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往事

孟大鸣

招工进大厂的第三年，我在车间当三班倒的工人。我们班叫重油三班。七台油泵，三台备用。只要仪表盘上的指针不乱摇晃，运行油泵均匀地发出嗡嗡声，八个小时有六个小时天南海北扯闲谈。班上四条光棍儿，最小二十三岁，最大虚岁二十八。说是天南海北扯闲谈，其实多是交换一些未婚女孩的信息，有车间的，厂里的，还有附近纺织厂的。高矮胖瘦，恋爱历史，性情爱好，类似于友好国家的情报机构互享成果。交换信息后，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做地下选美评委，为自以为熟悉的未婚女孩打分。车间十七个未婚女孩，只有苏姑娘不要去掉一个最高分，一个最低分，大家商量好了似的，一致九十八分。我们把这种罕见的统一，叫英雄所见略同现象。

之所以只用苏姑娘相称，而不连姓带名，是因为我的故事时代久远，某些细节难免不被时间修改;还有我二十多岁研修新闻时，老师说过，同一时间、同一现场发生的事件，十个记者就有十个不同的模样，因此，我无法保证当事人对叙事的认同，也为了省却一些麻烦，每个人都用一个字来称呼。下文里凡是遇到人名同一道理。那么苏姑娘也不一定姓苏，就如新闻里常出现的化名。

苏姑娘用爱对虚岁二十八的翔强攻猛打。翔有了女朋友，他招工来大厂，是女朋友的父亲他未来的岳父一句话成就的事实。翔说他和女朋友命定是夫妻，除了阎王老子没人能把他们分开。翔还说，我不会在岳阳当一辈子工人，一生不搞个一官半职那就太亏了。我们见过翔的女朋友，就见过一次。这次见面，也产生了一个唯一。唯一一次没给未婚姑娘打分。打高了有辱我们的审美水平，如果实事求是一旦传出去又怕伤了翔的自尊心。苏姑娘看到翔的女朋友后说，只要没结婚，就有公平竞争的机会。苏姑娘相信，她的样貌是攻无不克的武器。

我的一个叫南的朋友，也是翔的朋友，他说，苏姑娘天天晚上进入我的梦里，白天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她的微笑，甚至还看到一只光滑的小手伸到我的手旁。南身高一米七八，比翔还高一厘米。秋冬季节，南除了上班其他时间都是一件谷黄色风衣，比《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还帅气。我和翔商量，要把苏姑娘岸上的鹊桥搭到南的岸上去。

我们从收集的情报中分析，苏姑娘爱看电影。大厂第一食堂旁有个灯光球场，可以同时打四场篮球。每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球场上有露天电影。我们的情报显示，不管下多大的雨，只要放映员敢放，就是淋雨苏姑娘也不会缺席，且不会早退。当时大厂的喇叭里天天响着电影《甜蜜的事业》的插曲——《我们的明天比蜜甜》，还有《小花》里的《妹妹找哥泪花流》。两年多时间里，《甜蜜的事业》和《小花》两部电影在灯光球场至少分别霸场十次，苏姑娘场场不缺。

南的远房舅舅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当导演，尽管远房舅舅从没来过岳阳，我们也没见过，但我们计划把南塑造成电影通（现在的话叫电影达人），就有了让人信服的背景。我和南还有翔，三人收集了百来部电影信息，包括故事概况、插曲、主人公、经典对话等等。南用了一个月时间，如同迎战高考巧记强背，果然，一个电影博士横空出世。

雪后放晴，山上的树叶从寒风中缓过神来，一片片地舒展着接受太阳的抚爱，并发出晶亮的光芒。翔邀苏姑娘郊游，苏姑娘兴奋得两腮上长出一片胭脂红。南仍是一袭谷黄色风衣，深灰色的毛衣里仿佛隐藏着一口温泉，不断地朝外散发热气。一起郊游的是两女四男，除了苏姑娘，我们都明白郊游的任务。翔为了不抢南的风头，特意穿了一件蓝卡其布中山装，胸口和衣袖都洗出白顏色了。不管什么场合，翔一开口说话，就必定成为众人的中心，翔明白他必须退出中心。一天的郊游，翔说了十句话，有八句是我和他的私下交流。

如果只有我和南两个人，南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一旦遇到三五人以上的场合，想打开南的话匣子，就算用金子引诱都是枉然。南一个月的功课没有白做，不管说到什么电影，都好像他比那部电影的编剧和导演还要了解。

想看《人生》吗？我问苏姑娘。苏姑娘说，想，可惜要到下个月才能看到。厂工会的电影海报提前一个月排出预告。南知道我在当一个捧哏的角色，便接过话说，听我舅舅讲，电影《人生》的男主角高加林是周里京扮演的。苏姑娘用怀疑的口气说，你舅舅？我说，南的舅舅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导演。苏姑娘啊啊地答了两声，明显流露出羡慕之情。南说，高加林的民办老师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挤占后，抑郁不平，告状又无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从内心到外表都无比漂亮的姑娘刘巧珍，两人热恋后，高加林又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他业余写作有了一些名气后，便有了一个去县城工作的机会，高加林在人生和爱情面前不得不做出选择。苏姑娘质疑地说，你又没看过电影，瞎扯吧。南说，我看过路遥的小说。又说，看电影前先看一遍小说，对看电影有很大的帮助。南继续跟进说，我明天把路遥的《人生》送到你宿舍来。五秒钟的沉默，南的眼睛不敢看苏姑娘。好吧，我上午九点在宿舍。

第一步郊游大获成功。第二步计划放在灯光球场看露天电影。开始仍是老套路，由翔约苏姑娘一起看电影。

冬季晚上七点开始放映，六点前灯光球场凳子展览似的：有圆的，有方的;有圆靠背，也有方靠背，还有没靠背的。高矮几乎一致，大概在七十厘米，适合放在办公桌旁坐的。即算高矮不一也只有二三厘米的误差。曾经有人在灯光球场摆放过吧台椅，将近一米高，后面的观众只能看到吧台椅上的后脑勺，因而引发了一次骚乱，电影停放了一个小时。保卫处的工作人员把吧台椅和吧台椅的主人都带去了保卫处。凳子的颜色红、黄、黑、白都有，上面的名字有手板大，字体颜色和凳子有夺目的反差，有的站在球场外都能看清。

食堂晚饭五点开餐，我们在五点前就把六把凳子放到了灯光球场。我们的计划是：电影放映后十分钟以内，翔先坐苏姑娘身边，等到电影进入高潮，灯光昏暗时，再悄悄退到一旁，由南顶翔的缺。要实现这个计划的首要条件，就是翔的周边要有足够空间。因此，在翔的前面安排了自己人，翔的后面摆了一张空凳子，空凳子后面和左右都是自己人。南坐在翔的右边。以前，我们都是离放映还有五分钟才进入球场，这天我们提前了七十分钟各就各位。五点多至六点，坐在灯光球场等放映的都是儿童和子弟学校的学生，我们几个成年男人坐在其中，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为了确保计划不出漏洞，我们只好低着头，眼光尽量不投到球场以外。

南说，如果苏姑娘要和我说话怎么办？最初设计时，没考虑这个因素，在完善计划时，大家一时也想不到好主意。我问翔，你女朋友看电影时她和你说话，你怎么办？翔用左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壳，大家都看着他，其间不知谁放了一个屁，都说臭，这时，翔用手指头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好！我们要南学着翔的动作做了一遍。我们差点就灰心了——差异大得足以让计划流产。南跟翔学了三天“嘘”的动作。我们三个评委验收时，都用毛巾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南和翔每人“嘘”一声，最后判断哪声是南哪声是翔。结果，三人一致说，南以优异成绩毕业了。

这个动作还是白练了，最后没用上。我们低估了苏姑娘专注屏幕的精神。只要球场上灯一熄，屏幕一亮，对面就像一块磁石一样把她的眼光吸住了，此刻即算天塌了地裂了，只要不在她的头顶或者脚下，都无法令她分神。

这晚的电影是我们期盼了半年的《庐山恋》。听说《庐山恋》是爱情题材的一次大解放，有男女主角口对口亲吻的镜头，我们当时的观念中这种镜头只有黄色电影里才有。我们选择这部电影，其实就是选择那种暧昧的氛围。当电影进入高潮，观众都处在激动的情绪下时，南就去牵苏姑娘的手。

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中，但有一个动作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那就是苏姑娘主动牵着南的手，却是陶醉在和翔手拉手的幸福中。男女主角准备口对口亲吻时，灯光球场上仿佛进入了一个真空世界，没有任何生命和物质发出一丁点声响，只有模模糊糊的东西刺激体内的某种激素。当屏幕上男女主角嘴唇与嘴唇触碰上时，静默中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如雷霆一样穿过耳膜。紧接着，无数的口哨声，一声接一声，成了森林，成了大海，最后，我感到哨声发出一股火箭升空时产生的力量，把灯光球场抬了起来。

南后来说，借着口哨声壮胆，他把手伸到了苏姑娘身边，后来缩了回来。第二次把手伸过去时，手心中有汗液沁出。口哨声正进入高潮，他还是不敢主动牵苏姑娘的手，就在犹豫时，苏姑娘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的计划是，牵手时南不主动暴露自己，两次三次后，让苏姑娘发现这双她牵过多次的手竟然是南，从而观察苏姑娘明白真相后的反应。

南和苏姑娘第三次牽手是《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是一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老电影。好像是女主角江玲玉和男主角高礼彬的恋爱戏进入高潮时，放映机突然坏了，屏幕上一片雪花似的斑斑点点。头顶上白色的灯光从天而降，仿佛不仅仅是灯光球场，似乎整个生活区都被这灯光照得彻亮。这灯光不但把暧昧的光线下发生在肢体上的小动作暴露了，同时也把内心中的小动作摆在雪白的背景下任人展阅。

苏姑娘发现真相后的反应，我们预设了三种：一是顺手给南一个耳光;二是先一声惊叫，然后边哭边骂流氓;三是什么也不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脸上甚至还泛起红潮。根据苏的性格，我们认为第一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南说，当白刷刷的光像照明弹一样刺向眼球时，他全身一抖，这时，苏姑娘的头往右偏，两人的眼光同时相遇，配合默契地轻轻地从对方的手中抽离。苏姑娘的脸上果然一片潮红。放映机大概十来分钟就修好了。苏姑娘的双眼一直望着屏幕，再也没转过头看南一眼，十来分钟都盯着雪花不动。

后来，苏姑娘仍和我们一起看电影，只是不再和翔或南比邻而坐。南对苏姑娘的爱情攻势从露天电影转移到她的宿舍。只是苏姑娘的态度是，不接受，也不反对。两个月后，翔从岳阳坐六个小时直快列车回到他家乡的地级市，和那个我们不忍给她打分的姑娘，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仪式。又一个星期以后，苏姑娘也不和我们一道看露天电影了，一同从我们身边消失的还有南。苏姑娘和南坐到我们不站在凳子上四处寻找就发现不了的位置。

又过了半年，翔调回到了他的家乡，十五年时间就当上了局长，后二十多年我们就没有联系了。南和苏姑娘举行婚礼时，翔专程来祝贺。

现在，南和苏姑娘的儿子在北京当导演。南说，我儿子导的几部电影票房都是十亿级的。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