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登
七八岁开始,开始羡慕成年女性的美丽与烦琐。
秩序和柔软巧妙结合,佩戴玉镯或银镯的手腕白皙,带着温热微腻香气。顺着胳膊向上,庄重与婉约缓慢氤氲着生发,纱质裙袖顺着风耳鬓厮磨地摆动。怎么能让身上如此芬芳?我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女性身份的认同,从飘忽雅致的文字与影像开始。彼时,以为女性是洁白,也是晶莹——成为“美”,即本能与义务,是浑然天成的本领与代代相传的秘辛。小时不识玉。即使是个石头镯子也好,只要将它套上手腕,我也就随之幽微明暗,成为悲切,成为自持,成为情感与外物相结合的特殊产物。这真是极特别的摇曳风情,小巧精粹,引而不发的炫耀。佩戴首饰,成为一种资格。即使用杂草圈成戒指与手环,悬在腕上,也是十分圆满融润。
后来知道,美同样是一种资格。
美有门槛,有鄙视链,有阶层,致使古老前朝多少月亮前赴后继地坠楼落水、吞金萎谢。
刚有打扮的资格时,喜欢丰盛嚣张的花色。十分妥帖而不矜持的泼辣俗气,天花乱坠。须得像香妃,电视里用绒毛与水晶包围的惨白女人,被蝴蝶簇拥着死去活来。谁能料到初中校服下的黑瘦躯体里蕴藏的巨大野心,只须在额前的刘海上别一枚丑夹子,就可沾沾自喜整日,原因无他,只觉得这使我的头发弧度婉约美丽。自然,除了自己外,再无人看出这一处无伤大雅的小小窃喜,也无人愿意长久注视一张寡淡无味的黢黑面庞,以发现其竟有一撮优美发丝。
也许世上有人就是对美的实际操作没有天赋,我艰难地认下这个名额。该怎么得体、规整、漂亮地凛然走在人群中,腰背如何挺直,步伐如何连绵轻盈,逐渐成为疑问。
青春伊始,同级美丽女同学已戴上糯紫色玉镯,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她瘦得伶仃,那么细的腕子,那么细的镯头,水水润润好年纪,一出手便如同王母簪钗划出银河,将我等平庸之辈永隔在遥远对岸,赤脚站在董永的老黄牛旁呆若木鸡。是的,有人在尚对“美”字懵懂之际就已掌握其二三关要,成年后更是能将其敲骨吸髓地领悟透彻,自然成为一种风景。
画虎画皮难画骨。我悄悄尾随其后,不断闹出些不伦不类的笑话。用街边摊贩的廉价香膏涂抹衣物,将中年人佩戴的庞大佛珠挂在手上,抑或是小商店里花里胡哨的丑陋头绳,像个最劣等的学生,锲而不舍地一再削好铅笔准备橡皮,却写错答题卡,在收卷的铃声中百万次折戟沉沙,心里渴望光滑鲜亮的小人一次次在美的错位中东施效颦,头悬梁锥刺股地模仿着闻鸡起舞,士气振奋又横死沙场。
我的青春一直如此,粗糙,笨拙,不知所谓,像一个始终钻头觅缝,彻底咬牙切齿,却永世不得其门而入的躁动盲流。
瘦弱是美丽吗?于是,十五岁的女孩用压岁钱重金购买据传能夠消燃脂肪的烈性乳霜,背着父母用保鲜膜将它与腿脚包裹。窗外寒风凛冽,窗帘后的人难忍皮肤上的刺激灼痛,斜靠床头流了半夜眼泪。
将当时未成体系的邪门歪道变美处方行诸自身,只得半脸脂肪粒,与庸俗彷徨依旧的成长期。偷偷摸摸做下许多大胆行径,却对光明正大早起描眉的女同学报以虚情假意的不屑与艳羡,留下拧巴的余地,荆棘遍地,寸步难行。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我问妈妈,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会变美丽吗?我会变富有吗?
这是QUE SERA SERA里的疑问,大约曾经的我也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不谙世事的时候,世界尚不是陷阱,它只是庞大且朦胧地化作星空,悬在狭窄的道路上方。每个女孩都会变成美的一种吗?沉默又宽容的三维空间闪烁着,背过身,不回应这稚嫩的向往。
五岁的傍晚,我在大院里与伙伴玩耍,手里牵着白天在公园里买的气球。在玩笑性的推搡与追逐中,它忽然脱离束缚,摇摇晃晃地飘上天空。星光灼灼,大气层晃动。我们站在一块儿,抬头仰望那个气球在浓郁蓝色幕景上扶摇直上。
“它一定会飘上九重天!”其中一个女孩这么说。
大家用饱满的虔诚共同盯着气球,直至脖颈酸痛,直至暮色更浓,气球不知所终,玩伴遗憾散场。
我们的气球一定会飘出平流层,擦过飞机尾翼,冲进外太空,成为银河系的座上宾。看不到的结局,就是好的结局。
幼年玩伴是最容易冲散的流沙。所有人皆是彼此的浮光掠影。只是后来偶尔听闻,谁的父亲去世,谁与同学自驾到邻省,谁读了什么学校,其余早已记不清姓名,音讯全无地被埋没。
有谁知道那天夜里的气球飘到哪里了吗?有人在吗?
对讲机里一片荒凉,没有应答。
那我就自己来回答吧。你当然没有变得更美丽,也没有变得更富有。因为十多年后的问题也要随之改变:将来我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因为神经衰弱致使早生几根白发而难堪吗?会因为他人不负责任的贬低而痛恨脂肪吗?会发现自己的脊柱已经开始弯曲了吗?
在二十岁前长久的白噪音后,一生布局初显。
你发现,自己并不白皙,不是所有人的身体长大后都能自动祛黄,你还发现手臂上东倒西歪的汗毛,发现自己早已因为青春期恋人的话语而变得瘦削太甚,盆骨前倾,肋骨外翻,胸腔微微歪斜。
你发现,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过一些,于是你迁徙,在另一种物候里消耗了几年青春,近视加深,皮肤微衰,脊背稍驼。不必再担忧脂肪,因为你的皮肉已过于单薄,负重时骨骼作响、肩背疼痛。
扶摇直上的气球也没能离开地球,你们视线消移开的下一秒,它就在气压的暴力撕扯下轰然炸裂,氧气稀薄,声响没有传到地面。你们各自回到亮着灯的房间,它的残骸从几千米高空坠落,垂直掉进了当地垃圾站,翌日凌晨被运走处理。
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新的纷扰拔地而起,数百种价值观裹挟着人类前行。无法抵御的浪潮震荡着让每个人衣衫褴褛,两手空空地远行。
她们究竟是怎么长大的?
七八岁时的疑惑,竟然也是二十三岁时的疑惑。洁净与规整究竟是天赋还是技术?为什么时间给出大相径庭的答案?那些高跟鞋与连衣裙,那些手镯与耳环,分明在我尚矮小的年纪里鲜明高调地闪亮过,踢踢踏踏地摇曳着,踩上我的稚嫩与耳膜与向往,在眼球壁激起惊艳的光芒。
在全世界整装待发涌动着的巨大失落流水线前,那些没有现实苟且、头皮屑、劳累、汗味与泥垢的未来道路,那些俗气又精致的气球,一个个炸裂垮塌。而站在原地茫然无措的女孩尚只是个半成品,就被抛进了人间。
在“美”终于成为人生中被允许且被催促的评判坐标后,我依旧没能买到一个喜欢的镯子,小时果真不识玉,艳羡的只是一团朦胧雾气,长大后发现,世上每一分一厘都早已被过度注解,价格牌背后写满傲慢与偏见。一个镯子,不能太廉价,不能出自寂寂无名的产地,不能成色太差。因为这尘寰由眼睛与批判构成,那些雅致与精细,只是被装修与粉饰得金碧辉煌振振有词的牢笼与桎梏,充满教化和管束。
的确不该走在这条路上,毕竟我气色枯黄,身躯佝偻,腹腔空空荡荡,青春有去无回。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有人误入尘网中,一去二十载。
2019年冬天,旅途之中,歇脚在张掖大佛寺。寺前的广场仍然飘满风筝,老年乐团坐在屋檐下奏乐合唱,孩子大叫跑跳,枯枝遒劲,壁绘脱落,布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花灯躺卧着,颜色斑驳。
岁暮天寒,翠绿屋瓦闪闪发着淡黄的光,如湖面粼粼。人站在干燥与潋滟、喧哗和寂静之中,挟带异乡的气流,如一枚缓慢沉底的投河卵石。
“睡佛长睡睡千年长睡不醒,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难明。”
我念楹联。
寺庙上空有乌鸫飞过。
雪讓无人的院落变得平整,薄冰在脚下碎裂。
睡佛眼帘半抬对着殿门,眸里仿若有光,壁画上伫立了近千年的无数信众眉目安详,双手合十,诚挚地与俗世每一双眼睛对望。
目光洞穿了几个世纪,冷静,漫长,妥帖地接纳我全部的偏激、疲惫、粗陋与莽撞,使人想要化身烟雾,在此冰天雪地中永存,为这一份襁褓般的悲悯。
殿旁老树身上的红绸已经破旧,香火一年复一年熏着铜香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想,这大约是最后一次来张掖了,于是在庙里买了一串小叶紫檀。
一百零八颗珠子缠绕在手上泛着温润乌光,寓意抹去人生十缠九十八结一百零八种烦扰——教人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收下这枚麟囊,自此手腕不再空无一物。
只是,这离想拥有一个镯子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太久。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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