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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与沙

时间:2024-05-04

海津

从开露的顶端,那翻转的锥形物

让时间的沙子漏下

渐渐地,黄金变得松弛,然后注入

这小小的宇宙的凹面水晶

观察那些隐秘的沙子流走或溢出

一定有一种快乐

在漏口处,沙子像是由

一个迫不及待的人堆起

每一周围的沙子相同

而沙子的历史,无限

因而,在你欢乐和痛苦的深处

那不能弯卷的永恒仍是深渊

在这种坠落中永远没有休止

我喜欢戈麦翻译的博尔赫斯的《沙漏》。沙子在沙漏中的流动,正如血液在生命体中的循环,更像生命在时间中的流逝。读戈麦翻译的文字,我总觉得这就像戈麦写的,这些文字无疑同样带有戈麦的生命气息。戈麦翻译博尔赫斯作品的时候,应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候,博尔赫斯刚刚去世不久。戈麦出生在北大荒,却奇迹般的进入北大读书;他一直对经济学感兴趣,却阴差阳错地进了中文系;他不喜欢自己的古典文献专业,后来却成为一名诗人。从北大走出了一批诗人,先后有熊光炯、西川、海子、骆一禾、阿吾、斯人、西渡、戈麦、臧棣等等。然而在北大,诗人似乎是个危险的词,1989年,海子死了,二十五岁,骆一禾死了,二十八岁。在海子死后不久,戈麦写了一首著名的诗《死亡诗章》,还有一首《厌世者》,死亡的意象,或许一直萦绕在戈麦的生命中。他曾说到博尔赫斯的精深博大对他的“拯救”:“就在这样一种怀疑自身的危险境界之中,我得到了一个人的拯救。这个人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然而,这位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的文学大师,最终没能拯救戈麦,1991年9月24日,戈麦自沉于北京西郊圆明园附近的万泉河,年仅二十四岁。

博尔赫斯说:“沙子流掉的仪式永远进行着/伴随着沙粒,生活离我们远去。”时间的流逝,能够裹挟一切,包括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我们永远无法看清时间的面孔,人们在时间面前,永远茫然无措。“在你欢乐和痛苦的深处 / 那不能弯卷的永恒仍是深渊 / 在这种坠落中永远没有休止”。博尔赫斯在与美国诗人、翻译家威利斯·巴恩斯通谈起时间时说:“我想,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说到时间,你有一个如何给它下定义的问题。我记得圣奥古斯丁说过:‘何谓时间?若无人问我,我知之,若有人问我,我则愚而无所知。’我想时间的问题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所以这两个不解之谜正是哲学的基本内容。而我们很高兴它们永无解开之时,因此我们就能永远解下去。”诗人永远是灵魂与未来的探索者,这也正是人们对于诗歌阅读的内在驱动力所系。

戈麦说过:“诗歌应当是利斧,它能够剖开心灵的冰河。在词与词的交汇、融合、分解、对抗的创造中,一定会显现出犀利夺目的语言之光照亮人的生存。诗歌直接从属于幻想,它能够拓展心灵与生存的空间,能够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在时间的巨大光辉与无边暗影之中,一切皆有可能。诗人的探索与验证,在美好的幻想中,常常显现出生命的苍白与无力。语言之光,不一定能够永远照亮人类的生存现实,然而,它毕竟照亮了朝向未来的方向。

空心的雨,打在

空心的梧桐树

叶子箔片般在响

时光是沙

有人站在黄澄澄的麦垛后面

空气中有细长弯曲的水柱

一年一年的收成是沙

挖开颅骨下黄沙的河床

忘记是沙

风雨过后一些淋湿的海鸥

落满港口的桅帆

它们微冷的喉管里

细微的声音是沙

那些漫天飞舞的燕子

一点一点翻录着天空的思想

无尽的生活是沙

我数尽了陆地上一切闪亮的名字

灯火全灭

狂风被吸进每一粒空隙

一粒,其实,就是一万粒

(戈麦《沙子》)

一粒就是一万粒,让人想到《金刚经》中的“恒河沙数”,佛说:“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恒河两岸的每一粒小沙子,都是一条恒河,所有恒河两岸的沙子,就是“恒河沙数”。茫茫宇宙,有无限的空间,还有无限的时间。面对无始无终的时间,人远不如一粒沙子,远没有一粒沙子那样恒久。人常常被囚禁在自己的忧烦之中。博尔赫斯曾在他的短篇小说《沙之书》中,将无限的抽象时间,转换成无限的具象页码,放在那本叫作《沙之书》的神秘的书中。“沙之书”,也是他一本短篇小说集的名字。

《沙之书》被放在小说集的最后一篇,在小说的开头,博尔赫斯写道:“线是由无数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组成了体积;庞大的体積则包含了无数的体积……”貌似是在说几何,但是他又说:“这些几何学概念绝对不是开始我的故事的最好方式……”可是读过这篇作品之后,你依然觉得他的开头正是点睛之处,他的几何学概念,同样令人想到“恒河沙数”。

博尔赫斯的《沙之书》所表达的,正是人类面对“无限之物”时心灵所感。故事从“我”单身住在贝尔格拉诺街一幢房子的五楼遇见神秘的《圣经》推销员开始。“我”从《圣经》推销员那里得到一本圣书,推销员像透漏一个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我是在平原上一个村子里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的。书的主人不识字。我想他把圣书当成护身符……他告诉我,他那本书叫‘沙之书’,因为那本书像沙一样,无始无终。”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无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尾页。那个推销员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得到这本书之后,这个“无限之物”像怪物一样,成了“我”一切烦恼的根源,以至“我”想把它付之一炬,又怕“一本无限的书燃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最后“我”只能偷偷地把它放入拥有九十万册图书的图书馆里,并且“竭力不去记住是搁架的哪一层,离门口有多远”。

图书馆是博尔赫斯终生工作并无限热爱的地方。博尔赫斯1899年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书香之家,后来迁居到一幢高大宽敞、带有花园的两层楼房里。他的父亲在这里有一间专门的图书室,藏有大量珍贵的文学名著,博尔赫斯的童年便得以与书为伴。1921年,博尔赫斯进入图书馆工作,1955年成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他在《关于天赐的诗》中写道:“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在渤海之滨,有一道著名的黄金海岸,亿万年温柔的潮水,在这片弧形的海岸线上,淘洗出大片细碎的金沙。大海辽阔而温和,让吹到海边的寒风与落在沙滩上的阳光,都变得格外温和。二十世纪初,西方人发现了东方这片风水宝地,于是便在这里大兴土木,一幢幢异域风情的别墅里,渐渐飘出牛排与香水的味道。

这里就是著名的北戴河。后来,中国的权贵阶层也纷纷来此驻足,使其成为兴盛百年的旅游度假胜地。然而,北戴河只是这道黄金海岸上的一个小小的亮点,就像一粒闪光的沙子。人们只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在沙滩上踩出的杂乱的脚印,又被潮水一波一波地抹掉。

后来,当地政府重新整合资源,成立了北戴河新区。于是,康养旅游度假成为这里新的主题。

然而,最先进入人们视野而红遍网络的,却是沙滩上那座“孤独的图书馆”。

第一次来看这座图书馆,也是深秋。天阴着,海边的风很大,海面上白浪翻涌,有鸥鸟集散。漫长的海岸线上,相距不远有两座建筑,一个是图书馆,另一个是教堂。通往教堂有条窄窄的甬道,这是一座白色建筑,有长长的台阶,有高高的尖顶。

与教堂比邻的图书馆,一下子就让人想到了博尔赫斯的“天堂”的模样。它给予人们的孤独感,或许源于它远离闹市独处沙滩之上的空间距离感,或许源于这座建筑仅仅是混凝土原色的低调,或许源于它只有几何构图的简单设计,或许源于它与沙滩之外没有任何道路连接的隔离…… 或许,是以上所有的这些元素,共同使它的精神面貌指向了——孤独。

然而,只有孤独,才是对时间最好的对抗;只有在孤独中的阅读,才使时间不会悄悄地溜走;只有在孤独中的思考,才会让时间更凸显出它的存在意义。人们踩着松软的沙子,一步步艰难地向着这座灰色建筑走去,在邁出每一步的同时,或许内心都充满了神秘的期待与不安。它更像一个谜面,你不知道它会给你一个怎样的谜底。

那是一个夏夜,我与几位诗友从秦皇岛市区驱车来这里参加诗歌朗诵会,因为朗诵会上有北岛,有西川,听他们朗诵自己的诗,肯定是一种不同的感觉。

北岛还是那么瘦。他没有朗诵那首著名的《回答》,但他的《回答》,永远在耳边萦绕: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诗人的回答,总能穿透时间的尘霾,抵达真理的深处。

西川的脖子上总有一条围巾。西川的朗诵,低沉而浑厚。他曾翻译过《博尔赫斯八十忆旧》,还有我刚刚读过的《博尔赫斯谈话录》。西川与海子、骆一禾被称为“北大三诗人”,而海子和骆一禾都早早地离世而去。海子死后,西川编辑出版了两部海子诗集,《海子的诗》和《海子诗全编》。而今,在海边这座大房子里,西川也没有朗诵海子那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是,海子心中的幸福,真的像春天的风一样,温暖而宁静: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后来,很多人来到图书馆外面的沙滩上,朗诵会依旧在进行。寂静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挂。夜晚清冷而安静,这是一个诗歌的夜晚,这是一片诗性的沙滩。

在这片金色的沙滩延伸向远处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沙山,那里就是有“京东大沙漠”之称的翡翠岛,一座东、北、西三面环渤海与七里海(潟湖)包围的半岛,居高远眺,金色沙岛周边的海水,呈翠绿色环绕。翡者,赤羽雀也;翠者,青羽雀也。翡雄翠雌。翡翠,仿佛是一个极富东方神秘气韵的生命体。这条黄金海岸线上的翡翠岛,更像是一双上帝之手,用沙子塑造的奇迹。连绵的沙山会令人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沙山最高峰有四十多米,而沙子之所以能达到这个高度,完全是海风的杰作。那些金色的细沙,被日日夜夜的海风轻轻吹起,一层层叠加,终于在某一高度上定格,不再继续生长,而这个高度,便成为一个生命的象征。我曾在这座沙山脚下夜宿,登上沙山顶峰,山下一座座彩色帐篷生机勃勃,人们赤足走在沙子上,亲切地感受到一种原始的亲和力。这里有夕辉落日,有海上日出,有海浪撞击夜色的巨大回声,有海风吹动沙子的窃窃私语。人们被巨大的沙子的世界包裹着,与时间融为一体,天地混沌恍如初开之时。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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