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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止的春天

时间:2024-05-04

王开岭

怎样才算拥抱过一个春天呢?

我觉得,有一道仪式不可或缺,它须在某个春日里发生,否则,你的春天即不合格,就像洞房花烛之于一桩婚事。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孔子师徒留下的这番话,在我看来,堪称春天的一道谕旨,亦是对“春”最美的广告和代言。它督促你,莫负明媚春光,到户外去,敞开身体,沐浴天泽,领取那一年一度的大自然福利。

惜哉,2020,我有负这天意了,我们。

那是一场只能叫作“等待生活”的生活。

在一只鸟眼里,那春天并无殊异,山川依旧,星光依旧,杨柳依旧,仍堪称岁月静好,它唯一的好奇是:怎会这般寂静,这般空旷?人群呢?喧声呢?车水马龙呢?天上的风筝呢?

是的,人类第一次把自己关进了笼子里。除了房舍,人类把地盘最大限度地还给了野生动物。水里的鱼多了,林中的兽多了,天上的翅膀多了,曾见新闻视频:在欧美一些城镇,熊、鹿、獾、野猪们,大摇大摆地信步街头,那模样不像闯入者,倒像归来者,像合法业主在巡视自家的领地,在检阅自己治下的动物园。

看那些颤晃的镜头,感觉有点怪,后来醒悟:那是囚徒的视角啊!那是失去自由的人,在羡慕铁窗外的世界。

是的,这是一场仅限于人类的不幸。

对于人间,对于自负的地球文明,这是个怎样的春天呢?

一个寂静的春天,一个蒙面的春天,一个惨烈的牺牲的春天,一个彼此呼唤又充满敌意、同病相怜又相互诅咒的春天。

2019岁末,在圣诞福音和爆竹声响起时,谁也不承想,人类会开启这样一种极端生活——

世界成了一座巨大的病房,无数的呼号、无数的惊悚、无数的悲鸣,从各个角落,从千万间紧闭的窗户里飘出……瑟瑟发抖的我们,无从辨识,只能把一切消息翻译成坏消息,翻译成梦魇和世界末日。

那是地狱模式的地球,那是灾难电影里的人间。那个熟悉的世界变得扭曲、抽象,像一个酷刑下的巨人,因剧痛而狰狞。

在最初的眼泪和温情之后,在仓促的悲悯与慈悲之后,人们开始相互厌恶和指责,谣言、口水、怨声、戾气……发泄、攻讦、栽赃、羞辱……政客的粗鄙、族群的殴斗、资本的冷漠,还有逻辑的变形、价值的坍塌……

比肉体受难更深的,是理性和信仰,是文明和常识。

那是怎样一幅世界地图啊——

爱与恨一样多,祈祷与诅咒一样多,感恩与怨恨一样多,呻吟与谩骂一样多,理智与癫狂一样多,悲剧与闹剧一样多。

我们前所未有地看清了时代的真相,它的虚弱、迷狂,它的撕裂和藏污纳垢,它的极端和自暴自弃……

我们目睹了人类最深重的愚蠢和昏昧,见识了语言所能织出的最丑的脏话与谎言,我们窥见了人性所有的褶皱和棱面,它的溃烂和闪光……

我们见证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良知和牺牲,那些扑火的白衣飞蛾,那些背负氧气和药瓶的逆行者,那些服务真理并清晰吐出每个字眼的人,那些值守病榻为临终者安魂的祈祷士……他们履行的是神职,是使徒的角色。他们以“保卫生命”“保卫生活”之名,宣誓着这个星球上最后的力量、道德和美。

我们挣扎,但不绝望。

想起了斯蒂芬·茨威格,那个高贵、敏细和忧郁的人,那个曾用尽全力和深情来生活的人。

那个春天,我又翻开《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这是一本告别的书,一个人对世界最后的审美与幻灭。

他动情地追忆了自己的青春,二十世纪初的欧洲,那个以安逸与创造、自由与艺术为标签的时代,那是维多利亚的文明之巅,那是欧罗巴的迷人之夜,蓬勃、平和、温煦,这种气候和秩序,让一切理性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皆感舒适。“暖风熏得游人醉”,大家甚至开始厌倦这种恬静和柔腻……可谁承想,这竟是落日前最后的光辉,是断崖之上的峰顶驻足!接下来,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凋敝,贫困饥馑,政治瘟疫,意大利法西斯,希特勒神话,族群仇恨与暴力美学,纳粹集中营,国家主义的狼烟,排山倒海的民粹,疯狂地吞噬理性和肉体,绞杀自由与道德……

人类的微笑冻结了。

这对于一个优雅的绅士,一个宁静的和平主义者,一个在性情和经验上都不熟悉野蛮的人而言,是何等残酷!

“一个人必须服从国家的要求,让自己去当最愚蠢的政治的牺牲品,使自己和共同的命运绑在一起。”

“我在战前享受过最充分的个人自由,现在却品尝到了数百年来人类最大的不自由。”

他失去了物质和精神的故土,沦为荒海一桴。

他在巴西靠岸,并以此为终点。

在那封深夜遗书里,他和夫人祝人类好运——

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世上最崇高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你们在经过漫漫长夜后迎来灿烂的朝霞,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先你们而去了。

于世俗,这是个牵强和费解的理由,但于一个唯美和诗性的人、一个守护内心秩序的人,则很容易成立。

他不仅热爱生活,他更致力于活在一个光明的世上。

而他的那份祝福,至今活着。

我的印象里,这个春天似乎只有时间,没有空间。

作为春,她的脸竟苍白得没有一丝红润。

整个春天,我滞留山东老家,原本回去陪母过年,不料一待就是三个月。

春节刚过,家乡的郊区暴发了一起监狱疫情,近两百例感染,还上了央视新闻……

你能觉出,小城猛地颤抖了一下。

一夜醒来,大街小巷,马路天桥,路面上的事物全消失了,仿佛退潮后的沙滩,只剩鱼腥和浪沫。各小区门口扯起了绳索、篱栅、标幅,皆有捍卫最后一方净土之意。

它取消了道路,取消了步履,取消了一个人通往另一个人。

墙,无所不在,连空气似乎也变成了砖,被用来砌墙了。每家每户自成堡垒,并因此获得一种安全感:你是清白的。

你被无边的空寂所占领。

油田物资供应处标准化的第三步是推进油田全物料标准化招标采购工作。本着“决战步”更稳健、效益更长远的目标,物资供应处计划用3年左右的时间完成油田1024个小类或品种的标准化采购工作,总金额达134亿元,使油田真正实现了全物料、全覆盖标准化采购工作。

窗外即马路,但罕闻车辆声,尤其夜里,一丝响动也没有,恍若置身荒野。你盼着有意外发生,比如,一辆车由远而近驶来,哪怕是大货车的轰隆声,哪怕是急刹的擦刮声。

静,干枯的静,憔悴的静,茧房里的静。

“在做什么呢?”

手机里收到最多的话。

是问候,是探视,也是无聊和空虚,是同病相怜者在交换目光,是无意义者在寻找意义。

是啊,那个牢笼里的春天,你,在做什么?

每天在家具中间踱步,如笼中兽,起初还有“奔”“走”之意,后来,身子越来越滞,如同被黏住,成了家具中的一员。

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在跑步机上漫游,有人借视频连线对酌,有人用望远镜逛街……

寓所是一幢临街楼,东西向,隔着马路,是当地的博物馆,院子里有两处古建:一栋叫“声远楼”的古钟阁,一座九层的铁铸佛塔,皆造于北宋。逢雨天,雾珠迷离,醉眼蒙眬,影影绰绰中,总让我想起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画面大大缓解了我的焦躁和寂寞,让我浮想联翩,遁入另一时空。

九岁的儿子在上网课,背的是朱自清的《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我也情不自禁跟出了声,隐隐动容。

春,我知道它来了,它已悄悄爬上了窗台,那是灰白枝杈上的润青,那是流苏一样的杨树穗,那是越来越密的鸟雀啁啾声……

但它和我隔着墙,隔着护栏和玻璃,有些生分。

这不是我想要的春。

我要的是可触可染、耳鬓厮磨的春,是“出门俱是看花客”“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春,是“傍花随柳过前川”“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春,是“春风十里扬州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春,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春……

身在茧房,你尽可“小楼一夜听春雨”,但难及的是下一句“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两者合起来才是春,春之身,春之心,春之事。

我最饥渴的,其实是阳光。

东西向的楼房,最大困扰是光照,一天里,被太阳直射的机会只有两次:朝阳和夕照。

足不出户,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一件残酷的事。

他在长身体,他需要晒太阳,他需要合成维生素D……

每个黄昏,赶在太阳落山前,我打开后窗,叫儿子过来,让他踩上一只高凳,撸袖敞领,尽可能裸露肌肤,去追一天里最后的紫外线。

天冷,每天十分钟。

儿子兴奋地问:这算不算夸父追日啊?

自此,一个儿童踮着脚、伸长脖颈看夕阳的画面,就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至今,闻某地疫情封控,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小孩子如何晒太阳……那幅画,像弹窗一样跳出来。

那些天里,我最羡慕的,是楼下门口的执勤大妈,红袖章,测温仪,别人坐着,她不,大踏步地折返走,大弧度地甩胳膊,阳光亲热地缠着她,虽蒙着口罩,我仍能看到她满脸的红润。

年末,在北京一场读书会上,主持人问嘉宾:2020年你最难忘的事是什么?轮到我,我说是4月的一天,在山东老家,在室内闷了三周之后,我作出一个决定:带九岁的儿子下楼去,去走马路!去晒太阳!去看春天!

那个午后,我们出发了。

一出户,明晃晃的光扑上来,人犹如撞在了玻璃上,眯起眼,一股暖流涌贯全身,我幸福得一哆嗦:啊,太阳神!

儿子冲着地面直跺脚,像踩着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没有车,马路阔得惊人,像一条大河遗下的枯床,无声无际。忽想起2003年“非典”时的北京街头,也是春天,一样的冷寂,一样的空荡,一样的沉默……你坐过空无一人的地铁吗?是的,我坐过。十七年了,本以为那样的春天和大街永远不会再有了。

除了主干道,所有巷口皆封,商铺闭户,公园自然也去不成,我们选了朝阳的一侧,慢悠悠,无目标地走。

空气清凉,风有微棱,父子俩挽起衣袖,摘掉帽子围巾手套,仰起脸,虔诚地,像朝圣者那样,把自己献给太阳。

儿子蹦蹦跳跳,他觉得很梦幻,整条大街都是他的,仿佛掉进了乐高城市……

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男子,迎面走来,他,脸上竟一丝不挂!你怔住,身子发紧,拉响了警报。和你一样,对方略有迟疑便作出了反应:提前变道,像车辆紧急避险那样。

你捉紧儿子的手,疾步掠过。

那人的身影,也像是逃走似的。

儿子频频回头,似乎舍不下这路人。

我能不戴口罩吗?儿子跃跃欲试。

不是每个人都有口罩。你警告他。

你有点羞愧,为方才对陌生人的心思。你发现自己的目光变成了一名警察、一个审判者,不仅虎视眈眈,甚至有举报和指控的意味。

口罩是一层纱、一面盾,有时也是一堵墙、一座山。

你未曾料到,在不久之后,一具躯体对另一具躯体的戒备和敌意,将成常态。

在生物界,完全可信赖的,或许只剩下草木了。

沿着阳光导航的直线,我们走了很远,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激动人心的事物出现了——

红色!粉红!是桃花!

一声欢呼,父子风一样追上去。

红晕的枝条,像女子的纤臂,从松塔后懒懒地伸出。

一盏盏,一朵朵,一瓣瓣,那桃色,清澈,灼热,羞涩,像胭脂,像朱唇,像恋情。

情不自禁摘下口罩。

刹那间,一缕清风冲进鼻腔,那股消毒水、无纺布的味道没有了,那股在肺里盘踞了很久的化学味。

我张开嘴巴,大口地深呼吸。

儿子很兴奋,凑上前,贴住最近的一簇,贪婪地,使劲吸鼻子,那花瓣颤了一下,我几乎听到一声尖叫……

哎,轻点,别把她弄疼了。

哦,留点花香,给蝴蝶,给蜜蜂……

“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

这是今年我注视的第一株花,于她,不知算不算“初见人”。

这个春天,最寂寞者恐是野外的花了,没有目光和脚步,无人赏,无人宠,无人折……

人面不知何处去,春花无主向谁开?

告别她,我们继续走,在一处河畔,遇到了垂丝海棠,还有迎春花,还有两行绿水荡漾的烟柳……

那个明亮的下午,是我们的节日。

晚上,儿子写作文,提到了与花的亲热,我略改两字——

“摘下口罩,我闻见了春天的味道。

而春天,看见了我的脸。”

我说,儿子,你会写诗了。

终于,夏天来临时,我穿着冬天的衣服回到了北京。

乘高铁前,遵专家提示,N95口罩、乳胶手套、护目镜,儿子全身披挂,像个盔甲武士。

临走,我还做了件事:去街角的小卖部,叮嘱店主一声,往后别再进某牌子的香烟了。那是我请他上的货,本地人不抽它。

我把剩的两条都拿了,拆开一包,请店主尝。

俩人摘下口罩,算是正式照了面。

他嘬了一口:这烟软,劲小,你是外地来的?

我点点头。

回京后连续多日,我和儿子天天冲下楼,去广场,去公园,踢球,骑车,撒欢,除了吃饭睡觉,不舍得回屋里。

我们以一种近乎复仇的方式,索取露天里的一切,阳光、风、叶子、鸟虫……

月季在开,鸢尾在开,木槿在开。

苹果、桃树、山楂,忙着坐果。

蝶纷飞,蜂嗡叫,阳光刺来,我眯起眼,流下几滴泪。

我知道,生活暂时回来了。

我知道,许多人留在了春天里。

“瘟疫是如此残酷,它惩罚的竟是自由与亲密。”

整个春天,除了这句话,我没有任何写作。我把它发在了私人微博上。

这个蒙面的春天,你可曾遇见一张生动的脸?可有一份明灿的笑让你春意盎然?

这个牢笼里的春天,寂寞者,除了花开花落,还有女子的容颜。

网友笑曰:大街上终于寻不见美女了!口罩面前,人人平等!

他不知道,这是春色最大的损失。

和花儿一样,没有爱慕,没有目光的饲养,容颜会枯萎。

据说女士们都懒得化妆了。

是啊,当无纺布成了人的另一层肌肤和表情,美貌即显多余了,她们被打入冷宫,犹如冰箱里的水果。

在平等面前,我们停止了对脸孔的想象与探索。

这是审美的灾难。

有什么能抵御悲剧与虚无、死亡与恐惧?

除了宗教,恐怕唯有爱情了。

那个禁足的春天,那个面壁的春天,备受煎熬、亏损最重的,恰恰是浪漫与爱情。

私以为,没有“旅行”,即没有爱情。

(我指的是爱情的发生,并非它的维系和保养。)

爱情,是一个人“出远门”的结果,像着床的蒲公英。

没有身体的移动,没有灵魂的飞行,没有目光的漂泊,即无爱情之奇遇。和留在故乡的亲情相反,爱情是“异乡”的产物。从起点上看,所有爱情都是突发,是意外,是陌生场景下的哗变,是生命被打破某种稳定、失去平衡的表现,是一种由异性掀起的热浪、一种空前的喜悦和震颤……较之友情的舒适、亲情的安全,爱情充满惊险和动荡,它意味着,你踏上了一条激烈和颠簸之路,赴汤蹈火,身不由己。

爱情是一个事件。它首先是一个视觉事件、身体事件,然后,才是一个美学事件或灵魂事件。

一个人,若停下脚步,就不会发生爱。

我相信,那个春天,人间的浪漫少了许多。一见钟情的故事,很难上演。

它删减了行走,取缔了远方,解散了人群,阻止了邂逅。

它拦截了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的冲动。

它叫停了激情。它把“间隔”定义为舒适与安全。

它警告一切和亲近有关的诱惑,比如握手、约会、依偎、爱抚……比如影剧院、咖啡馆、酒吧、舞厅、沙龙……

这些,被视为地狱的开关。

它改变了身体之间的关系,颠覆了那种天然的向往和信任,它不仅把身体打造成一个个碉堡,戒备森严,门户紧闭,还使之相互拒斥,充满敌意与憎恶。

那种距离,那种冷漠,就像在山林里,一只野兽撞见另一只野兽,彼此敬畏,又相互恐吓。

那个残酷的春天,最受虐的,莫过于情侣,尤其是异地之恋。

那些天各一方的情侣,那些不同空间的热恋中人,相爱却不能相拥,闻语却不能面对,即使同城,也要忍受天堑之隔,犹若当年的“柏林墙”。

他们是2020版的“牛郎织女”。

电话和视频,只能缓解对“存在”的焦虑,却暗暗加大对“实体”的饥渴。友情和亲情不依赖实体,爱情则不然,它需要目光,需要体温,需要抚触,需要鲜活的实体,它试图消灭一切距离,包括缝隙。

看到一组照片:在德国和丹麦的边境线上,隔着铁丝网,两位老人热目相对,手温柔地握在一起。老爷爷在德国,老奶奶在丹麦,两人恋爱已有一年,疫情暴发,边境封闭,老爷爷每天骑车八公里来此处,他们读报聊天听音乐,眼含幸福,直到夕阳落山。

网传,在一湾之隔的深圳和香港,有不堪相思的情侣,竟循着当年私渡客的足迹,攀上相邻的山头,来到最近的滩涂,对着依稀的人影,挥手呼唤,或在望远镜里相看泪眼。

又看到一位西方艺术家的画作:疫情下的街头,两个火热的年轻人忘情拥吻,而身体一侧,是两具搂抱着坍塌的骷髅。寓意很明显:激情,在死神的注视下。

如果这幅画需要一个名字,我想称之为:哭泣的身体。

是的,它们在哭泣,那些凋零的身体,那些失散在异乡的身体,那些在孤独中日渐憔悴的身体,那些在生疏中火苗渐熄的身体,那些被淡忘和失去信任的身体……

它们呼唤完整,呼唤热焰,呼唤欣赏和赞美……

是的,人类身体里的微笑正在流失。

自由、亲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后之际才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再后,就轮到生命了。

我丝毫不敢嘲笑那些拼命活和拼命爱的人,那些奋然不顾去维系日常生活的人。那是一种不怕死的“贪生”。

那种不愿意同往常分手、与旧时光恋恋不舍的样子,多像一个孩子——他拒绝丢下自己的玩具!

我为之动容。

“生活”和“活着”,是两回事。

午后,照例去日坛公园散步。

途经一片使馆区。

一座座围院,栅门紧闭,明明是前庭,厚厚的落叶却给人一种后院的感觉,且是废弃的那种。没有风,各色的国旗垂耷着,写满了颓唐与乡愁,我想起了那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入园,“北京健康宝”扫码,广播里用中英文提示戴好口罩、保持社交距离。

银杏一片橙黄,天空蓝得感人。

忽然,排椅上的背影吸引了我。

一对情侣隔着口罩轻轻触面,女孩仰着头,阳光吻着她。

这让我想起了一幅照片,2003年,北京“非典”期间路人抓拍的,流传甚广,我做节目时还用过,它和眼前情景一模一样,连衣着和神态都像。

转身欲去,忽听女孩的一声叹息——

“好想回到那个不戴口罩的时代……”

心里咯噔一下,她用了个词:

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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