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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两个囚徒

时间:2024-05-04

马温

中国古籍中的“北海”就是如今的贝加尔湖,去过的人都说湖光山色美得让人窒息。还有一首歌,歌名就叫《贝加尔湖畔》,说那里春风沉醉,绿草如茵,篝火照亮整个夜晚。这是所有人的观感吗?不见得,至少有个人会缓缓站起来,抖落衣尘说,我来讲讲北海的冬天吧。他拒绝承认这个海叫贝加尔湖是有理由的,他来自汉朝,他和汉武帝是同一时代的人,更厉害的是,他在北海生活过十九年,而不是从北京坐国际列车去莫斯科,中途隔着玻璃窗看了几小时贝加尔湖景,所以,这个人的看法你不能轻视。

北海的冬天,一月开始结冰,冰层厚达一米,平均气温是零下三十八摄氏度,直到五月来临,湖面才解冻。讲故事的人叫苏武:牧羊人苏武,受难者苏武,大英雄苏武,爱国者苏武,但首先,他是外交官苏武。在汉朝,将一个人变成外交官是极简单的事,皇帝将一根竹竿赐给他,他就成了外交官。竹竿上垂挂着装饰物,因而被敬称为“汉节”,手持汉节,你就是代表国家的使臣。出使南方,竹竿上飘着锦鸡尾巴;向北去,则缠一根牦牛尾巴。皇帝说,辛苦你跑一趟,到了匈奴,多撒银两,请他们少给我惹麻烦。微笑外交的难度不大,苏武嗯一声,手持汉节上路。谁知到了匈奴,祸从天降,苏武被诬和一场流产政变有牵连,百口难辩,只好认罚。匈奴王交给他一群公羊,罚他到北海去放牧。苏武问:“那哪天放我归汉呢?”匈奴王一脸坏笑:“等公羊生了小羊再议吧!”就这样,苏武成了一群公羊的囚徒。北海有羊圈有青草,就是没有他容身的窝棚和吞咽的馍馍,这是匈奴人变着法子折磨他。苏武是官二代,从没吃过这般苦,可是一旦命运将他抛进深渊,他立即就能吃苦了。肚子饿了,他就刨鼠洞,洗劫老鼠的储备粮;冻得直哆嗦,他就挤进羊圈抱团取暖。挖啊钻啊磨啊蹭啊,颜值很高的汉节受不了这份苦,很快就被打回原形,成了一根光秃秃的竹竿。

人生的断崖式下跌,这个现实,他非得接受,否则熬不了十九年。“接受”就是不让自己紧绷绷地活在某种意识形态中,不端架子不纠结,该放羊就放羊,该睡觉就睡觉,要像湖边的苔藓、洞中的老鼠那样低矮卑贱地活下去,一切都可以放弃,但汉节——那根竹竿不能丢,这就是保持气节,就是大节不亏了。心理调适完成后,持节放羊的苏武出现在北海就再也没有违和感了。

羊角撞开栅门,雪狼偷偷窥视,鸿鹄长唳,冰湖化解,白云飘,树冠摇,掠过一阵风,吹乱苏武的雪鬓霜鬟,这都是北海牧羊的日常。一只金龟子绕着汉节打旋,要不要告诉金龟子,你已来到大汉王朝,苏武显得信心不足。

匈奴人也叫胡人。胡人会放牧,精骑射,仅有这点认识是不够的,我们还要知道胡人能歌善舞,音乐天赋高。说起来很没面子,二胡这种乐器就是从胡人那边传到南方的。二胡更古老的名字叫胡琴,这个“胡”就是它的籍贯。“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唐诗中这几种让人惊艳的乐器,都是胡人的原创产品。

在《诗经》中,芦苇是丽人出场的背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信可以试试,你让她从树后走出来就没有立在芦苇旁边好看。夕阳斜晖,芦花亮晶晶的,仿佛已被点燃,而一个年轻后生眼中这时也闪出流星般的火花,他开始向在水一方走去。《诗经》不是小说,它没有讲全这个故事,但阅读者却可根据自己的经验遐想下去。《诗经》之不朽,就是因为它能魅惑我们走向它的内部,去看蒹葭的身段、白露的冷艳和男女人物共有的旖旎时光,而我们也因由这段阅读,有了不朽的读书回忆。

水边的芦苇,小说家汪曾祺有自己的叫法:“芦花荡子”。他是高邮人,高邮城外的高邮湖,长了许多芦苇。他写《受戒》用的是《诗经》手法,把故事按在芦花荡中风轻云淡地上演。到底是哪一片苇丛中藏着荸荠庵、瓜豆蔬菜和猪圈鸡窠,又是哪一条芦花小径能看到鞋尖绣着鸳鸯的小英子,这是很让人好奇的。有一年去高邮湖,我就真的探头往芦苇里看,看到的是苍苍湖水。那时,天已向晚,湖烟四起,蝉声倒是越发清爽。同行的朋友摘下一片芦叶,卷了几卷,含在口中,一吹,就像哨子似的,能夠发出声音。朋友说,小时候在河边放鹅,一手拿根竹竿,吹着芦哨,一群鹅都会乖乖跟着他走。

芦苇的叶子,最原始的利用是包粽子,做成芦哨就是创意开发了,可是胡人的脑洞更大,用几片叶子卷成长筒,扎上小孔就做成史上第一支胡笛,还不满足,继续试验,掰下一节芦苇秆,和长筒捆扎在一起,这次诞生的新乐器叫“胡笳”。胡笳音色苍凉悲壮,很快就成为军乐队的主角,胡人冲锋陷阵,汉人张弓搭箭,双方吹奏的都是胡笳。唐朝的边塞诗,如果只有狼烟大漠和铠甲孤城,却缺少胡笳悲鸣,边塞的况味就要大打折扣。一场战斗结束,沙场上除了弃甲残兵,还有被踩扁被拧断的胡笳。服役于军事组织的乐器和士兵同一个性质,都是炮灰,炮灰的下场是没有美感的。武器坏了,及时更换可能会有军需供应上的困难,胡笳坏了好办,砍倒芦苇,剥叶片,裁芦秆,很快就能做出一堆胡笳,吹响它们将会诞生又一首边塞诗。芦苇这一生都献给了文艺。

取材方便,制作容易,普及率高,又身处匈奴,有这四点,苏武的行囊中,大概率会揣着笛子或胡笳。没有?那也不是问题,北海也长芦苇,苏武又是心灵手巧的人,会纺丝织网、捕鱼擒兽,做件乐器,难不倒他。

公羊不生崽,流放也就无尽期。苏武吹笳大概总是不成腔调,一些断续的音,夹杂着沉默,像一头受伤的驯鹿,吃力地将一个个长夜拖走。待到有一天苏武归汉,他会指指胡笳,说它的腔子里存了十九年的昏暗。

从大使混到囚徒,苏武真是个倒霉蛋,但历史上还有比苏武更过分的人,他就是直接从皇帝沦为阶下冈的宋徽宗。做了囚徒的人都喜欢仰面看天。天上有鸟,鸟会飞,他若变成鸟就能重获自由,可是人怎么会飞呢?于是这个囚徒抛弃初心,转变思路,开始在天空搜寻:他要找一只鸟,这只鸟在中国文化中叫大雁。大雁具有慈悲心,能为受苦受难的人通风报信。他不想当冈徒,他希望有一支神武的军队将他劫出牢笼,他要命令大雁为他传送这条求救信息——没错,是命令,这是宋徽宗最擅长的表达方式。

时间向前推一推,当现役冈徒还是现役皇帝的时候,他将治理国家放在末位,而将个人的艺术修养挪到首位,一颠倒,宋徽宗就成了大画家。他的手和普通画家没什么两样。宫女每天将他的手浸在黄铜盆子里细心剔刷,他的手却不可救药,墨渍和颜料深深嵌入掌纹,再也无法洗净。这双手,锁定了这个男人的文化身份。他画过比大雁高贵的仙鹤,那是一幅著名的画,大片的天空,天空的颜色如同青绿色的湖水,宫殿的屋顶彩云缭绕,彩云之上是一群仙鹤,每只鹤的姿态都听凭宋徽宗随意摆布。他一直认为自己可以给鸟类下令,成了冈徒他才明白,宣纸之外的鸟类根本不听他的话。他每天抬头,日日怅怏,天空寂寞而无情,一只大雁也没有。

摊开他的手掌,那些隐隐的似断还连的线条,像一幅淡墨的山水。

似断还连也是他的书法特点。一个笔画的起头和收尾,他总是重重地捺一下,在那一捺之中,仿佛有着无限心事,这些心事绵长而绵密,可是这个男人却无法娓娓而谈,说个痛快,他总是要停顿,总是欲说还休,总是才说出一个词就顿住,下一个词要过一会儿才流淌下来。这种笔法,强调的是转折。千回百转是浓得化不开的心思,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诉说,每一处停顿就是这个皇帝的一声叹息。

叹息之声细丽而绮靡,但也是轻吟和怀憾的。那些很硬的转折,将连续的日子折断,弄成了碎片,他似乎也在这杯碎片中找到了乐趣。能够支持这一猜想的证据是,他的瘦金体越写越好,后无来者,前无古人。

除了书画,他还炼过丹。炼丹要用到硫黄,燃烧时硫黄冒出白烟,呛人并有毒。宋徽宗不是喜欢化学实验的人,他痴迷这项有毒活动,看中的是熔炉里最终炼成的金丹妙药,那些圆溜溜的、成分复杂可疑的药丸,常常服食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甚至羽化而登仙。宫娥们常常看到宋徽宗弯下腰亲自拨弄丹炉中的炭烬。也因此,这个皇上的手掌心里还有着挥之不去的硫黄味。

炼丹的心理暗示就是成为鸟类,越过缥缈的云朵,上达天上的宫阙。天上的宫阙是什么模样,宋徽宗心中没底,他只画出一群盘旋向上的仙鹤。鹤要去的地方就是天堂,至于天堂的样子,哈哈,要靠你去想象。

会飞的鸟有很多种,许多鸟的飞翔能力都比鹤强,但他单单选择了鹤。因为鹤和他所写的瘦金体最神似,那一捺一撇,多么像鹤的长腿。

鸟不听人类的话,但在文字和绘画中,鸟仿佛成为人类派遣的使节,要去叩开天门。鸟有不凡的气质,只可为风景,不能近亵。当你尝试靠拢,它会向后一跳,警觉地保持距离,你继续逼近,它就冲天一飞,再也不会睬你。

这个掌纹里染着墨渍的皇帝,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是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度过的。这不是一次自愿的旅行,也不是一个君主彰显国力的巡幸。史书上说,这是宋徽宗的“北狩”——按照字面上来看,好像他是厌倦了京都生活,跑到北方的林海雪原来打野兔子解闷了。事实当然是另一个样儿,他被一支骁勇的军队捆绑起来,揪出皇宫,押解到北方一个叫五国城的村子里囚禁起来。

俘虏宋徽宗的那支军队来自女真人创立的金朝。它和北宋打仗,获利最多,吃亏也最大。这么讲好像与史不符,宋金交战,金朝可是占了大便宜的,金朝不但灭了北宋,还将北宋都城洗劫一空,狠狠捞走一票,史称“靖康之乱”。岳飞在《满江红》里直接开骂,要“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就是因为这段耻辱历史。可正是这次占便宜,最终导致了金朝的覆灭。金兵攻陷都城后就开始抢东西,这没什么对不对,哪场战争不是这个套路?关键是抢什么。投降的皇帝、皇帝的美眷和龙子龙孙,抢了去当人质,当战利品,当庆功宴上的嘲笑对象,一点都没问题,可人家祭祖的礼器、古董、图书,还有唱歌、跳舞、奏乐、画画的倡优艺人,为什么也一个不能少,悉数带回了大草原?带回去也不要紧,为什么还要掀起全盘汉化的运动?在这场运动中,皇帝率先垂范,穿汉服,习汉字,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整天就是和文人墨客吟诗作画。宋徽宗有所不知,他在五国城中忍辱含垢生不如死,金朝的皇帝正怀着崇拜心情一笔一画地临摹他的书法。从肉体上把一个政权消灭,又在精神上继承下这个政权的文化衣钵,这种做法真有点分裂。文化上去了,董解元的《西厢记》诞生了,而这个民族剽悍勇猛的尚武精神却噼里啪啦地瓦解了。北宋覆灭一百年后,金朝也被踢出历史舞台。汉人的东西不能乱抢,抢的品种不对,后果很严重,这是女真人的教训。

匈奴人和汉人打交道也有教训,那就是不能缺心眼,否则会被坑。漢朝和匈奴的关系深度复杂,无法一言以蔽之。战争爆发了,双方你冲我杀,刀下绝不留情;停战之后,边防哨卡成了通商口岸,大家开始做进出口生意。匈奴的乐器,胡笳、琵琶、胡琴、胡笛就是这么传过来的。在作战系统中,胡笳能够发起进攻、鼓舞士气,可毕竟不是刀枪剑戟,出口多少都不会影响自身安全,但胡马不能卖。汉朝物产丰富,似乎一切东西都好,就有一样,马比不过匈奴。这可是要命的差距,在冷兵器时代,战马是坦克车,谁拥有更多更好的战马,谁就拥有了速度和摧毁力。最好的战马是“昭陵六骏”,匹匹都是神品,而据专家考证,这六骏无一例外都是胡马的高贵血统。汉匈关系处在蜜月期时,一边热衷于送女人搞和亲,另一边热衷于送好马搞统战。女人送过去,单于独自享用,好马送来了,是不是就关进御马监供皇上一人骑乘呢?通常的情况是,这匹马会立即送到军马场去当种马。马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必须严加管控。匈奴人没有这个意识,看到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就流口水,牵来胡马做交换。汉人喜在心中,嘴上却说吃亏了吃亏了。汉人的马品质不佳,但汉朝严格规定,处于生育期的母马一匹都不准卖给匈奴。这就是国防意识、战备意识。汉朝用生活日用品换来顶尖质量的军事装备,不动声色之间,组建起一支快速反应部队,这种交易,平心而论,是匈奴吃了亏。

宋徽宗没有看到金朝垮台那一幕,他当囚徒的日子,金朝还十分强大。囚室外是这个下台皇帝一点也不熟悉的风景。雪是无边无际的雪,风是无边无际的风,所见的动物,也不是珍禽瑞兽,天上飞着鹰隼,地面狗熊出没。宋徽宗画过芙蓉锦鸡,画过红蓼白鹅,画过五色鹦鹉和柳鸦芦雁,他的审美情趣决定了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些茹毛饮血的猛兽。但是如今,那些一直被他排斥在画面之外的豺狼虎豹,就像那些监管他的士兵,毫不留情地侵入他的囚禁生活。他再也提不起精神画画。画什么?画大雁?大雁已经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他有限的文化生活只剩下写诗,比如下面这一首:“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这也是他的观鸟日记,一如既往的是,天上“无雁飞”。这个可怜的男人,他的忍受力被不听话的大雁彻底击毁了。他一心寻死,可是狱吏不准,他就死不成,挣挣扎扎,凄凄苦苦,等了八年,方才遂愿。失去自由的人,连死的机会都靠别人赏赐。

真是难以想象,不太久的过去,这个等死的高级囚徒,还是一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他的身上有硫黄味,指尖有斑斓的绘画颜色,他悄悄躲在暗处观察孔雀登高先迈哪条腿,他用“踏花归去马蹄香”这句诗组织画家进行创作比赛,他自诩是鸟的知音,他将自己最隐秘的诉求委托鸟类传递给青绿色的天空,在这样的瞬间,也仅仅在上述这些瞬间,这个男人显出了可爱。

论囚徒的资格,苏武是宋徽宗的老前辈,心灰意懒时,苏武也会抬望眼仰天长啸。和五国城不同,北海的天空热闹非凡,这儿是大雁南飞的起点,雁群腾空,遮天蔽日,何止千只万只,只是,究竟有哪一只会为苏武传书呢?苏武祈祷,等来的结果是一只也没有,苏武坚持祈祷还用竹竿戳地,等来的结果是一直也没有。大雁对两个囚徒的态度是一致的,并不管谁是昏君谁是忠臣。鸟类能够翱翔是因为它在不懈扇动翅膀,这份自由是它自己挣来的,不会出卖给宋徽宗,也不会施舍给苏武。

苏武先是泪崩,后来比泪崩更坏的情绪也滋长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国家把他忘记了,他还有必要痴痴地拿着汉节盼望回归吗?他想抛弃自己了,这时羊群发出叫声,乱哄哄的,你无法确定哪一只要吃草,哪一只想回栏,哪一只要打架闹事。羊一叫,苏武清醒了,他是羊的囚徒,可这些羊也是他的玩伴、他的儿女、他喃喃自语时眼眶湿润润看着他的傻听众,他不能扔下它们不管,他拄着竿子站起来——你可以说苏武是忠于职守的放羊倌,也可以说这群羊叼住苏武的披毡不让他选择轻生。谁对谁的意义更重要呢?

贝加尔湖在俄罗斯境内,有些旅行者不坐火车而是自驾,一路开到贝加尔湖,先在湖边买套娃吃烤鱼,然后就想找找苏武当年的痕迹,当然是没有,一块碑、一个指示牌也没有。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关切点,但我们自己要相信,苏武和他放牧的那群羊,就像天上的一朵云,是从此地出发,飘回南方,飘进班固的《汉书》,最后变成了我们的国民记忆的。

宋徽宗死在五国城。五国城不在境外,要找宋徽宗的痕迹很容易,有石碑高高竖在那儿。宋朝的这个囚徒灵魂沉重,因此没法飘回故园。汉朝的那个囚徒际遇同样沉重,可是因为灵魂中有轻盈的成分,所以他能够飘举升空。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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