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厦
大娃并不大,才十一岁,只是有了小朵之后,奶奶就在“娃”字前面加了个“大”字。小朵确实小,不仅只有四岁,而且长得瘦小。这两个小名都是奶奶取的,当然叫得最多的也是她们的奶奶。但写下一篇关于她们的文字时,我还是选择用这两个小名。因为我知道,她们长大后,不会有人再提起她们的小名,大娃小朵,将永远留在她们的童年。
大娃和小朵相差七岁,小朵不懂的事正好大娃刚懂,但又还不懂小朵不懂很正常,所以正好组成打架的拍档。可是世界上最难平息的战争,就是孩子之间的,因为无论谁对谁错,双方都是无辜的。大娃和小朵常常为了一块糖、一个游戏的输赢打起来。小朵会哭得泪帘子似的寻求支援。因为力量过于悬殊,我们都觉得大娃在欺负小朵,但大娃又何尝没有委屈呢!自从妹妹出生后,大娃保存多年的玩具,一一被破坏,大娃唯我独尊的领地,逐渐被占领。当大娃被气得发疯时,却被别人说:你那么大了,还跟她计较。这样的评判难免让大娃把矛头转移到评判人身上。好在经过几年的磨合,她们找到了相处之道,也互相塑造了对方。大娃更加独立了,小朵嘴巴更甜了,她们这些特点自然有它的两面性,但无疑会成为她们各自的生存能力。
一个家里长大的兄弟姐妹,经常出现性格上的多极分化,想必就是那一点点不一样的角度造成的吧。人生就是这样,刚开始的一点不同,走着走着就是天壤之别。
大娃对小朵的“欺负”,也别有一番趣味。
小朵要姐姐给她贴一个大拇指彩贴,大娃不给她贴,她就像别人教大娃时那样说:姐姐你让着我点,我还小呢。大娃带着坏笑说:你小啊,你是小人吗?小朵:是啊。大娃:你是卑鄙小人吗?小朵:是啊。大娃咯咯地笑起来,把一个大拇指彩贴倒贴在小朵额头上,大笑,小朵也开心地笑起来。
不过小朵也有用无邪把姐姐打败的时候。大娃率领小朵给我们变魔术。大娃在一张纸上用彩笔画了个大嘴,折起来放在手心里,让小朵站在她面前,装腔作势地捏一捏小朵的脸,再扯一扯小朵的耳朵。再从手心里拿出那张纸,拆开竟是一张白纸。当我们正表现惊叹时,小朵突然从帽子里拿出原来的那张说:在我的帽子里呢。大娃瞬间被气得晕倒在沙发上。我们笑开了。大娃缓过神跳起来指着小朵说:变魔术呢,不能说,你这个笨蛋。小朵一脸认真地说:好孩子不能骗人,我是好孩子。大娃再次晕倒,自掐人中。我们大笑不止,小朵不知怎么回事,只知道把我们逗笑了,也开心极了。
大娃和小朵虽然总是打打闹闹,但那天一个平常的画面,让我感动。
那日午后,小朵在里屋睡觉,我在外屋正和来访者谈话,母亲正好去送来玩的邻居。这时小朵哭着从里屋跑了出去,可能是醒来看到屋里没人害怕了。当我正要让来访者帮忙去叫一下母亲时,只见大娃抱起了小朵,一边拍着小朵的背一边说:不哭,姐姐抱,我们回屋啊。小朵依在姐姐的肩头,立刻就不哭了。大娃的这个怀抱虽然比父母的矮,这个小身板也比父母的单薄,但足够给小朵安全感。大娃这个调皮的孩子,此刻身上却是满满的担当和爱。我的眼睛湿润了。
没有人像大娃一样欺负小朵,而当没有大人在身边时,也没有人像大娃一样保护小朵。
任何情感都是有期限的,父母陪你前半生,儿女伴你后半生,唯独兄弟姐妹,可以与你相依相偎一辈子。
这是何等的缘分啊。
在我们这个说话土得掉渣的家里,小朵竟然是一水儿的普通话,这让我更加确信社会文化可以直接造成基因突变。或许正是这不一样的腔调,更让我们感觉小朵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天使。
我常常为小朵的神来之语惊叹。小朵把一个枕头放在肚子上说:枕头踩着我的肚子呢。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小朵看到一只满身泥土的小猫说:它全身都是脏。脏,又何尝不是一个名词呢?每次父亲喂我吃药,小朵都要求由她来把药放在我嘴里,她总会说:你先尝尝水,再尝尝药。
小朵无意间把彩笔帽戴在了手指头上,手指弯一弯,像小人鞠躬。小朵像发现了宝贝,跑去给爷爷奶奶大姑小姑看。她又开拓性地把每一个手指都戴上笔帽,手指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她就又惊喜地奔走相告。小朵把笔帽摘下又戴上,再摘下来再戴上,反复七八次,一个人快乐地玩了一上午。在小朵眼里,每一个人都是可爱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不像大人们只盯着有用的东西,对太多“无用的”东西已经看不见了。成人所谓的乏味无聊,并不是世界苍白,而是我们自己屏蔽了有趣的世界。
每次爷爷从幼儿园把小朵接回来,奶奶会先给她做点吃的,摊闲食,煮挂面,炸豆腐丸子。小朵总会一边吃一边带着夸张的小表情说:这也太好吃了吧,我最喜欢奶奶给我做的这个了。这让她奶奶有满满的幸福感。很多时候,为别人付出并不需要有回报,有个回应就足够了。
小朵让我相信,我们给予孩子的温暖,远没有孩子给予我们的温暖多。奶奶腿疼,走路多了就更疼了,有时候奶奶疼得不由自主地叫娘:娘啊疼死人了。小朵听见了,就问姑姑:奶奶的娘呢?你奶奶的娘早就去世了,奶奶想她妈妈了。听到这个解释,小朵开合着长长的睫毛,若有所思。有一天,奶奶又疼得叫娘,小朵便说:奶奶,要不我当你妈妈吧,你腿疼的时候我哄着你。听到这样的话,奶奶笑出了温暖的泪花。
小朵的情感非常丰富,她没有受过任何道德教育,看白雪公主被毒苹果害死了,却会伤心地落泪。她反复问我:那个人为什么要伤害白雪公主呢?我说:因为那个人是坏人。她理解不了什么叫坏人,依然问。我说,那个人嫉妒白雪公主的美丽。她听不懂什么叫嫉妒,反而让我开始疑惑,为什么嫉妒就要伤害别人呢。跟小朵解释原因,我感觉就像阳光不知道什么叫阴影,当我将阴影拿到阳光面前给它看时,阴影当然也就不存在了,阳光怎么会见到阴影呢?
人性本善。同情他人,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是人的本能,并不是因为什么因果。善有善报,只是因为成人在功利淹没了内心之后,把善当成了一种生存工具,说到底,还是自私的逻辑递推。不能为他人的苦难而悲伤,没有帮助他人的冲动,不能不说是一种能力的丧失。可见,一个人成熟的过程并不仅仅是获得,更是慢慢地丢失。
我们越活越狭隘了。
或许,只有孩子才能看见世界的本质,山就是山,山只是山。或许,只有孩子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角度,除此之外,都是局部的,偏狭的。
大娃小朵降临到了我身边,让我可以再一次走近童年,而更多时候,她们让我体会到的是为人父母之心。
在过去的近十年里,大娃除了在学校和晚上睡觉的时间,在我们身边的时间最多,细细想来,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有的只是平淡的时光,只是这时光中的点点滴滴。
无论我在干什么,只要大娃故意闪着小泪花说:小姑你跟我玩不?我都会把所有的解释咽回去,立刻答应她。因为要让一个孩子伤心实在太残忍。那些年,我写东西都会安排在晚上九点以后,只要大娃在,我们就陪她做游戏、给她讲故事。等我知道的故事都讲完了,我就开始即兴创作,讲着上句想下句,但大娃倒听得津津有味。大娃让我们有了一个爱好,那就是给她挑东西买东西,能够让一个孩子多一些欢喜,是多幸福的事啊。她的姑姑虽不能动,却可以给予她安全感。不管什么事,她总会问一句:小姑,是真的吗?记得她妈妈逗她,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着谁?大娃说:跟着爷爷奶奶。那爷爷奶奶也离婚了呢?跟着大姑小姑。
大娃第一次发现了雪的美丽,她惊喜地奔跑在屋里屋外,制作一个又一个小雪球给我们看。大娃第一次不再害怕过年放炮,她把我们都推到阳台上去看爷爷放烟花。大娃第一次跟我们逛商场,当拉货的小板车叮叮当当路过我身边时,三岁的她使劲护着我。多少个普通的上午,我们陪她摞积木;多少个普通的下午,她在我的故事里安然睡着;多少个普通的傍晚,我们陪她写作业;多少个普通的早晨,我被她站到我面前时的呼吸声叫醒。
看着大娃娇小的身影,听着她稚嫩的声音,我明白了什么叫疼爱——这种爱,的确伴随着莫名的疼。大娃看到棒棒糖的欢喜让我心疼,大娃睡着后的样子让我心疼,大娃自己会梳辫子了也让我心疼。当我想到,她终归要独自面对人生的磨难,去为生计而奔波,去结婚生子,去为功名利禄悲喜,就更加心疼了。我甚至觉得,世界上的一切是配不上大娃的,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是对她的羞辱和摧残。我多么希望她的世界里只有平安和快乐,然而,我又能给予她什么呢?
如今大娃已经不那么黏我们了,她更愿意在自己房间做自己的事。或许她觉得和姑姑玩无趣了,但我知道,她已经看到了更多彩的世界,她的未来即将打开。
有位作家说过,世界上最无情的就是孩子,无论你对他多好,他长大后都会忘记,变成另一个人。是的,大娃也终将会成为另一个人。我和那个人将有什么样的关系,更多取决于外部环境,以及她的性格与价值观。而小时候的记忆也将在重新定义的过程中慢慢烟消云散。当大娃再去回忆那些点滴,想必就像我回忆老房子里那贴了十多年的画一样,我记得它在那儿,却不记得画的是什么了。因为太熟悉,所以被忽略不计。关于这个非生命主根的姑姑的一切,将隐含在她记忆的长夜中。当然,她总会记得一些,但对于成人的世界来说,那些恐怕已是没用的东西了。这样想也并不消极,这是一种生长的必然,生命终将要丢下一些东西,去接受更多新的东西。我将用祝福目送大娃远行,并替她保管好曾经的美好时光。
我和大娃,就像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一样。白雪公主不是为了七个小矮人而来到小木屋,也不会因为七个小矮人而留下,但真挚的情感将留在他们心中。
细细想来,其实有很多白雪公主来到过我们的小木屋,或短暂或长久,但她们终将离开,去寻找自己的王子。我多少次目送她们,就有多少次伤感,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个被路过的人。然而,我的生命中,又何尝没有七个小矮人呢?他们也永远留在我的生命中,铸就了我的生命形态。那点点滴滴,温暖着我未来的一个又一个冬天,影响着我如何爱别人,决定着我的进退取舍。很多时候,我忘了感恩,忘了怀念,却始终不曾忘记他们给予我的力量。
人世间的情感,除了那些被命名的,还有很多没有被命名的,它们,那么无私,那么纯粹,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样,让这个世界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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