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猫记

王志勇

三年前，因为一点变故，父母更换了居所。安顿没多久便开始闹老鼠，老鼠们溜着墙根成群结队，俨然自家人，厨房成了它们的公共食堂，小磨香油瓶被啃掉了瓶盖，橱柜里的肉豆蔻、罗汉果、香叶等调料，成了它们的零食……拉开橱柜抽屉，一股尿臊味往鼻孔里钻，碗筷要反复消毒才敢使，刷完赶紧用大纸箱扣起来。进出厨房，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老鼠，吓人一大跳。

鼠患不绝，家人忧心如焚。

“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这句朗朗上口的漂亮话，嘴上说过，文章写过，但居家言家，权衡利害，家人终于决定灭鼠。

起先放置捕鼠夹子。老鼠鼠目寸光，却能识破陷阱，很长时间里，捕鼠夹子空空如也，老鼠们照样猖獗。夹子弃一旁，家人又去买老鼠药。撒豆成兵，糖豆一样的饵药散发出诱人香味，药没少下，药死的老鼠却没见一只。再去买粘鼠板，嘿，这招儿还真灵！大大小小的老鼠都粘牢过，可没几天，老鼠见了粘板即绕着走，谁说它们记性差、撂爪就忘？粘板粘不住老鼠，人倒是很容易一脚误踩上去，把鞋底弄得黏糊糊的。

束手无策之际，家人说：“养猫吧！”

于是，从宠物市场花四百元钱买来了两只猫，卖猫的搭了一个上开门的铁笼子，权当猫舍。怕猫着凉，又从网上购得一个暖烘烘的、如巨人鞋子一样的猫窝，猫粮更是必不可少。一番投资添置，对尚不知天敌已降的鼠辈而言，算是花钱雇凶吗？

蹊跷的是，买来的猫喵也不喵一声，四只小灯泡一样的猫眼与人对视，闪烁着幽幽的寒意。该不会是哑猫吧？本指望它们“不战而屈人之兵”，用叫声把老鼠吓得抱头鼠窜，不想后来却在网上看见猫鼠同窝、蛇鼠一家、老鼠把猫撵得上下奔逃的视频——反常的事情太多，除了见怪不怪以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过了两天，家人早晨去厨房，发现有被咬死的老鼠，不禁大喜，上传照片到家庭微信群——“剑外忽传收蓟北”，猫逮着了老鼠！天道有恒，一物降一物。两天之后，再传捷报，两只老鼠暴尸墙角。这应该是夜袭战的结果，因为家人在睡梦中仿佛听见了老鼠凄厉的哀号。猫捕鼠，注定是一种虐杀，察看老鼠的尸体，并没有太大的创伤，身子直挺挺，保持着死者的尊严。但死之前，一定是先被吓破了鼠胆。

两只猫昼伏夜出，像电影中的侠客，把主人家的房子当作施展神功的战场，围追堵截，末日审判，宛如喋血双雄，屡建奇功。半个月下来，竟有七八只硕鼠一命呜呼于利爪之下。

二嫂满意地说：“这两只猫真干工作啊！”

老鼠少了以后，我们静下心来细想，哪儿来的这么多老鼠，直闹得日子堪堪过不下去？想来想去，猛然一拍脑门，一定是前几年改动下水管道，直通一楼户外的洞口没有封堵，这才引来老鼠成群。遂向物业申报，堵严洞口后，老鼠果然迅速减少。

猫鼠大战，暂且告一段落。

作为功臣，猫过上养尊处优的日子。如果说无马不美，那么也无妨说无猫不俊。斑斓夺目的皮毛、流水一样的身段、时装模特一般的步态，将妩媚与杀气集于一身，永远保持着一种冷冷的神秘。两只猫即便关在笼子里，也常常是一只懒洋洋地横躺竖卧，另一只则竖着耳朵警戒。它们之间的互相打闹，颇像练家子拳脚切磋。猫的擒拿功夫自不待言，要不怎么称得上是老虎的师父呢？猫平时最爱舔自己的爪子，貌似小孩吃手般闲极无聊，但我以为，那是战士擦枪、武者磨刀、弓手整理自己的箭袋。

猫捕鼠，不是服从主人的指令，而是出自天性和本能。两只猫生动地诠释了“天敌”的含义：不共戴天，何况同一个屋檐？

除了冷面杀手的一面，猫更深入地介入内室，近似宠臣，又似玩伴，成為家庭的一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俗话说：“女不养狗，男不养猫。”谁能告诉我，这句话到底隐含了什么样的古老禁忌？如今，甬路上到处是遛狗的女人，同样地，我也见过太多男艺术家的照片，猫立于书房桌案，猫眼审查着稿纸上的内容，有的还蹲伏于主人的肩背，和花白的头颅一道思考纷繁复杂的世界。相比之下，狗最早扮演的角色是家丁，看家护院，是门卫，是值夜的更夫，是捕猎的助手。狗的尽忠职守是驯化出来的，而猫却可宅可野。狗不嫌家贫，而猫根本没有贫富的分别心，不恋栈于位。猫是自由恋爱的践行者，恋爱是生命的春天，春天就是猫叫来的。贾琏和多姑娘的苟且快活，充其量是“小孩子馋嘴猫似的”偷腥。

法布尔在谈论狗的时候说：

各类家养动物当中，为什么只有狗能跟着人到处走，甚至能在极其艰苦的长途跋涉中与我们形影不离？这又是一类杂食性动物，因而又可称之为世界主义者。

那么猫呢？

古人论书，行笔有法，其中有“攫笔”一说。何谓“攫笔”呢？古人以猫捕鼠作喻：

攫笔者，一前一却以蓄笔势之谓也。攫之意义，如猛拿攫爪者。然凡猫之捕鼠，将欲猛拿，必先攫爪趑趄其足，欲前反却，逮蓄之得势，而后直扑取之，此即攫笔之法也。攫笔为疾势。

一天上午，我在厨房里切菜，一只猫从我腿边炮弹一样窜过去，直奔锅台下面敞着门的橱柜，一刹那仿佛空气爆破，我心中悚然一惊，对“攫笔法”幡然有悟——猫的速度骇人，简直疾如炮弹。我想起张爱玲在短篇小说《色·戒》中的描写，王佳芝在珠宝店告诉汉奸易默成快跑，易默成“一推门，炮弹似的直射出去”，钻进门外等候着的轿车。李安导演的电影里，梁朝伟也真演成了炮弹。但这两者颇为不同，一个为逃命，一个为追捕。猫与鼠，追杀与亡命，是永恒的戏剧性的对立。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