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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花

时间:2024-05-04

陈小虎

她微笑,很淡的笑。我把想说的话咽下去。这一刻,我和她,只是偶遇的陌生人罢了。

长发, 飘逸的长发。颀长而婀娜的身材,她仅仅差我一个台阶的高度。瓜子脸。白皙的皮肤。眼镜。一脸淡抹的笑。大方,得体,高雅。她转过身,把门关上。我看到她背着的画板。哦,搞艺术的女孩总是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

我以为她就那样径自走了,但没有。站在巷子中间,她转过头望我。我把香烟丢在地上,踩灭,又把烟头捡起来,走向她。她往永福街的方向去。我先是走在她的后面,一会儿,并排往前。没有对话,没有张望,就那样安安静静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又垂下去。阳光把我们的影子铺在青石板上, 光從我们之间蹚过。我是多么希望这条吉祥巷能够长些,再长一些。但,巷的尽头到了。

她停下脚步,看我,然后,往左边走,一下子没入人行道的人流中。

对一个陌生人的冲动和思念就是一滩没有源头的浅水,时间像阳光一样,慢慢地熨干那些生长出来的滋润。日子又回到常态,上课逃课,读书写作。我还在系里成立了一个叫“三角梅”的文学社。就因为文学社,终于见到她了。

她是潮州城一所师范学校的学生,二年级。画画、书法、舞蹈、音乐,乃至篆刻,均喜欢,且浸淫甚久,对文学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之所以会参加文学社之间的这种联谊活动, 只是那个下午无聊, 在别人的邀请下,权当玩耍而出现的。而那个下午,我还欣喜地以为她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人群中, 最早映入我眼帘的是她的身材。在那种挂满回头率的背影面前,我无法免俗。然后,是她的长发。当我的目光移到她的头上时,我刹那间心跳加剧,那种电击的战栗让我认定就是她。而她转过身来时的惊讶,告诉了我,她没忘记吉祥巷。

我已记不清那个下午是否和她说话,说了些什么。那么嘈杂的环境, 那么多的人,想来除了客气礼貌的问答,应该不会有更多的言语往来。但我记得她的目光,那不时望向我的目光,专注、躲闪、刻意,慌不择路。我也变得心不在焉,捕捉、猜想、注视、交汇、紧张。没有人留意在他们的头顶和空隙穿过的这些密语。那是冬天,在校门送别他们时,我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

就在转身往宿舍走的那一刻, 我突然想起, 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想去追赶他们,又刹住了,即使追上了,我又该怎么开口? 我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她的姓名以及联系方式, 那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呀。我懊恼于自己的愚笨, 终于又相见了,可是除了相见,还是一无所获。我回想了下午的整个过程。她的突然出现对于我是惊喜,也因为惊喜,我不知所措。她对所谓的写作没有什么兴趣, 也一定与那些同学日常少了话题,也说不出什么话题。而且她不是文学社的, 也就坐在角落, 默不作声。而我,怎么就没有了主动的勇气呢? 十七岁的人,理应不该这般懦弱。也许,是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但,没有了。

多年后, 我依然记得两所学校文学社联谊活动的那天是12月20日。于我,这是一个不普通的日子。我把她的出现视为上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但是, 蛋糕还没做好,蜡烛已不见了踪迹。我的寻找貌似可通罗马,实际上则无路可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便鼓起勇气走到她的学校,我又怎能在人群中看见她的影子?更何况,我无法知晓她的态度。唐突肯定不是一把钥匙。

12 月的太阳软绵无力, 天空铅灰低垂。这样的时候适合于郁闷。我无端地生出喜欢,因为暗合了我当时的心境,我只是没有想到,这竟延续到了此后的生活。我总是在早上起床后去做梦,幻想在校园、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能与她邂逅。我又去了吉祥巷。巷里的三角梅开得正欢, 紫红的花瓣在匆匆赶来的北风中摇晃。巷子里的每一条青石板都留下我的脚印。那扇门一如既往地关闭,像从未打开过一样。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家并不在那里,那天,她只是去看一个同学。元旦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喜悦,我买了多明信片,在空白的地方画上她的样貌,或者写下我的思念。我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些明信片都不可能写上收信地址和收信人, 但我还是沉迷这样的自言自语,好像那些明信片一张张铺开,就能筑出一条路,让她出现在我的面前。

校依山傍水,从校门往外走五百米,就是一条江;从校门往里走五百米,路就开始上坡。我们男生宿舍在半山腰,学校建筑物的最高处,一幢二层的楼房。楼房U 字形,空地上有两棵树,一棵是玉兰树,一棵是凤凰树。玉兰树高,花白,香。凤凰树矮,却枝繁叶茂,花血红。古城遍地凤凰树,夏天一到,满城尽是凤凰花。古城,也称凤城。

她的出现一下子惊落了一地的眼镜,因为平日几无女生出现,而且她更年轻,更漂亮。她若上高中,也就仅是高二。长发,长长的黄色毛衣,牛仔裤。当宿舍的人拥出门去,我正站在窗前抽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时, 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来。一个美女找你们宿舍的人,当我听到有人站在门口这样吆喝时,我浑身抖了抖,马上跑出去, 靠着走廊的栏杆往下张望,这时,我看到了她,她在笑,她在向我招手。那一刻,我感觉到血液往上涌的晕眩。我抓着栏杆定了定神,然后狂奔。

那个寒假太长了, 长得我只想把时间折叠,折叠成一个个信封,塞满没日没夜的思念。一封信寄出去,转身的刹那心头又堆满了更多的言辞。那个寒假,分分秒秒都浸透了墨水的芬芳。我后来在写作上的坚持,应该与那段时间对言说的痴迷有关。

在踏上开往家乡的长途汽车那一刻,我就开始盼望寒假的结束。她在车窗下软软地说,回来了我去接你。她真的早早就等在车站的出口了。那是雨天,极细的雨,天出奇的冷。那冷无处不在,针刺一样。我握着她苍白的手, 恍若攥着丝丝冒气的冰棍儿。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车站既破旧又狭小,想来也是,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经济建设才刚刚起步,这又是古城,但安静。安静得整座车站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份安静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好像世界就只剩下我们。她显然比我冷静和清醒,小声地说,有人,有人在看我们。她的脸浮着红晕, 像还没卸下的过年红灯笼的投影。我松开双手,她低着头,一只手拎着我的一个袋子,严肃地低声说,快走! 在车站前面的马路拐了弯, 她的紧张也被北风刮开了。雨还在下,我看到一张笑脸,美丽,鲜艳,春天的花一般。

我就读的学校在城东, 她们学校在城西。每次的往来就是穿越一次古城。在那里,我是一个求学的外地人,她的家就在古城的西湖边。更多的时候,她踩着单车,沿江边大道踩半个小时,过一座桥,就到了我们学校的门口。她到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或者中午,或者下午,或者傍晚,甚至晚上。如果我不在,她就坐在我的床上,在蚊帐里安静地看书或者画画。过了春节,她也才十七岁。这样的突如其来,让我期待,带给我绵绵的惊喜,像暗夜中突然亮起的一盏灯,像茫茫荒野映入眼帘的一簇盛开的花, 庸常的日子因此而闪耀起来。

这样的生活在延续,让时间变得飞速,日子变得短暂。不经意间,一棵一棵的凤凰树开花了,红彤彤的,像点燃的火炬。

5月是一个不寻常的月份, 日历上的红色比别的月份多, 五一国际劳动节和五四青年节。学校的各种活动徐徐展开,不坐在教室里听课有了正当的理由。不知道她又从哪里借到了一辆单车, 我们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骑行。把古城的每一条小巷子逛了,把学校后面的两座山爬了,把江两边的堤坝走了,就到了5月4日。

那个晚上,晴,微风,薄薄的月光。夏才跨过门槛,夜晚的黑拦住了白天的热。浅浅的凉。我们左兜右转地到了江堤,把单车支在堤旁的一棵凤凰树下, 并肩一级一级地上了堤坝。拂过江面的风潮湿, 从身上滑过,留下肌肤的清爽。我们站着,隐隐约约听到《牧羊曲》,电影《少林寺》的插曲。她靠着我,我们没有说话。动听的歌声在堤坝上回荡,飘向江面,融入向南的江水。我想起电影的画面,青色的山坡,白色的羊群,穿蓝地白花裙子的少女, 她的心事挂满回旋的音符。堤坝的那一边,不知道谁在哪一块空地上放映露天电影。歌声渐渐消歇,片刻的安静,然后,是人物的对话。那稚嫩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看我,晶亮的眼睛。我握住她的手,用力。她看向江面,月光下,白茫茫,像抖开的白色布匹。我知道她的意思,牵着她的手,往水边去。

江水无声, 就在我们的目光中缓缓流淌。草地还有白天阳光的余热。一只虫子唧唧地叫,它是在呼唤同伴吗? 這样的夜晚,孤独的虫子是可耻的。

她把另一只手叠在我的手上, 脸侧向我,身子微微向我倾斜,月光落在上面,皎洁,光滑。我低下头,她看着我,然后笑了起来。水边的草丛发出扑棱的声响,像是惊吓到了什么。她抱住我,望着江面。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

一艘机船突突地从江上经过, 船上灯火明亮,渐渐模糊、灰暗,被黑暗吞没。天地和那江又安静下来。风撞在我们身上,散下去,留下一片清凉。她把头靠在我的腿上,静静的。我把手指伸进她的头发中,那又黑又长又密的发丝呀,滑滑的,软软的。我轻轻地把散出去的头发归绕在一起,托起来,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我知道了她推掉和我吃晚饭匆匆回家的原因。

她把手伸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捧回去,放在胸口,松开,我的手依然举着。她张开手指,我张开手指,她把手指放进我的指缝间,我们的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四只手慢慢地往下,落在她的腿上。她抬起头,看我,然后笑了,马上又咬住了嘴唇。

我听到骏马奔驰的声音,打斗的声音,电影就要结束了。她也该回学校了。她们学校九点半就不允许进出了。我抽出双手,她的视线还是落在我的身上。我指了指手表,她点点头,但没有动,双手抱住膝盖,把头埋下去。我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梳着她的头发。

设若时间能够静止不动, 设若这夜就这样长下去, 我愿意付出生命。我在心里说。我从草地上抓起一个小石子,奋力地抛向江水。我听不到石子沉入水中的声音,黑吞没了一切,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单车还在。凤凰树撑出一片黑影,淡淡的月光渗不过树的枝丫和叶。她突然停下脚步,叫我。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我隐隐能猜到将要发生什么。我能感觉到心跳的加速,而且口干,像在学校跑了一千米之后的状况,但身体充满力量。我往前,她站在原地。我又闻到她的发香,听到她急促的呼吸。这个时候,从路的那边传出一阵哗响。电影散场了。

那些人沿着马路散开去, 喧哗和脚步声消融在黑暗中。她靠近我,我伸开双臂。

风吹过来,摇晃着凤凰树,一朵一朵的凤凰花落下来,落在我们的身上,落在5月4日的大地上, 也落在我以后生命中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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