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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人间的量子纠缠(创作谈)

时间:2024-05-04

林 峰

是的,讲述故事前,我告诉自己,尽量忘掉所有技法,在讲述中,让时间去流淌,让细节去重叠。

需要考虑的是,寻找连接。

就像父亲走后,我又一次面对他的礼品盒。整整三大盒,叠放在小房间里,上面用字条写着大哥、姐姐和我的名字,里面装着他去听课买回来的补品:所谓的高丽参营养液、南海鱼油,尽是推销品。

给父亲买了一台新电视,尽管教他好多次,但他仍时不时会突然不懂得如何使用遥控器。于是,我不得不写了张小纸条,用透明胶带贴在遥控器背后。不知不觉中,字迹发黄,胶带脱落,像父亲的衰老。

礼盒上,他的字迹,一笔一画,努力认真。

遥控器上,新的字迹,渐黄却又如此顽强,像不厌其烦地叮嘱。

奇怪,这些东西瞬间成为我追忆父亲的一个个“触点”。

于是,先是想到他病前,与我约法三章:走后,不要带他的遗体回家,让他亲手建起来的老房子永远保持洁净;葬礼时,战友随礼一律退回,代他感谢他们的最后送别。

不解的是,这些补品,一定要交给我哥我姐,说是让他们知道就好。

再接下去,是在一次梦里。我梦见他和战友们扎堆一起,喝酒、吹牛,雷声般,把眼下所有的事都开涮了一遍。而后,嘲讽自己,说起冰箱里装满的鸡蛋和那些免费的旅游,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老了,糊涂了,脑子进水了。梦里的画面,他唾沫四溅,我捏一张餐巾纸,走到他跟前,将他留在衣领口的唾沫擦去,发现他满头的银发,卷卷的,钢丝般坚韧。他们说完,相约改天再一起去听课。

此时的父亲充满无限活力,不再是病床上的模样:满身插满不知名的导管,不能言语,连我哥赶回来坐在他身边,竟也没有反应,目光呆滞。我贴着他的耳根,说,是我哥,你的大儿子。他摇头,点头,接着又摇头,眼角流出尴尬的余光。

梦里,我是一名观众,他是主角。

不得不承认,一个新闻事件触动我重返故事之中,去思考,去担当。新闻上说,某地一群老人被骗到一个地方,集中听课,送鸡蛋,送大米,外加一次免费旅游,甚至关怀到家。后来,经公安部门和市场监督管理部门查获,收缴所骗的营养品金额高达几百万。

老年诈骗案中,更悲催的是,一些老人深陷网络诈骗,被掏干养老金。搜罗老年诈骗案件,看到的情节,着实令人义愤填膺。但不能忽略的是,在新闻采访中,不乏一些老人明知对方“葫芦里卖的药”,却一意孤行,主动“上钩”。

于是,我想到了我父亲。作为一名老公安和原工商执法人员,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那个所谓的健康讲座以及送鸡蛋的背后,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补品,卖的是什么葫芦。他不会不知道,我哥我姐根本不会吃这些玩意;他更知道,我不干涉他去听课的行为,就像他曾包容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

我想到这个奇怪的“节点”,我开始糊涂了,就像他晚年的糊涂。

就在糊涂开始时,我又突然意识到,我先前从未走进他的内心。如果说,母亲是宁静的港湾,永远对自己的孩子开放着,包容与慈爱,那么,父亲呢,父亲该怎么描述呢?壮年时,大山般的坚强?老年后,稀里糊涂外加俏皮,俨然是老顽童吗?

说不清。

说不清的背后,恰好是,我从未真正意义上理解他的寂寞与孤独,更无法抵达他痛失他的女人背后的哀伤。我意识到我应该重新去认识我的父亲,特别是他的晚年。

生前与身后,不管有多远的距离,我与逝去的父亲,此时此刻竟然在瞬间连接在一起,好似从未离别过。

于是,我开始下笔。

这一切多么像眼下量子力学研究领域中的量子纠缠。研究者说,量子纠缠,是一个母粒子分裂成两个孪生粒子,当一个粒子发生变化,另一个瞬间同步发生变化,不管它们的距离有多远。量子纠缠,纠正了爱因斯坦的光速理论,颠覆了宏观世界的定律。简单地说,在我们的微观世界中,已知的仅仅占4%,未知的,永远是那么空白。

我不是物理学家,甚至连中学的物理老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人,我把这一切感知叫作:我与父亲——两个男人间的量子纠缠。所以,你知道,老年诈骗这种新闻事件仅仅是这篇小说的“外衣”,裹在小说核心里的是,它让我从另一个角度去重新认识我的父亲,并试图再一次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去重温父辈晚年的生活故事。

所以,相比他的快乐,“纵容”他去听课,让他花了近一万元去买补品,又算什么?我庆幸我的选择是对的——不过,在瞬间,我又突然意识到,父亲让那些礼品留下,说不定正是他的“故意”他的俏皮:让我们永远记得他的脾气。

小说中,父亲战友老伏的原型,来自真实的现实生活。一次,我开车行驶在城市的主干道上,栏杆隔在中央。夏季持续的高温让路面蒸发得连呼吸都能嗅到燃烧,行人早躲得连影子都不见。繁华的街市路面,车辆在飞驰,似乎在逃避。一位老人,蹒跚地走在机动车道内,贴着栏杆,歪歪斜斜,分不清所处的危险环境。我一下子认出他来,好几次,这位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在这座城市里屡屡走失。

老伏的出现,无非是让小说的主题,从个体延伸到社会的普遍面。

死亡是一件让人难以面对的现实,但死亡终将是一个结果一种悲伤,无法阻挡。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什么?是衰老带走所有的能量。一种晚年的孤独,又该如何被定义?当这一切,落在我父亲身上时,衰老给他带来的语言丧失、亲人的模糊,直至夺去他的呼吸……这些破碎的细节一次次传递给我,一次次的混乱不清,有时候让我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过去中。

每一次的追忆,每一次的重叠与变形,像踏进同一条河流。时间从来不说话,又似乎回答了所有的一切。

记录,让我在4%的感知世界中,多了一个刻度,多了一个连接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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