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豆春明
一
我想在城里找一个人。他力气大,能自己搬动自己。找到了,就跟他说说话。我会好话连篇,和他多待一会儿。这些年,光顾着去找一些东西了,忘了找一个人也是大事。
起先,我找的还是大东西。为这,吃了不少苦。寒窗十多年,才从乡下进城找到一个工作。显然,工作就是大东西。大过一朵花、一棵树、一段流水、一句诺言或谎言。一晃,快三十年了,还是没见它变小。我哄着它,忍受它,赞美,诅咒,啥招都试过了,也不起作用。特别佩服那些说走就走辞了职的人,他们才是搬动自己的勇士。
房子和车自然也去找了。有一段时间,我开车回来,找不到停的地方,感觉车这东西大极了,搁在哪儿,都挤不进去,放到心里,也堵得慌。至于房子,更是大无边际。邻居的小孩才三岁,也知道房价又涨了。偶尔照镜子,看见皱纹和白发,感觉自己好像让那些大东西算计了。想抗议和报复一下,又使不上劲。
就像遭遇一场公开的伏击战,时间、地点、规模早知道了,但我改变不了自己的路线。我是雇佣军,是炮灰。我参加的,到底是谁的战争?
战场倒是不太远,就在街对面。从一开始,我就有自知之明,选择的是这个小城市。街道不宽,跨过去就能参战。分出胜负,也许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让一套房一辆车伏击后,我可能还会有一点空闲。想去其他地方走一走,也来得及。
可在街口,总有一个交通灯拦住我。它假装成人的样子,双手下垂,两腿分开,还穿着一套红衣服。看那架势,是想骗我点啥。我咋会上当呢!我的办法,一是冲过去,趁着骗局还未发生,跑得远远的。二是混在人群里,大摇大摆地过去。那么多人,它咋骗得过来。
好多次,我得意扬扬地回头,看见它换了一身绿衣服,迈开双腿,像在赶路。可能,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刻,像我一样没上当的人还是太多了。它不甘心,正努力追赶。
这样的骗局,每天都在重复。在寻找东西的路上,骗我或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好像成了那个灯要干的重要事情。夜里和雨雪天,路口空荡荡的,它也一丝不苟地换着衣服,拦路赶路一样不少。看它那样,好像还不知道自己要干的事有多难。
谁还没见过灯呢。城市,灯的海洋,谁不是在其中泅渡。灯的正事,应该是逼退黑暗。至多,在忽明忽暗的地方制造几分暧昧。装成一个人,并非灯之所长。街口的它,无疑是自讨苦吃。何况我还观察过,它面目模糊,缺乏骗子所需的漂亮脸蛋。衣服换来换去,也只有两套。随便一双眼睛,都能看出个所以然来。换作是我,早就放弃了。
有没有可能,是它把我和我们当成东西了?就像稻草人和麻雀那样,麻雀是个东西,所以一束稻草就成了人。在麻雀那里,稻草人找到了人的自信,一骗起来就收不了手了?
也许,谁也说不清。但它已和稻草人一样忙碌,有了一件可以没完没了干下去的事情。
相比之下,我家里的灯就闲多了。有时白天回来,碰到灯亮晃晃的,照见地板上的头发丝,前些天走丢的脚印,四散而去的蚊虫……突然发现灯很无聊,一伸指头,就摁灭了。在我家里,灯不可能长时间亮着,干的都是半截子事情。
楼道灯、路灯、广场灯、景观灯……也是如此。像灯的,灯一样熄灭了。像人的,人一样站着。
只在停电的时候,街口的那个灯才会停止装成一个人,休息上几十分钟或几个小时。奇怪的是,少了一个人,那里反而更混乱更拥挤了。在我和我们中间,一定多出了什么东西,占领了一个人留下的空白。不过来电后,它又会夺过来。它勇敢而直接,这一点倒是不像我,犹犹豫豫的,去找一个人,老是找不到。
每一次假装,它都郑重其事。让我上当的,会是哪一次?也许无数灯里,它搬动自己,真的成了一个人,天天拦住我,我却没看出来。
二
到了街那边,拦住我的东西更多了。还好,没有一个装成人的。我貌似运气不错,找到的都是些诚实的好东西。也不枉我遍体鳞伤,一路拼杀而来。
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还是被骗了。拦住我的好多东西,其实都是人假装的。街口的那个灯天天拦住我和我们,倒像是在提醒。的确,城市里像人的东西太少,而像东西的人太多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在街角的书店找到几本书,感觉挺不容易的。要知道,书店不是大东西的对手,一步一步后退,都快消失了。有一个瘦瘦的女孩前来借阅。三个月后,已是秋天,她穿着宽松的棕色毛衣来还书。她不知道,有一颗心已被借走了,不需要再还了。而且那颗心那么大,装下瘦瘦的她,一点问题都没有。
后来,她带我到城东选房子。跃层,一屋阳光。夜里坐着看星星,能有星辰大海。出门不远,还有公园。草盛花开,游鱼尾尾。我没看出那套房是她假装的,还以为她是书里的某个人。以致现在一提她,就想起那套房子。她长啥样子,我反倒忘了。
离书店不远,是个酒馆,青砖砌墙,木桌木椅。我在里面找到一些白酒,高粱的,苦荞的,苞谷的,燕麦的,品种还不少。这些酒,是由几个人假装的。长得黑黑的那个当高粱,矮胖子是苦荞,秀气点的成了苞谷。燕麦最贵,几乎谁都假装过,一副情义无价的样子。几个人拍着桌子,骗我说点啥。在白酒面前,我是透明的,想都没想就开了口。结果说了一二十年,连不该说的都说了。
想起这些,无奈极了。书店的清醒,酒馆的糊涂,都躲不开一场骗局。那些东西太厉害,我不是它们的对手。可不可以这样说,我找到东西,实际上却是被它打败了,找到的越多,败得越惨?
关键还有,在我周围,多了一样东西,也许就意味着少了一个人,这增大了我寻找的难度。所以,我还想鼓起勇气说,我是一个孤独的人。这,不会又是骗局吧。
每天,我都按时回家,在亲人身边缓上一会儿。同时,也向那套叫家的房子证明自己是它的主人。我揣着一把黄澄澄的镀铜钥匙,上面带着我的体温,那就是证据。我一天证明一次,让那套房子没时间耍赖。
走到楼下停车场时,已近黄昏。暮光如雨,淋湿眼睛。向北望去,一辆辆车只剩轮廓。看来,只有人清晰一些了,东西才会模糊下来。
夜里常有车出入。灯光找出一些车辆,想把它们恢复成白天的样子。我的车停在场边,它应该也被找出来了。酒红色的车身有些暧昧,看起来像是黑色的。我躺在床上,假装不知道这些。天亮后,它又现回原形,继续停在那里,或者驶过街巷。这是某某某的,人们常常指指点点,把车和我的样子重叠在一起。这时我假装成车,一定能骗到好多人。
进了单元门,可乘电梯。有时是我跟几个人,有时是和几样东西。电梯只管重量,一超重就报警。谁想装成东西去骗电梯,都得有个限度。
电梯门打开,正对一面镜子。镜中的我显得很疲惫,和早晨出发时判若两人。但我还是能勉强看出那是我,亲人们也能。旁边的东西也在照镜子,我要么往另一边躲,离它远一点,要么挡在它前面,对着镜子理理衣领,紧紧皮带,努力让自己精神一些。
这些动作,必须在到达六楼前完成。之后,电梯会开始抖动。它累了,和我一样。镜中的我也跟着抖动,不经意间,头发、面孔、四肢,都在发生变化。六楼,是电梯坚持的高度。我的高度,又是多少呢?
年年秋冬,小区都会停水,我需要下楼提井水。一个蓝色的塑料桶,能装五十斤。往返两次,够用一天。我总是贪心,装得很满。一桶水蹲在电梯中央,安安静静的,陪着气喘吁吁的我。六楼转眼就到,我弯下腰,按住桶沿。另一个我在水里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渐渐不成人样。当着我的面,我好像假装成了某样东西。我也在骗我吗,也是久寻不见的那个人?唯一肯定的是,我、我假装成的东西和水,加在一起,并没超重,可以顺利到达十楼。对了,十楼就是我的家。
我回家了,我假装成的东西也回来了。我已不能保证,能和自己单独待在一起。
三
偶尔,我也会走天桥过街。
四点五米,是这个城市天桥的高度。说天桥是天上的桥,或者说我和我们能从桥上走到天上,都是在骗人。到天桥上走一走,相当于遇到了一个说大话的骗子。
四个入口,可任选一个。一级一级向上,身子前倾,低头或昂首,是我登天桥的标准像。严肃,认真,以这样的姿势走进一场骗局,无疑是容易引起误会的。
四十岁之前,我一直在澄清。那时,为了赶到街那边找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几下就跨上桥去。下桥时,把自己东西一样往下扔,一步能下降一米。骗局像张纸,轻易让我捅破。
上了四十岁,腰腿倒没啥,心却跳得厉害起来,像在开始承认天桥的高度。一年承认一点,累加起来,好像真的是在往天上走。我也开始找到向上搬动自己的感觉。以前搬东西,多是向近处低处搬动。同样是心跳,但那时是为东西跳动的。慢慢地,我竟然不大想去怀疑天桥是天上的桥了。这类似于,相信街口的那个灯是一个人。
在桥顶,我会有意无意停留几分钟。街道如河流,我在河上,像刚刚逃脱的水滴。有风吹来,如果碰上我提着几个从生活堆里刨出来的包子馒头,就吹冷它们。这没啥要紧的,我正好忍一忍,把注意力转移到桥上来。
那几分钟,我还站在所有的车辆之上。那些大东西,不过是些大同小异的长方形盒子。我站得高,它们装不走我。而在桥下,我可不敢这样说。只能乖乖钻进车里,绑上安全带,假装和车形影不离。
我找到的,不止这些。
在桥顶的拐弯处,我还时不时看见一些人。他们的出现,像是我在身上掐了一下,以痛感证明桥上发生的事都是真的。尤其是,他们还长得像二十年后的我和我们,头发花白,拄着拐棍,我就更该确信不疑了。不用问,他们也是从乡下来的,这村或那村。在城里买房,回去建房,他们不停地折返跑,把腿跑坏了。天桥下的骨科医院诊断,说是骨坏死。他们心疼钱,一直保守治疗。开便宜的中药,作牛饮。就像我曾骗自己一样,他们觉得,自己的腿就是个烧钱的东西,不能惯着。
连中药钱也不想掏时,他们就走一回天桥,看看是不是不用再管腿了。才登上三四级台阶,汗水就下来,腿如被针刺,像在呼救。到桥顶,几近虚脱,半边身子都在替腿抱不平。于是,他们又开始掏钱,又为下次上桥做准备。
我好像也是这样,天天和那些东西纠缠不清。厌倦了,也来天桥走一走,被骗上几分钟,找回一些自己作为人的感觉。一场骗局,也许是另一场骗局的解药。
不知道,我和他们,还有救不?
每一次,我都想跟他们多说两句,哪怕是用眼神。我知道,就算是说话的工夫,那些东西也在涨价,也会变得更大,变得更像东西。但我并不急于离开。我选择待在那里,就当是多陪陪二十年后的自己。
可惜,时间太短了。天桥拼命说大话,换来的不过是几分钟。不够我喝一杯假装的酒,看上几页假装的书。天桥,这座河上的岛屿,随时有被淹没的危险。
四
下桥后,我继续奔向那些东西,带着妻儿。妻已有了白发,儿子还未长壮。那场战争,停不下来。
多数时候,我还是会被骗。但有时也当当骗子。比如,不让那个灯知道我在天桥上看到过人,就让它继续骗下去。在我面前装成人,总是好的。也不跟那些像东西的人说,我已经发现向上搬动自己太难了。要不,他们会越骗越起劲的,让我早早地就跑坏了腿。那样,不到时间,在天桥上,我和谁去见面?
我这样守口如瓶,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是和天桥联起手来,欺骗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呢?刚冒出这个想法时,我吓了一跳。它太大了,好像连骗局都装不下它。
不过,偶尔被吓一吓也好。因为那种感觉,就像从一场梦里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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