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管朝涛
“记牢!红酒曲放在柜子,冬至酿酒时候用,别烂了;那几十斤黄豆,挑出坏的后磨成豆腐待客;修理祠堂有三十元锁钱首事没给我结账,记得要回;朝潘老婆是越南娶来的,这么远来到我们家,风俗不同有时候没对应上你们也不要责怪,有机会请亲家来中国看看;我那杀猪的尖头刀,在石头上砍出豁口后丢到深水潭里,否则阎王不收我;给我做道场要请寿宁菜坑村的先生,他唱得好;打钹、竹板的人不要叫阿勝,他会带乱先生唱经的节奏……”
已经七天未进食的大伯躺在床上,一字一顿,安排着每一个事项,这也是他作为长者,最后一次吩咐我们。
大伯出生于1935年。那时,全面抗日战争还没有开始,战火尚未烧到中国东南,深山中仍有短暂的宁静。我的祖父曾经顺水路放排到温州做生意,在外经商多年后,知道了学识的重要性,回来后觉得让长子读书会有更好的出路,于是安排他去离家二十里的竹坪学堂就读。
这所位于庆元东部的山村学堂始建于1904年,后改为县立高初两等小学堂,胡敦楷、胡友陶相继任职校长。后来的继任者胡睦民还从千里之外的萧山湘湖师范请来朱桂沛、张兆和等九名教师,开设国语、算术、地理、英语等课程。乱世中,宁静的浙南深山兴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知潮。十里八乡,甚至毗邻的福建人,都将孩子送到这里读书。
几十年间,这里出了好多读书人,尤其是胡睦修、胡睦臣两位:前者处州中学毕业后考上上海大学,后经于右任推荐去了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后参加北伐,抗战期间从浙江一路开到湖南打日本人,长衡会战后擢升少将;胡睦臣法政大学毕业后,在福州创建《南方日报》,同时还成立了“闽浙赣香菇联合公会”,帮助在外地做蕈(香菇)遇到困难的乡亲。族里敬富、朝强的父亲,也一同将孩子送往竹坪学堂,期望能够步先知者后尘,光宗耀祖。我祖父给学堂缴了一摞从温州赚回的光洋,也希望他的长子能够读些书,在乱世中多条出路。
但大伯与山野为伴已经十年,他无法适应在书桌前一坐一天、拿笔写字不正就挨先生板子的待遇。读了不到十天书,他竟然趁着夜色踏着山路跑了回来。祖父一怒之下便用绳子将他绑了个结实,吊在二楼大梁上悬空,用竹尾梢抽打。惨叫声不时传到祖母耳朵里,她于心不忍,于是上去问:“儿啊,你就去念书吧,不然你爹会把你打死的!”我大伯回声也硬:“别说打了,就是刀架脖子上,我也不去读书。”祖父没辙,只好扔下竹尾梢下楼吃闷酒。祖母见状,上楼解开绳子放下了大伯。谁知他冲下楼,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田里打了个滚,任凭那黝黑的泥油渗着细细的伤口而不觉疼痛。祖父见状,只是说:“难道真是个种田的命?”
转眼抗日战争胜利,但乱局并未缓解,每天都有着不同口音的军队,从门前的浙闽古道中交替而过。军队退去的间隙,山匪和盘踞于寿宁的“南路贼”在山间互斗争地盘,然后下山抢劫。特别是臭名昭著的“南路贼”,与明末的倭寇颇有渊源,自古以来便是凶残成性,连三百多年前冯梦龙自浙西南进闽东北赴任,也遭其绑架,差点遇害。双方斗争后,常有五花大绑的俘虏,被押送到两省交界的洞宫仙岩山下砍头。两伙人今天你偷袭他,明天对方又报仇杀回去,而且处决对方都是选在同一个地域示威。前些年有人去寻蘑菇,拨开枯叶,还能看到一堆一堆发绿的骨头。
时局持续动荡,浙闽山间匪患越发猖狂。大伯的伙伴敬富、朝强也不得不弃学回家。回来后告知,那已经衔至中将的胡睦修不打内战后也辞官回乡。学校得信后曾停课一天拔尽路边的杂草,敲锣打鼓迎接胡将军回家。祖父闻讯后,再没有强求大伯去学堂,任由他伺候那大水牛,日日与那泥田山野做伴。
战争持续多年后终于结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集体耕作后,开始“食堂化”。祖父是生意人,不会干农活,缴了钱后穿着他的青衣长衫,与两位兄弟出门营生去了。可这在那个时段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在粮票用完之后,大爷爷病逝于福建菇山中。我的祖父则在福州火车站的大榕树下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年二十三岁的大伯跋山涉水前往福建,将祖父遗骸带回了浙江,并承担起长兄的责任,抚养弟弟妹妹成长。
大伯也常常琢磨一些事,比如制红酒曲。记得小时候四月,和风吹来,大地复苏之时,他便蒸熟几百斤糯米,倒在二楼的篾垫上散热。米堆尚有余温的时候,他用工具在其上扒开一个小坑,撒上一调羹如同印泥油一般的曲母。顷刻间,红色酵菌便像无数只火蚁一般从洞穴中爬出;不一会儿,又像粉色的细泉水溢满后缓慢涌出,流向下方洁白的米粒。约一个小时后,大伯拉起篾垫对角,来回震荡搅拌糯米后再摊平。不到半天,原先白花花的糯米粒,在酵母的浸润中,变得像一床红色的毛毯。等到下午,发酵中的米粒散发出一股酒香味的时候,再用油布盖上保温、防虫。接下来持续发酵半个月,直到酵菌完全分解完糯米中的糖分,原先实沉的米粒也变成虚浮红褐色的酒曲,再用箩筐收好保存至阴暗的地方,等待冬至用来酿酒。
这项手艺,他十八岁时就学会了。
八十多岁的老生产队长,也是堂兄的武哥,一边给大伯扎着幡旗,一边告诉我们,有一年春耕结束后,水牛在梯田间滑落,摔断骨头了之后无法起身,需要立即解决,但众人围着瞪着大眼哞哞直叫的老水牛,谁也不敢动手。只见大伯从人群中走出,直接拎了尖刀别在身后,大步上前脱下衣服蒙住牛头,然后趁其不备,用铁锤击中头部将它砸晕,而后放血、剥皮、破膛、剔骨……不过半晌,一头牛被完美分解,动作淋漓酣畅,如庖丁再世。自此,他无师带路而自成屠业,一做就是一辈子,共有上千只猪、牛、羊魂落其刀。当然,在困苦年代营生,工钱不论,儿女们饭桌上边角肉、下水总算是不缺了,比起一年才吃一次猪肉的平常人家,自是幸福了很多。
制曲、屠业只是兼差,种田才是根本,大伯插秧也是一把好手。当年,插种梯田土质最好、面积达三亩的“兰儿坵”,是人们谈之色变的生产任务。人们无法估算分派有限的秧苗是否够插种,也忌惮在大田中,绵长的秧道变歪容易败坏了种田手艺名声。插秧季开始之后,此地始终无人接手,队长吆喝了几天也无用。大伯见无人应答,便挺身站了出来,挑起秧苗蹚水入田,接连三天,他孤单的身影在田间移动,用手中的绿苗点缀如镜的水面。完工后生产队长前去验收时,只见那秧苗两道之间平行如直线,整片田如同用长尺画出绿黑相间的方正格子。远处的山腰梯田上,众人起身为他一齐喝彩,他仰起头笑笑,挑起秧桶头也不回往家里走,据他说,回去后昏睡了整整一天。
这件事也让他在任何时候都有了谈资——“我曾经一个人办了‘兰儿坵’三亩地!”如今,“兰儿坵”与那些优质的梯田群因与村庄距离较远,已经抛荒多年,湮没在了杂草与灌木中。不知开垦田地的先祖如若知晓,是否会惊叹于时代变迁竟剧烈如此?
今年春天,我曾与父亲在公路边种了两亩水稻。我借用邻居家的水牛翻地,清明前播种、端午插秧。当季时,我驱车两百公里,把孩子从城里接到深山里体验劳作。我想,或许他们成年后,只能见到轰鸣的拖拉机吐着黑烟,在黑土上来回碾压了。
彼时,大伯已经病体沉重不能下水。他拄着拐杖,站在田边的公路上喋喋不休,指挥我怎么用“横带法”“直带法”分别去面对不同的田形。他时常提醒地喊道:“哎——那个弄歪了——浮根了——不凑行了……”眼里净是昔日的荣光。
做屠业的人,刀尖带风快起快落,干脆豪爽。无论对人对事,他总是直肠子一副,说话不留半字余地。这也让他有了第三个职业——村护林员。那时,树木是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不仅要防备邻省人的盗伐、温州商人的偷运,哪怕是村人家中有用,小砍一支,只要逮着了,也是不留情地重罚。早时,村中竹笋轮到大年的时候,大伯便拎着铜锣沿着青石小路边敲边喊:“伐竹一支罚款五块,挖笋一支罚三元,初六开禁,大家管住嘴,后天再尝鲜。”咣咣,咣咣,咣咣……道场中,铜锣在耳边敲起,也响在往日的岁月里。
“太狠了,就砍了一支小杉木搭修棚子,登炳公就罚了我五元钱!”“你那还好,我连瓦片下的一根新椽条都让他扒拉出来罚呢!”许多人因此记挂他,至今念念不忘。盖棺后,人们一边在道场帮忙,一边互相说着便笑了起来。“哎呀,登炳公是好人,刀子嘴,豆腐心。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没办法,如今日子好了,山上树都没人要了!”众人听罢大笑,有人笑得满脸是泪。
夜间,我为大伯守灵。十点整,我敲了一声梆子后起身仰望天空,夜色氤氲,星光已隐退。十二点,入夜,黄风阵阵涤荡山野,丛林中沙沙响声传来。我继续想起一些未来不可能再发生的事,他的离去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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