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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色彩

时间:2024-05-04

方丽娜

在维也纳有个说法:如果我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而在曼德勒,当地人也有个说法:我不在乌本桥上,就在去乌本桥的路上。

那一年,也是个雨季,英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胞妹玛格丽特公主来到曼德勒,她是一个比较前卫的皇室成员,对这里的一切都兴致勃勃。作为公主的英文导游,阿翁陪伴她穿过长长的乌本桥,美人和乌本桥的落日剪影,穿越历史与岁月的迷雾,永远留在了曼德勒。阿翁说着,蓝光灼灼的眸子里泛起一丝冥想。

阿翁是一位缅甸学者兼导游,跟我们坐在桥下茶室里聊天时,他神态清矍,面色棕褐,赤脚穿一双凉鞋,身上裹了条绛紫色长条纱笼裙。阿翁对英国作家奥威尔、吉卜林和毛姆都相当熟悉,谈起他们,阿翁那患了轻度白内障的眼中,不时闪出牡蛎色的蓝光。

英国诗人吉卜林在《通往曼德勒之路》中这样写道:

你要回到曼德勒,老船队在那里停泊,

你难道听不到哗啦啦的桨声从仰光一直响到曼德勒?

在去曼德勒的路上飞鱼在嬉戏,

黎明似雷从中国而来,照彻整个海湾。

毛淡棉古塔旁,慵懒地面对大海,

那里有一位缅甸姑娘,我知道她想念着我,

风吹过棕榈树林,塔上风铃在吟唱:

“归来吧,英国大兵,早日重回曼德勒!”

这首诞生于1890年的诗里,弥漫着殖民者猎奇的色彩和情调,却也留下了不断回旋的东方副歌。一百多年来,一代又一代西方旅人,深受召唤,远渡重洋来到缅甸。曾经有一位新时代的英国背包客来到这里,当地导游表示可以卖鸦片给他时,年轻人惊讶而失望,拒绝了导游。缅甸人反而大惑不解:你不是为了鸦片才来这里的吗?这名愤怒的青年说:不,我是因为吉卜林,才来这里的!

夜宿曼德勒郊外的幽静地,庭院式的阁楼掩映在飘逸的竹林中,石径上的杧果和枇杷树果实累累。门前的柚木回廊外,一泓狭长的池塘被紫红的猪笼草簇拥着。青苔密布的小池塘里趴着粉的白的睡莲,露珠盈盈之下,斑斓的锦鲤川流不息。

次日早上,我们在犀鸟的歌声中醒来,之后沿一条曲折的山道盘旋而上。陡峭的山崖上,满是青筋暴突的榕树和罗望子,还有躲在叶片下尾巴撅得像小龙一样的蝎子。高耸处有座阴柔怡静的庙宇,墙涂成深橙色,好似碰伤的桃子的颜色。庙里供奉着一尊女妖,若干年前她因割下自己的双乳献佛,感动了佛心,从而转世为王。

缅甸人的生活与景色往往融为一体,旅人杂乱的脚步并未惊扰他们的生活,忙碌中的男女,总是用平静的笑意来回应陌生的面孔,以缓解旅人的不适。2013年的缅甸,还没有被现代社会所侵蚀,汹涌的物质和商业狂潮在这里尚未落地生根。就是这个雨季,我们在游客大军攻陷缅甸之前,有幸体验到了它的原貌和真味。

记得初抵缅甸的那个上午,穿行于仰光街头,烈日炙烤,空气闷热,蚊子如影随形。乌泱泱的人海中,充盈着诱人的热带水果、小吃和工艺品;大大小小的书摊前,喜欢读书的缅甸人埋头翻阅着;披着橙色袈裟的小沙弥,抱着僧钵穿街走巷;根雕似的缅甸老人,慢悠悠从漆盒里拿出槟榔,一面吃一面回想旧时光,灿烂一笑时,露出一口血红的“槟榔牙”。

有一年,热衷旅行的毛姆来到仰光,他坐在乔治时代的英国人俱乐部里,喝茶聊天抽雪茄,不时眺望窗外维多利亚式样的塔楼,和不远处的大金塔。彼时的缅甸,是一个向世界敞开胸怀的国度,西方人慕名而来,醉心于这里别样的风情和文化,又徜徉于繁华街区里的中国城和“小印度”。

告别仰光后,毛姆骑上一头骡子,踏上了漫长的北方旅程。在伊洛瓦底江边,他搭上一艘前往蒲甘的帆船。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毛姆的目光落在一个独自摇着船桨的渔妇身上,而后继续捧读赫兹里特的《论旅行》,并感慨于书中的一段话:

挣脱世俗和舆论羁绊做个当下之人,清除所有累赘,只凭一碟杂碎维系万物,除了晚上的酒债什么也不亏欠。不再寻找喝彩并遭鄙视,仅以“客厅里的绅士”这一名衔为人所知。

来到缅甸的“万塔之城”蒲甘后,毛姆随即沉迷其中。森林般莫测的塔林里,千年的石雕上绿苔敷面,苍翠的古树虬枝盘旋,无论多小多不起眼的佛塔里,都供奉着佛像,无论外面怎样炎热,一步入佛塔内,恍若换了个季节,在佛的低眉浅笑里,人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对于缅甸人来说,蒲甘的意义不仅仅是佛塔,还是国家的历史符号、文化象征乃至精神殿堂。从蒲甘时期到今天,缅甸一直是世界上座部佛教的中心。缅甸是一个佛教观念深入骨髓的国度,僧袍遍野,佛塔林立。贫瘠和耐心是这里的主旋律。良善温厚的缅甸人深信佛教中的生死轮回和因果报应之说,而要摆脱轮回之苦,主要途径就是毫不吝啬的布施、敬佛,积功德。独特的布施文化,使缅甸成为世界上最乐善好施的地方。

一阵不紧不慢的低吟,海潮般从佛塔背后传过来,这是僧人们上早课的时间了。伴着熹微的晨光,老和尚冥思静坐,小僧们开始了一天的功课,念经文,做晨修,无视外界的喧嚣与繁杂。圣殿之下,一只流浪狗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洇湿的角落;屋檐下驻扎着一个鸟窝,叽叽喳喳的小山雀在人类的殿堂里,悠闲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大英殖民统治日薄西山之际,奥威尔曾在缅甸做了五年的殖民警官,但他是一个反殖民主义者。英缅之间的关系岌岌可危时,奥威尔亲历了势如水火的民族隔阂、冲突甚至杀戮,作为大英帝国殖民机器上的一个部件,他感到自己背负了难以承受的道德罪责。

今天的缅甸人把奥威尔当作先知。奥威尔的杰出,在于他直面真相的勇气,以及洞察精微而犀利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他的《缅甸岁月》是英国殖民史的一部分,他的笔下不仅有热带丛林,也有英国人虐待缅甸人的情景;《动物农庄》呈现出缅甸独立后新兴执政者的作威作福;而《1984》则撕开极权统治令人窒息的本相。

人类文明的进步早已是浩浩荡荡,而许多地方,许多角落,仍旧笼罩着野蛮而骇人的阴影,这阴影不时盘旋于缅甸上空,更深入社会的肌理。缅甸曾是一个古老悠久的王国,1886年沦为英国殖民地,1948年获得独立,在长期的国内纷争后,军人发动政变执掌政权,进而采取国有化政策,实行缅甸式社会主义,从此开始了长达半個世纪的军人统治。

在茵莱湖的岛上小住时,我们在驶离湖心岛的船上,目睹无数缅甸妇女划着独木舟,向船客兜售香蕉和手工艺品的场面,成交后的纸币因舟船起伏而不慎飘落水中,妇女们宛若抢食的鱼儿,欢天喜地地扑进水里。这种讨生活的方式,独特而别致,却令人心酸、怅惘。多年闭关锁国,导致物资极度短缺,缅甸乡村的贫瘠、荒芜和破败,显而易见。都说天道酬勤,可勤劳善良的缅甸人仍是多灾多难,举步维艰,然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逆来顺受。阿翁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缅甸人千里迢迢到邻国去看牙医,医生惊讶地问道:干吗跑那么远,你们国家就没有牙医吗?

有啊。男子回答道:当然有牙医,可问题是,我们不能张嘴啊!

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出任智利驻仰光的领事,从而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个“不幸的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现实中所看到的一切,让聂鲁达对神秘东方的幻想逐渐破灭。他的诗《大地上的居所》,在时间中寻求永恒,在大地上寻找边界,浸透了孟加拉湾孤独的海风,染上了“麦子、象牙和哭泣的色彩”。

晨光中的伊洛瓦底江突然提醒我,缅甸的这条生命长河,其源头之一,是彩云之南的独龙江。今天的缅甸,其主体民族缅族,是公元十世纪从云南迁徙而来的。缅族则起源于中国西北,是古羌族的一个分支,隶属于汉藏语系。

缅甸的地缘环境举足轻重,自古以来便是大国博弈的战场和焦点。

作为中国人,我们怎能忘记八十年前的那支中国远征军,在民族危难之际挥师远征,在南亚的崇山峻岭间,用年轻的生命和鲜血,保住了抗战的最后一条生命线。

1942年,中国著名诗人和翻译家穆旦,随国军将领杜聿明率领的中国远征军,赴缅抗日并担任翻译。在可怕的南亚雨季,进入可怕的热带森林,山险林密,瘴疠肆虐,诗人亲历了其中最惨烈的一战——野人山战役。“野人山”位于缅甸胡康河谷,相传有野人出没,因而得名。这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上最酷烈的一幕,也是中国人民无法忘却的一页。

从缅甸死里逃生日后回到祖国的穆旦,怀着满腔悲戚和痛惜,提笔写下了这首撼天动地的诗篇《森林之魅》,以祭奠告慰十多万血洒缅甸的年轻的中国英灵: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责任编辑:田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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