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宇秀
2020年9月,海派小说家唐颖出版了以其小说《隔离带》为书名的中短篇最新结集。唐颖在写《隔离带》的时候,绝没想到“隔离”会成为2020年以来全球最流行的关键词。
历史上任何一场疫情在任何地方的初期暴发阶段,惊慌失措的混乱,自不待言;而疫情不可预知的拖延中,种种违背人之常情的不得已,从一开始令人悲伤、愤怒,到后来越来越麻木和习以为常,原本人性的不堪、不良,因着疫情缘故变得理所当然。久而久之,人情的冷漠、对生命逝去的无所谓态度,会不会成为人类常态?
一位日本籍钢琴调音师戴着口罩按预约来我家调音,他父亲上月去世了,因疫情阻隔无法回去奔丧。虽然伤心,却也无奈,他告诉我的时候已很平静。最近我一位朋友在国内突然离世,葬礼并未等待逝者在加拿大的独子赶回去就匆匆结束了,权衡之下,其独子也放弃了送母亲最后一程。此类事情这两年来听得多,见怪不怪了。近日,我在美国的闺密突然查出癌症晚期,若是平常,我想我肯定立刻买了机票飞去看她。但现在,即使我不在乎检测、隔离等等麻烦,疫情期间好心也可能带给别人危险,身患重疾的病人更怕染疫,所有的情感关系都不得不淡化处理。我真是害怕人心久而久之,便习惯于淡漠了。法国作家加缪在《异乡人》中说:“我常想若是有人让我住在一根枯树干里,天天无事可做,只能仰望那一小块天空的变化,最后我也会慢慢习惯。人到最后什么事都会习以为常。”
好在人间还有文学。优秀的作家便是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现实生活里,发现并挖掘出那些隐秘的东西,展开来示人,让人警醒。唐颖从一段特殊时期的集体性的灾难事件中出现的客观物像“隔离带”,提炼出小说的主题意象,那种原本就存在于人心之间的暗黑区,平时被爱情、友情、亲情等种种人情所遮蔽,而在一场为防止传染必须隔离的疫情之后日渐凸显出来。小说的结局是具有悲剧意味的,但作者似乎刻意回避了营造传统悲剧的震撼性戏剧效果,而淡然地呈现出“生活在继续”的姿态,这有点令我不寒而栗,不由环顾四周,或许自己也在踏入某个“黑洞”而不自知呢。
《隔离带》讲述了在1998年上海甲肝大流行时,“我”去医院肝炎隔离区探访男友,三米左右的隔离带,让“我”产生冲动,一步踏入婚姻。但七年后,我们的家庭生活却一直笼罩在阴影里。丈夫坚决不要孩子,经常悄悄去医院做肝功能检查,过着老年人一样的规律生活。当“我”在闺密礼平的帮助下买下一套被飞机噪音终日笼罩的房子时,夫妻间的疏离,便如走上冰面,层层断裂,再也不能掩饰。事实上,不止他们夫妻情感关系的深处始终存在着黑洞,“我”与闺密也一样,如同隐形的隔离带……
在描述“我”和闺密的关系过程中,闺密与其情人之间时近时远、聊胜于无的关系,一直与“我”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平行进展着,故事貌似构织了两条平行的爱情线索。然而,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故事的真正主线却在于两个女人亦敌亦友的关系。小说显性的隔离带是“我”和丈夫之间,而隐形的隔离带则在“我”和闺密之间。
一对从社会关系学上被归类为比女友更亲密关系的史称“闺密”的女人,她们彼此有着向对方或者是倾诉的需求,或者是煲电话粥排遣无聊的需要,一面向对方诉说着各自的隐私,却又彼此腹诽。唐颖把女人之间这种微妙关系写得很入骨。小说里有这样一段从“我”的视角描述闺密:“我笑说,华盛称赞女人有才,潜台词是此女有才无貌,女人却宁肯自己有貌无才。礼平没有接受到我讥诮后面的安慰,或者说,她没有幽默感。虽然,她的优点很多,与人交往懂得忍让从不在背后非议他人;做房产生意却不看重钱为人慷慨;比如,她几次劝我买房愿意借钱给我……要是没有与华盛这段私情,礼平简直完美到令人厌烦。”
“完美到令人厌烦”,简直是一句摔碎花瓶的狠話,毫不留情地戳中了一类人的人性黑洞,和存在于我们周遭的某种虚假。这类“完美”人,往往在社会道德层面符合公认的正确,在公众交际空间止乎礼义,得体周到到令人无可指摘,你若不跟着大家对其赞美,便立刻显出你的不是。但你会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那完美中总有点不真实,像是剧情里的人设。唐颖以其小说家洞察人性的敏锐和小说笔法的娴熟,写出了这种现实里某一类“好人”让人说不出的别扭。记得苏珊·桑塔格说过,作家的任务在于揭示事物的真相。优秀的小说家总是有一种能力,用文字把现实里的“好人”的好看面皮撕破,又或者把现实里众人并不赞赏的人,让你在文字里喜欢他/她,为他/她抱屈鸣不平。
小说中的闺密,即使在私情上也表现出通情达理的宽容,对待自己反感的人也能礼貌和蔼。小说里有一段“我”对于闺密的内心独白:“我不晓得这是否是礼平的真心话,对于爱面子的女人,你真的很难潜到她内心深处。而我生性浅尝辄止,我怕走入人性深处,我希望生活是明亮的。”此话正是借人物之口透露了作家的言外之意:人性深处是明亮的对立面。在小说的结尾,怕走入人性深处的“我”,不得不面对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结果:闺密居然和“我”离婚的丈夫在一起了,并且把另一个女人俞自谦想找个伴侣一起做民宿的愿望,变成了她自己的生活现实。而之前她透露出来的信息,让“我”误以为俞自谦进入了丈夫的生活,而闺密又透露这个女人同时也跟自己的情人关系不一般。故事到这个结局,作者有一句神来之笔,那就是礼平在电话里的解释:“我们只是搭伴儿过日子,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还有比这更不令人生厌的“完美”吗?
唐颖曾说:“文学总要揭示生活中比较幽暗的部分,那些你不一定会看到的角落,有着人生残酷的一面。”她在微信里跟我谈及门罗的小说《漂流到日本》时曾总结说:“这个风险(人生的风险)不只是生病和死亡,还有每时每刻可能发生的瞬间的失控,把你带往歧途。”门罗写出了来自人自身的风险,唐颖则试图在《隔离带》中揭示人生的另一种风险:“不仅在于天灾人祸,还有谎言和背叛。”这些包括亲情的、爱情的、友情的种种背叛,不知不觉地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我们的生活里,当这种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你甚至都没有一个可以直接发怒的对象,只能学受伤的狼回到自己的洞穴默默舔干伤口。尤其在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疫情的隔离后,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人世间,包括我们自己身边最亲近关系的种种变故和变异。
小说在深入描述女友之间幽微关系的同时,没有费太多笔墨却巧妙地通过俞自谦这个人物,揭示了男性世界的残酷,而这男性世界也可谓我们的主流世界。小说里写到礼平的情人华盛——“我”眼里的绅士,和俞过从甚密,却在背后八卦俞是个“风流”女子。这一貌似不经意的闲笔,却是作者的匠心,我读到这里背脊骨一阵发冷。这个在甲肝流行期,和男友同时患病而最终失去了男友的女人,表面上随着自己的治愈,好像早已走出传染病的阴影,重启了人生,并且到哪里都如鱼得水、颇得男人欢心,而事实上却无处安放自己,落得患忧郁症跳楼的悲剧下场。相反,不露声色的、除了一段私情,幾乎完美到家的闺密礼平却不乏种种安身立命的选择,可谓游刃有余。有人在隔离后,失去了原本的立足,有人则在别人的“隔离带”里获得自己的空间。作家在小说里没有对错的评判和任何跳出界外站在高处的理性论述,谁都活得不易,都有其存在主义的合理。
礼平与男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爱情的渴望,不如说是生存的需要,颇有那种张爱玲式的即使没有爱,又或者那爱早已千疮百孔,也还是要相互依偎牵手同行的意味,这种毫无高尚可言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男女关系,和为了男人,女人之间的亦敌亦友,正是唐颖笔下那种上海话称之为“黏滞疙瘩”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纠缠于都市人心。如果说张爱玲在人与人的关系书写里透出的是苍凉的寒气,唐颖小说里的人物故事,则像雨落在夏日都市的地面泛上来的热烘烘的潮气,混合着从幽暗处蒸腾起来的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
唐颖说:“再亲密的关系,仍然有可能存在无法坦陈的秘密。”其实,中国有句老话早就说白了:人心隔肚皮。人心的隔离带,便是小说家永远不失兴趣涉足和反复探究的领地。一场全球疫情大流行中普遍的明确的隔离之下,会有多少发生在隐形的“隔离带”的故事,等待小说家们去深入和发掘?而唐颖的《隔离带》在这样特殊的语境里,便有了新的可读性。
想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在上海杂志社工作时,唐颖是编辑部里常常提到的名字。上海的女孩子比较偏爱自家门口的女作家,好像故事里的人物就在自己周遭。从八十年代出道,到九十年代后期,唐颖小说里的人物也随着作家的足迹跑到地球另一端兜兜转转过,所以,唐颖也以写“双城记”而著名。但无论她和她的人物去过哪里,就像圆规的另一只脚总是钉牢上海这个圆心。她笔下的女性终究还是上海女人!如果想要认识中国都市社会里的男女之间的错综和女人之间的幽微,读唐颖是一条捷径。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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