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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之冬

时间:2024-05-04

钱红莉

车抵石家庄,已然黄昏,坐车去酒店途中,太行山余脉默默跟了我一路。

燕赵之地,自古一派苦寒气质。山不高,如丘微隆,青褐色,少植被,千万年为风雨所捶打,罗中立油画《父亲》那么沧桑。

站在酒店门前,忽有风来,迎面一棵大树叶子全部扑地。这北地的风,惊悚如鬼拍掌,一掌下去,树叶皆尽,看得人触目惊心。在皖地,初冬的树叶是一片一片落下的,浅斟低酌,悠缓着的,飘飘然,柔是柔了些,没有骨头的,如似昆曲的水磨腔,缠绵,缭绕,至柔,至弱,似将余生拉长了再拉长。而北方一树繁叶,须臾间尽落,如急行军,弥漫兵气。

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大抵为严寒气候所锻造。江南的温山软水,滋养不出这样一具具无畏英勇的骨骼。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伫立太行山脚下,吟诵这样的古诗词,当真体会出那种悲怆的情怀,是家国的,也有小我的。

北地的风一直吹,一直吹,直如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令人深感灵魂的孤渺。

酒店设有河北省图书馆分部,借出几本好书,一夜夜,枕着风声批读,一颗心瞬间找到了秩序,有归家的安宁。抑或黄昏,径直去图书馆,自高可及顶的书架抽出《芥子园画谱》,翻至哪页读哪页——讲竹子画法,循着墨迹一点点揣摩这黑白技法,看着看着,不禁日薄西山,心为之静。

抬首窗外,斜阳下的太行山余脉,宛如汉碑,写出了魏晋以来的倜傥清正。临离开,俞平伯的一本书尚未读完,颇为不舍。

疾驰的车窗外,迅速掠过一望无垠的冬小麦,那贴地生长的浅绿,犹如浪花阵阵,滔滔迭迭于华北平原。

置身北地寒冬,适宜怀古,凭吊。

午后,三五好友相约,登抱犊寨。搭乘缆车,一路上行。那山,渐渐地迫在眉睫了,繁华褪尽,只石缝间匍匐几缕荒草,颇为寥落。再望那山,像极贝叶经,一卷一卷又一卷,苍苍白白,整齐叠放于华北平原,望得久了,顿生寒意,恍惚间,都是汉碑啊,写满《燕歌行》,一句句,清冽荒寒,予人异样的生命体验。

到得山巅,四顾茫茫。西边的太行山,巍巍峨峨,莽莽如神龙;东边的石家庄,一整个城池,尽收眼底。猎猎风中,天空格外遥远,大朵大朵白云,怕冷似的,不再游弋。近黄昏,落日巨大而浑圆,仿佛蓬勃着正午余温,渐渐地,隐于百余亩果林间,将一群人镀了金身,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下山缆车里,邂逅几位山民。问身旁大婶,也不知抱犊山春天什么样子……她默默然自口袋摸出手机,将图库的照片一张张滑给我看:你看,这是杏花,我们这里今年4月还下雪咧……纵然未曾亲见过杏花开放,但那星星点点的浅红,隐于春雪中,却有着一份失真的美。

下至山脚,我们来不及互道再见,便各自消失于昏暝之中。她穿一件竹布蓝的袄子,一条微微泛白的黑棉裤,纵然普通平凡,可是,谁又拦得住她有一颗爱美而真挚的心呢?当一个外乡人感慨这抱犊山的荒凉无依,她什么也不说,只默默为你呈现一帧帧“雪中杏花图卷”。北地人山一般的内敛里,隐藏着落落大方的庄严肃然,令人敬重。

我们结伴上山,实为怀古,也为凭吊韩信遗踪。山顶建有韩信祠一座,红墙碧瓦,残阳当照,北风萧萧,中华几千年文明史冉冉而过。公元前204年,韩信伐赵,最著名的一场战事生发于此。抱犊寨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刘邦的盖世功业,岂能少了韩信的成全?

山顶果林旁置一碑,以行楷记录着萧何月下追韩信之佳话。同伴周玉娴女史,系古典文学系研究生出身,她在寒风里,滔滔不绝为我上了一堂“汉史”课,听得人瑟瑟颤抖——人于学问面前,总存愧悔之心。若非执念于书写志业,何以拥有足够强大的脚力?成全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胸怀与笔力,而这个人永不枯竭的灵感与创造力,正是自不畏艰辛的脚力中源源不断地来。

抱犊山巅,伫立久之,巍巍太行,莽莽荒荒,隐隐有兵气,千万年不息。真是爱极这北地的寒冽与清冷,呵气成霖,滴水成冰,世间的极简与繁盛,一齐涵容于此了。

对于小城正定,一见难忘。一幕幕,犹如巨石投于内心的海洋,倒映着无数星辰,醒里梦里,一圈圈,繁复密集的涟漪里,荡漾的皆是这座小城的浑然之美。

身体回来了,一颗心尚在小城,一遍遍徘徊于古城墙上,伴随毗邻的滹沱河日夜流淌……

放眼而望,四座古塔端然而立。隋唐以来,它们天生注定就在那里,宝相庄严,静定从容,而夜风凛冽,热血犹在。这四座古塔分别出于天宁寺、开元寺、临济寺、广惠寺。尤其广惠寺的白色花塔,让人禁不住上前抚摸。

古塔呈现出的孤勇之美,何以动人心魄?这庇佑了世间无数生灵的不可多得的神迹,犹如若谷虚怀,引领人的善念,一直向着求真求美之路而去。

那个珍贵的黄昏,一位“90后”导游以他丰富的知识体系以及人格魅力,春风化雨般引领着我们,穿行于历史画卷之中。近一小时的课程中,他分别给我们上了关于隋唐、宋元、明清以来的寺庙建筑、佛像、碑刻等知识课。他以一颗写碑之心,自手起至笔落,一气呵成,有星光做证。

隆兴寺,并非仅仅是一座古寺,它是美的集大成者,也是梁思成先生所赞誉的“海内孤例”。

北地天寒,走到哪里,眼界里均是空茫一片,让人无所皈依,于精神上一直陷入孤单无告中。黄昏,被人潮裹挟着,迈入寺门,如坠梦中。走过一座又一座宫殿,直至遇见那尊被鲁迅先生称为“东方美神”的观音,颀长白皙的双臂,富于韵律的双手,骨骼清奇的身躯,幽泉一般清冽的眼神。一任客来客往,她兀自清寂。

北宋,作为一个空前自由的人性化朝代,连佛亦可跷起二郎腿,也即鲁迅先生所言的“将神人格化”。面对眼前这心意从容的观音,你或许瞬间就懂得了一句佛语——“观自在”。脑子里轰的一声,情不自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根本不屑于功名利禄一生安顺,我所祈求的,无非是这短暂一生,与美同在。

个人一直奉宋代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动荡的受辱的特殊时代,却于艺术领域创造出伟大的审美——绘画、建筑等艺术形式,均攀上巅峰,实在不可思议。

隆兴寺的石板、阶台,徽砚般质感,墨青色系,珍珠一样温润,历千余年无数脚步的踩踏,愈发薄了脆了,一步步,实乃如履薄冰,因为心里有敬畏。整个寺里,处处流动着岁月的幽光。其中,大觉六师殿徒留废墟,十余平方米青石垒就的高台,以及四周微隆的巨大基石,殿阁主体早已风化于时间的风雨。正是这样的沧桑之美,惹人心心念念,流连难去。

寺院建筑南北纵深,中轴线南端为琉璃照壁,依次为天王殿、大觉六师殿(遗址)、摩尼殿、戒坛、大悲阁、御书楼、毗卢殿等十几座殿阁,恢宏庄严,是研究古代佛教寺院建筑布局的典范实例。寺内荟萃历代碑碣、壁画、瓷器等艺术珍品,唯壁画一项,其精湛的笔法、设色,即令我们久久仰望,踟蹰不去。难怪梁思成先生赞誉:京外名刹,当首推正定府隆兴寺。

寺内唐槐一株,千余岁,彻底卸下花叶相,宛如陈老莲的残梅病荷,一笔笔,铁画银钩。这历经千年风雨的身躯,似一个远古的惊叹号,兀立于严寒之中。人来人往中,老槐犹如一尊顽石,拒人又迎人。

树也是有情怀的,默默守住这千年积淀的内涵,似无多言,而世间一切,皆如烟云,唯有这眼前的宫殿屹立不倒。树、屋、人,相携互融,共同成全着这样的建筑之神态,层层叠叠中达成了空旷之美。这别具一格稀世无匹的文本,有着它内在的结构与韵律。一座座宫殿,颂诗般一唱三叹,巍峨而高耸的流动中,诞生出一首首伟大史诗,历千年而生生不息,值得我们惊叹并感念。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到底拼不过这寺里一方碑石上的一粒行楷。这一行行汉字,禁得起华北平原的风霜反复抚摸,永难磨灭。

寒风中,伫立久之,似乎找着了进入隆兴寺内心的途径,分明有一种韵律,磅礴流泻又万花怒放,一颗心激荡又激荡,于千万人的喧嚣中,愈发安宁起来。

鲁迅先生一直未曾莅临现场。因为机缘,我替先生来了。这也是我所遇见的最叹为观止的一处神迹。

离开正定。翌日,华北平原飘起细雪。雪后隆兴寺,又该是另一番气象了。

苏轼在《临皋闲题》里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风中雨中雪中的隆兴寺,美如江山风月,值得安放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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