜的村庄。青年已数日未食,忽见残墙颓垣间有一柿树,霜果正红,遂连食十数个饱腹而去。这青年就是朱元璋。十年后,他又经此地,见柿树犹在,感念良深,下马为柿树披上一件大红袍,说道:封尔凌霜侯,谢尔救命恩。明人张定编写的《在田录》一书中,记载了这桩轶事。
柿果在朱元璋陷于饥饿困境时雪中送炭,立了大功,而在另一个故事里,柿叶则成就了一个学子。郑虔是唐代有名的书画家,传说他弱冠时举进士不第,学书无钱买纸。见长安慈恩寺内有棵大柿树,布荫达数间屋。他就借住僧房,每日用霜打的红柿叶练字,天长日久,把整树的柿叶全写完了,终成一代名家。后来,他的诗书画获玄宗御笔亲批“郑虔三绝”。
且不论这些轶事的真伪,古时人们对柿树赞誉有加确是事实。古人不仅盛赞好看又好吃的柿果,诗称“色胜金衣美,甘逾玉液清”,甚至觉得柿树全身都是优点,谓柿有“七绝”:一多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西游记》里有一座“七绝山”,就是据此命名,山上烂柿堆积,道路秽阻,最后是猪八戒以嘴拱路,师徒四人才得以通行。
柿在“七绝”之外,还有一宝,那就是柿霜糖。柿霜糖由柿饼表面的柿霜制成,程序相当烦琐。《本草纲目》记载:“柿霜乃柿精液,入肺病上焦,药尤佳。”有一则鲁迅吃柿霜糖的趣事,是千真万确的,是鲁迅自己在日记中爆的料。一次,有个朋友从河南来,送给鲁迅一包方糖,鲁迅打开一尝,“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迫不及待吃起来。许广平告诉他,这是河南名产,性凉,如果嘴上生些小疮之类,一搽便好。鲁迅听了很遗憾:
可惜她说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收起,预备嘴上生疮的时候,好用这来搽。
收是收了,可是这美味却让鲁迅总惦记着,以至于夜里都睡不着,实在忍不住,爬起来又吃掉大半——
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想不到“横眉冷对”的鲁迅,馋嘴起来竟可爱如此。
三
柿树“多寿”,活个两三百年稀松平常,且果盛不衰。里田湾的柿树大多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种的,以前可吃的水果零食少,山村人家在山坡地头、房前屋后光照充足的地方种几棵柿子树,秋后给孩子解馋。(现在我们浙东沿海这一带好像没再听说有人种柿树,现在孩子不稀罕吃这个,而我们这里也没有柿子相关的产业,产生不了经济效益,也就没人种了,只在山村里还能看到一些前人种的柿树。)里田湾村一树树的红柿子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它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红在枝头无人理的日子。
人走了,老屋丧失了元气,在阳光里也打不起精神,任凭荒草在窗前阶边疯长。坚固的静寂包围着村庄,似乎能听到阳光流动的声音,鸟鸣却落不下来,被反弹到高处的空气里去了。在几间门窗摇落的老屋门前,还堆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爿——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没来得及把准备好的日子过完,不知道有没有不舍。
在第二排老屋堂前,看到了那对留下的老夫妻。老妇人端着碗坐在竹椅上吃饭,老头子坐在一个树墩上吸烟。堂前的阳光温暖而安详,我走过去在一条小木凳上坐下,与他们聊天。老头子挺乐意讲,告诉我他在山下的城区里也有房子,却喜欢住在这儿,这儿有地种,山下什么也没有。
老头继续吧嗒吧嗒地吸烟,目光空无而遥远,黑红的脸上沟壑密布,那是岁月犁出的沧桑。一辈子被土地养活,怎么能理解没有土地的生活!我问他:村子里这么多的柿树,树上的柿子怎么都没人摘呢?
他说:现在桃梅李果那么多,柿子不稀罕了。三四十年前,哪等到现在,柿子早就摘完了,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忙着晒柿子烘柿子做柿切呢。做柿切得忙十来天,柿子摘下来把皮削掉,切成一小瓣一小瓣,在太阳下晒个两三天,然后把晒蔫的柿子放在秕谷烧出来的烟上熏,熏好了再晒。做好的柿切放几个月都不坏,客人来了还能当茶泡。
柿切我知道,小时候母亲做过。经过烤晒烘熏等程序脱水去涩后的柿切,看上去乌黑干瘪,吃起来却更加香甜,软糯有嚼劲。这种方法自古有之,清代汪灏编写的《广群芳谱》里记录着几种柿子的制用方法,其中之一名为“乌柿”,即“火熏干者”。柿切做好后,为了让我们能吃得长久些,母亲都要拿罐子装着藏起来。在那个几乎没有零食的时候,好吃的柿切吸引力实在太大,我们总是翻箱倒柜地偷着吃。
老人说,是啊,以前没东西吃,柿切可是好东西,小孩子最喜欢吃。现在没人吃,也没人做了。而且人老了,摘柿也危险。柿树大多长得很高,摘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拿一根长竹竿,在顶端劈开一个叉子,叫“柿夹”。人爬到树上,挑一个结实的枝丫,站着或坐着,用柿夹叉住一个枝条,用力一扭,连枝带叶折下来,再一个一个地摘下枝上的柿子。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柿树,看着结实的枝杈其实已经老化松脆,爬在上面有摔下的危险。爬树摘柿,以前都是身手敏捷的年輕人做的。而里田湾村,许多年前,就只剩下摘不动柿子的老人了。
或许,不久的将来,老夫妻离去,里田湾村在寂寞的风声里关上最后一扇木门,村庄的历史也就戛然中断。而柿树仍牢记季节,在每一个洒满金色阳光的秋天里,挂出满树的红果,献给滋养了它的天空和土地,献给需要食物的动物们。
人离开后,一切自然,都将交还给自然。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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