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于燕青
陌生与熟悉
夜幕下,我从一个宴会上回来。走着走着,忽然走到一处荒芜之地。马路对面商店的霓虹灯只能投射到这片荒地的外沿,荒地外沿生长着一溜三角梅,那样的整齐划一,间隔均匀,一看就不是野生的。三角梅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激情澎湃的灯光,才开出红的紫的白的花来。我往荒地里看,灯光渐渐微弱,越往里越暗。好在有月亮。借着月光,依稀看得见里面杂草丛生,朦朦胧胧的一大片,带着些野趣的神秘。
在市区,在这全是钢筋水泥楼房街道的地方遇见荒芜,仿佛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调动我的脑细胞思索,这是什么地方呢?我在这个城市住了这么久,常在这里走,怎么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大片荒野之地?我这样的重症路盲患者,空间感又极差,真不知所以然了,尤其在夜晚出门,常常茫然四顾找不到北。我四处逡巡,忽然,像是被人敲了一下脑壳,幡然醒悟,这不就是我原单位所在地吗?果真就是原单位的所在地,还有隔壁的旅行社和周边的居民区,一大片一同沦为荒野之地了。
早就听说单位和单位周边一片要拆迁,可每次路过,周边的房屋还在,单位也还在。高而窄的门楼还在,从门楼望进去,停车场还在,药品仓库高高的房檐还在,L形的三层办公大楼还在,我工作过的质检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也一定还在。意识到原单位不在了的那一刻,像是一个美好的瓷瓶被忽然摔碎,碎了一地。心里有种一去不复返、追忆无凭的怅然若失。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进原单位了,怕遇见冷茶般的面孔。当初还在里头上班的时候,不是没看过这样的面孔,对待离开的人,甚至儿子结婚,也不敢把请柬送给断了联系的人,虽然之前都出了份子钱。也曾听过冷茶面孔的人说:“都离开了还来发请帖!”即便这样,每每从这里路过,情感上还是会有小波澜,仿佛那些过去了的人和事还在,老情怀还在,就是不敢靠近。其实这里早已经是荒原,情感上的荒原。这个让我备感陌生的地方,此前竟然是我在这座城市最熟悉的地方之一,这个此时寂寥的地方,原本也是熙攘的热闹的——这个世界真是变幻莫测。
看多了空地变高楼,再看高楼变荒野,有种不知所措的新鲜感。忽然觉得也挺好,就这样吧,不要再盖高楼了,就任其荒芜吧。我的想法多么奢侈。想起库切的话:“我们无法计算蛮荒的数量。蛮荒是唯一的,因其无边无界。”我知道,我脚下的这片蛮荒是有边有界的,可以丈量的,这蛮荒是有限的,暂时的,是高楼大厦到达前的短暂奢侈。李泽厚曾说:“千秋永在的自然山水,高于转瞬即逝的人世豪华。”什么时候,我们的城市才舍得拿出城中央的地方,任其荒芜?
悖论
空地不是完全的空地,还有一幢楼,空楼。不是新楼盘的那种空,还没入住的新楼盘,张开温暖臂膀等待迎接新主人,那空是被期待和憧憬填充了的空,是喜庆的明亮的空,而此刻,这幢空楼是人去楼空的那种空,被遗弃的空,忧伤的黯然的空。空楼孤零零地立在偌大的空旷之地,整幢楼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点生活温度。这应该就是拆迁常遇到的难题,赔偿问题谈不拢的,或者根本就不愿意搬迁的人家造成的。
我走近去看,这幢米黄色的空楼不算旧,与周遭的荒芜颓败不搭调。窗子和阳台看上去还挺气派,借着朦胧的月色,我看不见还有人居住和生活的痕迹,阳台上没有悬挂衣物,甚至有几扇窗子已经只剩框架,被拆掉了,窗子里面黑洞洞的。可是之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单位周围有这么一座楼呢?它不旧,也并不新,绝非近年所盖,周围也没听到过盖房子的机器轰鸣。可它是怎么隐匿在我的视线下达数年之久的呢?这样临近的一座楼有七八层高,住了那么多户人家,多么近距离、多么喧闹的一个生活场景,我却看不见听不见,可见我的熟视无睹到了何种地步。而此刻,它这般突兀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为了报复我此前对它的无视与忽略。我知道它行将消亡,钉子户终归要服从大局的,在它行将消亡的命运中,我才得以见到它的存在。
我绕到楼的东南面,准备离开,忽然看见东南角那一蓬遮掩攀附在墙面上、窗缘上的植物,我知道那是攀缘植物,却不知道叫什么名。我知道茑萝、凌霄、紫藤都是攀缘植物,但这些只是书面知识,现实中即使亲眼看见也对不上号。之所以记住这些攀缘植物的名字,是因为它们好听、独特。感觉“紫藤”这名字很雅,“茑萝”听起来很小资,“凌霄”有女强人的味道。此刻,夜幕里这不知名的攀缘植物有着黑幽幽的绿,这植物并没有因沦陷于被拆毁的荒地而颓废,反倒有股压不住的蓬勃生机,弥漫在这荒废的空地。在热闹的市区遇见荒芜,就是遇见自然、野性、生长的力量。
我想,若是这座楼还住着人,若是这里还热闹着,也许这不知名的攀缘植物就不会这么茂盛、这么蓬勃,正因了这莽荒之地少了人为的破坏,才得以呈现这样的情景。我的身体里,不觉也鼓荡起一种力量。
背景
即将走出这荒废的空地时,我遇见一对小青年,男的女的都穿白T恤和牛仔裤,看上去像情侣装。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雪糕,女的说,这就很好吃了,干吗非买阿迪达斯,性价比那么低。男孩扑哧笑着说,是“哈根达斯”!女孩偏着头抿着嘴笑,说:“啊我总是说错。”我也忍不住笑了,心想,阿迪达斯不是鞋的品牌吗,算不得什么。看来,女孩没让男朋友给她买贵的,也许她觉得贵的雪糕并不怎么好吃,也许她真的吃过,感觉不合她的口味。无论怎样,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女孩。在当今,看了太多依靠青春和美貌的疯狂索取,尤觉得倍加珍贵。我不禁回头再看,他们的背影们靠得更近了,他们正缠绵地走向这片空地的腹部,外围射来的灯光在他们身后越来越淡,仿佛迷蒙的夜雾。我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幸福荡漾在他们心里。我在心底默默祝福他们。
事后,朋友说,你看到的也许是假象。我说,也许是吧,但也可能是真相。无论怎样,在这片因拆迁而成为临时空地的地方,我遭遇了幸福。我并没有看清女孩和男孩的脸,不知道是丑是美,更不知道他们是贫是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此刻的感觉就是幸福。美貌并不一定带来幸福,财富也不一定带来幸福。有人炫耀豪车,有人炫耀豪宅,有人炫耀金钱地位,有人炫耀颜值,可是在这一刻的幸福面前,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我多么想炫耀我所遇见的这一刻的幸福,别人的幸福。我羨慕他们,为了他们这一刻的幸福。这被拆毁的偌大空地,这有些荒芜的空地,像是为他们的幸福而准备,这一刻的空地是属于他们的,是为他们的幸福作背景的。幸福,有时正需要颓废、荒芜的背景去衬托,去强调。
奶茶店
穿过这片荒芜之地,我站在荒地的边缘,看到隔着一条马路的对面,是一整排灯光很亮的商店,尤其那家奶茶店,招牌十分醒目,店门前车水马龙十分热闹。我被这热闹熙攘所蛊惑,我一直遵循着一套从生活中来的实践经验:食客多的店就是好吃的。当然,也是馋涎和胃的召唤,我是个零食控,也一直喜欢喝奶茶。我原来居所的附近就有一间奶茶店,我常去那里买奶茶。早些年奶茶还没出现,就吃爆米花和山楂糖葫芦,很多年一直好这口。近两年,糖葫芦有所收敛,是因为牙齿没有那么好了。以前,吃起爆米花来那叫一个穷凶极恶,家里不能有存货,买多少杯都是一扫而光的,直吃得虚火上炎,阴盛津衰。不知为什么,我的胃口仿佛还停留在童年。八岁前,我跟着姥姥在山东生活,八岁后随父母来到福建。离别了亲爱的姥姥,我的童年似乎被拦腰截断,还来不及善后,现场还来不及打扫,我的一些情感、一些习惯、一些口味,就一直停留在了童年,尤其是胃口,不服老。这被拦腰截断的童年,像一个不甘心的冤魂,借着食物不时闪现。
沿着斑马线走到对面的奶茶店,看到灯光打出来的招牌品种很多,有珍珠奶茶、拿铁奶茶、烧仙草等等,我就挤在人群里等待。轮到我了,我眯着老花眼看奶茶价目表,我一米七三的个子,需要弯腰才能看清楚。我弯腰看价目表,卖奶茶的小伙子弯腰看我。他长得并不高,只是站得更高。他看了我一会儿说:阿姨是你呀?阿姨你怎么那么爱喝奶茶?我也认出了小伙子,他就是我旧居附近奶茶店的,现在来这里开店了。他认出我来,更是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说要克制,说糖分很高的,说阿姨你要测测血糖。他的这一番话,我还是很感激的,他和那些为了赚钱而不顾道德底线的人不一样。只是,在他带着磁性的、谆谆劝导的声音里,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老不正经。我说不用测试,我妈一辈子都爱吃糖,今年九十岁了,血糖还正常着,我应该也没事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虚了。转过身,我发现顾客的队排得越来越长,忽然发现,他们都是年轻人,男孩女孩大都二十来岁的模样,蓬勃的朝气正扑簌簌地往外冒,身体里仿佛挟裹着一股股热带风暴,不禁感叹年轻真好。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惊慌,年龄的差距让我荒寒,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失败。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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