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柳金
拐过山口半弧形路面时,冲出护栏的光束还没来得及拽回,你隐约看见路面有个黑影。僵着的脑袋一激灵,急刹,嘎!车轮还是轧了过去。你把车停在一侧辅道上,双闪眨巴着眼,发出鬼魅似的光。你打开手机电筒惴惴走近,一片血肉模糊。冰冷从脚趾尖传遍周身,你没有拨110,警察不会处理这起事故。
这山区夜晚的高速路,三三两两的车辆打着远光灯,把山影划拉得海一样幽深,好像出门闲逛的发光水母零散出现在深海区。这一点都不像大城市,车灯比海底生物还密集,赶着去赴暧昧城市的莫名之约。这也许就是山区交通事故远远少于沿海发达城市的原因吧。小概率事故,到底还是被你碰上了。刚才一定是趴路上睡着了,你记得拐弯前还按过喇叭。熄了火,打开车尾箱,从工具箱里翻出小铲子,用一只塑料袋装了变形的尸体,跃过半钢型护栏,爬上山坡,大约用时半个钟挖了个墓穴,把尸身摆弄好,一只小黄猄的形体显露出来,那条毛茸茸的短尾巴,好似在夜风中轻轻动了动。电筒光里,你看了看它睁开的眼,那股光让你猛颤一下,你不忍直视,伸手把眼皮抹上,这可怜的生命转眼变成一副睡了过去的模样。你没有像徐晴那样念“阿弥陀佛”,往墓穴里撒入一铲土,又撒一铲,新鲜扑鼻的泥土覆盖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结束简朴的葬礼,你恨不能喝上一口酒,驱散身上的寒意。你从来不信邪,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各路的邪都得绕道走。你在平台上接了单,又铆足劲开始新的行程。你想起那句“逝者已逝,生者节哀”,但觉得很不合适,心里却总是梗着什么,堵得慌,一只手把你的心掏走了一瓣。
你在高铁站接到了一个女客,从广州回来。不像很多客人那样在后座不停刷抖音,弄得整个车厢都是刺耳的噪声。从车内后视镜能看出一脸倦意,却不停地向你打听路过的楼盘和综合体,能感觉出她很多年没回来。这趟返乡究竟办什么事?你没有反过来打听,这不是一个职业司机该问的,尽管你对每个客人抱着好奇心,但你得遵守行业规矩。你唯一向她透露的是:之前我也在广州,跟着女人回来了,她还是习惯自己的出生地。于是,女客人一路跟你分享有关广州的信息,最新购房政策啦,政府入户新规啦,学区房有价无市啦,天然气价位调整啦。你出于礼节,也抛出这个客家城市的利好信息,似乎最有诱惑力的就是房价下跌。你就坡下驴问了句:“该不是回来买房吧?”她也不避讳,说:“养母病重,也就这些天的事了!”你的心瞬间又沉重几分,所幸已到目的地。
“十二点多了,还不转家啊?”女客下车前的关心如一只温暖的手,触碰到了你身上的开关。你目送她下了车,拖着行李箱的身影被巷口路灯拉得老长,你的目光试图追上去,咯吱咯吱的高跟鞋声却重重敲了过来。你心里一痛,泪水差点冲出阀门。
你没打开平台,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点上。眼前的夜景慢慢模糊,你怀疑自己还在吞云吐雾。习惯性地弹了弹手指,却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
当高跟鞋声与陌生女人一起消失后,你决定去看看马彬彬。
街上的灯光睡去不少,不再吃了过量雄激素般挺着,连眼皮都不愿眨一下。你毫无睡意,几年养成的习惯让你适应了做夜晚中的一条鱼,不停地穿梭在不同县城和村镇之间。徐晴和马彬彬没有逼你,是你心里犟着,以钢铁长城般的意志捍卫一个男人的尊严。几年来从没有泄过劲,你在平台一直是星级司机,派的单自然就多。但现在你冒着扣分的风险拒绝接单,让平台也睡去吧。
一辆车鱼一样潜入城中村,车灯左弯右拐,划破老巷子没有尽头的黑,一道道黑墙纷纷坍塌。到了院门前,你没下车,一只手搭在车窗上,要是以往,你准定得吸根烟,将一晚上的困倦吐出去,消散在同样疲沓的夜色里。跑车后,你把烟戒了,客人多半不喜欢坐残留烟味的车。平台倒没有明文规定,顾客就是上帝,上帝就是钱,谁愿意跟钱过不去呢?何况还能省下几个烟钱。眼下的你急着想看一眼马彬彬,但你迟疑着没有下车。
至少半个月没见了吧。住同一个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个事实。你有时真的怀疑人生,之前会在尼古丁的刺激下拆解人生,当烟雾飘散时又重新组装完整,继续点开平台接单,鱼一样穿梭潜行,将一个个客人送进夜晚深处。一个多月前,马彬彬几次打来电话,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这一点都不像他的性格。以前哪怕再重要的事他都只说一次,要是后来没下文,他也不闻不问。那次你在东莞往回赶的高速上接到马彬彬电话,说:“英语老师叫买复读机,熊猫牌,七百元。”你当着客人的面说:“七百元我这几天白跑了!”马彬彬说:“帝尔D67 也可以,四百四十八元!”你不耐烦地说:“我开着车,不说了!”半夜回到家,你往床上一躺,把事忘得一干二净。某天徐晴打电话来质问:“马骏途,马彬彬英语考试大跌水,听力题全失分了,买个复读机能要你的命啊,这辈子就算绕地球跑几十圈也没人把你当劳模!”在孩子教育和跑车挣钱上,你还是拎得清轻重的,买回复读机后,你说:“彬彬,爸晚上跑车,容易忘事,以后得多催几次!”马彬彬说:“我读书比你跑车忙!”他就是这样,没心没肺,把事情传达出去后,从来不管结果,有时弄得你脸上挂不住。但在这件事上,马彬彬一反常态,隔些天便来一个电话。你纠结了好几天,还是没上淘宝下单,跟在平台挤破脑袋接单的速度一点都不协调。
其实这晚你完全不是因为这事去看马彬彬。心弦一动,就是想看看他,哪怕看一眼熟睡中的样子,也会踏实很多。
也不知道他大脑里多了芯片还是放射源,总是沉迷于天体学。一本《诺顿星图手册》被他翻来覆去地看,当成了比课本还重要的书。课堂知识早已贮存进了大脑信息库,而天体学是课本以外的知识领域,属于老师管辖的空白地带。作业永远做不完,但他偏偏挤出吝啬的时间绘制天球示意图和计算光行差。你凑前去看,满脑子糨糊,弄不懂这些图和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只知道每天接了多少单,跑了多少公里,微信钱包和银行卡上的数字多了还是少了。凡是与真金白银无关的,你很少会在意。而马彬彬,将八竿子打不着的天体当成亲戚朋友,只要一有空,就跟那些极光啊星团啊星云啊星系啊什么的腻乎乎地处着。马彬彬还喜欢用铅笔绘天球星系,一个个画下来,浩瀚天穹悬浮着马彬彬的梦。还不够,画完天上的,他又画起了不同型号的火车、舰艇。只要一说型号,就能把它们的年代、结构、装置、性能说得头头是道。这个马彬彬,海陆空都被他占领了,要当一个梦想家,还是想做三军总指挥?
那时你还跑东莞,今天从这个城市拉几个客人过去,明天又从东莞拉回几个。正是这些不断折腾和漂泊的人,给了你生活的阳光,让微信钱包和银行卡不再可怜巴巴地空着。你受够了没钱的日子。曾经你很有钱,租了广州中信大厦两个商铺开公司,像很多人那样走融资路子,做外贸。要是按这势头下去,说不定能挤进广东富豪榜。但才做几年,疫情突袭,出口生意遭遇滑铁卢。资金链嘣的一声断了,原来正常的周转卡了壳,先是员工大幅减薪,不留情面裁员,之后每个月铺租成了压在胸口的巨石,你拼尽全力挪移,石头岿然不动。没有办法,在石头和生命之间,你只能选择逃离。
一连几晚,砸门声把你从睡梦中惊醒。那些被融资人黑着个包公脸,要你还清他们的血汗钱或养老钱,否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们还真的亮出手上的刀,在廊道灯下寒光闪闪。有个壮汉喝高了,砸开门后冲了进来,把刀架在马彬彬脖子上,吼道:“拿不出钱把房子卖了,否则明年今晚就是你儿子的忌日!”你看着刀刃一寸寸吃进肉里,马彬彬脸吓成了青紫色。壮汉的眼神再次斜睨过来,你被迫拿出房产证。第二天房子便卖了出去,房款还了好几个债。
广州不能再待了,只得跟着徐晴回了梅州。你也可以带她回甘肃老家的,她死活不愿,说受不了那边的风沙天。在老家梅州好歹还有一座旧宅,把以前的老板架子放下,一家人勤点省点,日子总能过下去。于是,你从一个外贸老总变成了网约车司机,专跑东莞线。本来你首选广州的,生怕碰上那些难缠的主,回梅州后晚上总是梦见被债主举刀追着满街疯跑,半夜醒来汗湿衣衫,再也无法入睡。这种打击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的,你的内心足够强大。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天草莽,说不定明天又被封了侯。之前坐在中信大厦半空中的旋转椅上,想想每天的损失脊背就凉飕飕的,如今至少每天有几百元进账,生活重又拉伸成一根坚韧的链条。
送完客人,已过晚饭时间,你草草吃个快餐,也不订宾馆,把车开到熟人店铺前,晚上就在车里对付一宿。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天热难眠或被蚊子叮醒,无法再次入睡时,你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张翻看马彬彬睡梦中的照片。都是你半夜回家后偷偷拍下的。你很少能见到马彬彬,回到家时天上的星群都已睡去。而翌日醒来,徐晴已送他上学。马彬彬即使睡着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正驾着飞船遨游太空,探访各个星球上谜一样的外星人。你站在床沿,听着马彬彬的轻鼾,一路疲累烟消云散。拉好蹬开的被子,还伸手摸了摸他的板寸头,他咂巴咂巴嘴,偶尔嘀咕说句什么,完全听不懂,可能在跟外星人说着太空话。一晚,你又走进马彬彬房间,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正要走开,马彬彬惊叫道:“别,别杀我,我爸有钱!”你吓着了,马彬彬脸上扭曲的表情平复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你心如刀割。
在命运这尊大神面前,你深感无力,但你是一个丈夫和父亲,不奢望天上掉馅饼,至少不能让徐晴和马彬彬受冻挨饿。挣钱不易,你尽力满足马彬彬有关读书的每一笔支出。但对他的这个要求,你愣是没松口。马彬彬的电话隔三岔五打来,就为了那个在你看来可有可无的奢侈品,价钱高得没谱。你连住宿费都省了,实在舍不得去买一个跟吃喝拉撒不搭界的物件。你说:“彬彬,那个世界太遥远,这钱花得不值!”马彬彬说:“比坐宇宙飞船和挪亚方舟便宜多了!”你许诺道:“彬彬,爸有钱了给你造个火箭!”马彬彬气冲冲地说:“哪天考完试你就知道火箭是怎么发射成功的!”
那时你没在意,或者压根不知道那话的含义。徐晴又一次打来电话,刚接通便劈头盖脸:“马骏途,你儿子语文测验不到及格线,以前班上前三。要是再跑长途,儿子改了姓换了名你都管不着!”你终于理解了马彬彬说的“火箭发射成功”,这小子百分之百以存心考砸威胁他老子。上次买复读机你就猜到了几分,这次又重演,马彬彬的小伎俩已显山露水。
老师说他上课打瞌睡考试还能拔头筹,怎么可能成绩大跳水?要说这十来岁孩子有城府,但演技实在不够高超。你偏不让他得逞,不及时掐了他肚里的坏水,难说以后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
再打电话来时,你便哄他:“成绩上去了我再考虑,还没买就考成这样,拿到手还不考个大鸭蛋!”马彬彬没跟你斗气,过些日子再测验时,果真拿了全班第二名。他在电话里以此为筹码,又提起了一万个想买的东西。你貌似没辙了,脑子转了个弯,说:“彬彬,改天带你去看阴那山天文台,就在梅州,听说是国内海拔最高、设备最齐全的天文台,白天能观测到太阳黑子、光谱和色球。”马彬彬迟疑了一下,嘟囔道:“嗯,不许骗人!”
徐晴不许你跑东莞,不知道挨着广州的东莞会时不时刺痛神经,还是从内心体贴她的男人。你已年过四十,在别人看来攒了浑身的劲,即使汽车半路抛锚也能一个人推着跑,但你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正一丝丝抽走,就像鼓囊囊的轮胎扎了个钉子,气一点点漏掉,这是多危险的事。中午或晚上跑高速时,瞌睡虫会爬上眼睑,你很想趴在方向盘上打个盹。但你得强打起精神,一车人的生命在你手上,梅州宅子里还有徐晴和马彬彬。说实话,跑东莞挣的钱多,五座车坐满四人的话,能挣近千元,除去油钱过路费,到手五百没问题。在梅州本地跑,收入得减半。这样一掐算,你迟迟下不了决心。一晚从东莞赶回,刚出高速路口,便看到了血腥的车祸现场,你把车靠近,车窗半开。一个人从瘪塌的车里被抬了出来,用担架送进闪着警示灯的120 急救车。你听到有人说,肇事的是个网约车司机,跑珠海,打瞌睡了,司机和客人无虞,魂估计吓没了,司机要么把身家赔出去,要么坐几年牢。当晚你约几个跑东莞线的滴友喝酒,郑重宣布了决定:“明天起不跑东莞了,在本地候着,等你们平安归来,要是到了市区不想往各县乡镇送的,我来替你们跑腿,挣点小钱,够糊嘴就行!”这顿酒委实有点悲壮,滴友们喝高了,捋袖揎拳,砸杯摔凳,但谁也不能阻止谁的人生规划。一直喝到深夜两点,末了一起高声唱张赫宣的《兄弟》,唱破了喉咙,第二天一早又各奔东西。
退出东莞线滴友群,你感觉跟那个曾经奋斗过的城市越来越远,偶尔唤醒记忆的,可能就是坐在中信大厦半空中旋转椅上的焦躁和睡梦中被人砸门的惊悸。也许很多年后,冷不丁冒出的惊吓感会戳中你的百会穴,成为你人生中无可躲避的阵痛。所幸此前有这么一批滴友,你没接到单会给你提供客源,路上某段堵车即刻发群里提醒,移动测速路段换了监控位置立马便有定位提示。都是出来混的,彼此关照,再远的路也会在车载音响的歌声里变得美好。
以为此后有很多时间陪马彬彬,没想到这个山区城市有这么多人跑网约车,而客源却比意想中少。就那么大一块蛋糕,被多张嘴分着吃,通常一天下来挣个仨瓜俩枣。你在心里感激程维,却又埋怨他没在开拓客源模式上有创举。没办法,你只得晚上跑,这个时间段价钱高些,而分蛋糕的人少点。把白天当作黑夜,把黑夜当成白天,不人为地黑白颠倒,钞票就不待见你。你已失去了整个广州,再不能错失刚燃起的火焰。
再说,发生了前面那事故后,黄猄的影子总是在你眼前晃,甩着四蹄,翕张鼻翼,眼神忽明忽灭。你想起墓穴中黄猄眼里的光和它睡过去的模样,心里莫名抽搐。忽然困意来袭,你怎么也架不住眼皮,正想瞌睡,一阵砸门声轰轰响起,你一阵惊悚,浑身起了疙瘩。三年前广州的梦魇又跑了三四百公里找上门来,你无可躲避。一连几晚,此种情形接续上演。你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徐晴,她一定会从神学的角度分析,说冲撞了哪路鬼神,要你去哪座庙里烧香跪拜祈求菩萨庇佑。你暗暗地想,也许后半生只能睡在白天,真正意义上的夜晚已不属于你,只好用来跑车挣钱。
生活很多时候都是擦肩而过,当你凌晨下工回家,徐晴和马彬彬还在睡梦中,你不忍打搅。再说徐晴有抑郁症,总要到下半夜两三点才能睡着,要是这个时点弄醒了她,会把所有的脾气撒泼到你身上。马彬彬学习任务重,还要挤时间研究天体和画铅笔画,得让他多睡点。你索性睡到客房,连徐晴和马彬彬的面都见不上。马彬彬下午四点半放学,他报了学校晚辅班,上到六点,而徐晴更晚,差不多七点才下班,等接到马彬彬回来时,你已扒拉完剩饭跑车去了,再晚就得少挣几张票子。
你有时想想,人生真没意思,陪亲生儿子马彬彬去看天文台的愿望都满足不了。你狠狠击打了一下方向盘,却碰到了喇叭,老巷子里一阵刺响。
那天醒来后,你胡乱吃了点东西,脚步不知怎么进了马彬彬房间,桌面那张纸上不是熟悉的星系、火车或舰艇。你以为马彬彬的绘画视野锁定在海陆空三军,没承想他的思维一直在调整。纸面上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甩着四蹄,翕张鼻翼,眼神忽明忽灭。天啊,竟然是一只黄猄,马彬彬怎么会画一只黄猄,而且跟那晚轧死的那只高度相似?脑袋整个僵住了,你站着愣了半晌。马彬彬,黄猄。黄猄,马彬彬。两个不同世界的异类怎么就凑到了一块?再说你半夜轧死了一只年幼的黄猄,它的生命停顿在马彬彬这样多梦的童年!
晚上歇车的当儿,一条微信蹦了出来。不是徐晴,也不是马彬彬。
——养母数度昏迷,醒来后完全不记得我是谁!
你心里紧了一下,写了一行字又删除,再写,摁下发送键。
——重要的是你记得养母是谁,心到佛自知!
后面五个字,是你从徐晴口中听来的,想想用在这再好不过。
——好想跟她说说话,养母除了能喝点汤,什么都做不了!
——你可以跟她说话,她一定能听得见!
——嗯,心里总有一扇门还开着!
——也许,你养母开着那扇门就为了等你回来!
对方连发三个流泪表情,大概说到了她心里。你好长时间没跟一个女人如此认真说话了,包括徐晴。说话,对你和徐晴还有马彬彬来说成了奢侈品,连面都很难见上,说话更多的是在一个虚拟空间里。这次,你跟那位曾坐过你的车的广州女客人也是以虚拟方式说话,但你觉得无比真实,甚至比当面说话还有温度。
那晚在高铁站接到她,你们之间交谈甚欢,临下车前她说肚子疼,你把车停在一间国药店门口,主动下车买了药,说:“不妨喝喝这个!”你从车上掏出一把小剪刀剪开塑料瓶嘴,广州女客人忍着辛辣味喝了下去。才几分钟,疼痛便消失了。她连声道谢,加了你的微信,下车后发来两百元红包,你没接,她一个劲地催,你说:“藿香正气水,一盒也就几块钱,算我请你的,下次去了广州你请吃大餐!”就因为一小瓶藿香正气水,你们说上了话。
这广州女客人说不上多漂亮,气质型,耐看,属于看一眼不一定能记得住,再看会触动心弦的女人。一路走来,你见过的女人比平台上接的单还多,当客人点了“行程结束”后,对于你来说又完成了一单,随后接下一单,几乎没有哪一个客人的印记能在你脑子里多停留一分钟。徐晴也算你不小心接到的单的话,应该是需要用一生去将这个女客送到终点的。而广州女客人,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的正确女人。
如此一想,错误和正确就像你黑白颠倒的时间一样,成了无法定义的概念。
“我梦见了一只动物,从半空中踏着云朵来到我面前,流下两行泪,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放学后我就画下了它!”发现马彬彬画黄猄的那天,你在他的桌面留下了一张纸条:“为什么要画这只动物?”第二天睡到下午四时,你又走进马彬彬房间,便看到了他留在桌面的这张纸条。
之后几天,父子俩频繁地说起了话。
“彬彬,你觉得这只黄猄很可怜吗?”
“有点,想起在广州家里被人拿刀架脖子上的事,我可能就是那只黄猄吧!”
“彬彬,一切都要往前看,过去的事把它踩脚下,当作前行的铺路石!”
“可是,妈妈的抑郁症加重了,整夜整夜失眠,她常常半夜还在房间念《道德经》!”
“她是在补修以前上学时落下的功课!”
“不是,她还念佛经,说是在为你祈福,怕你半夜跑车出事,我们家再也折腾不起!”
“爸爸有一天还会回广州去,站小蛮腰上用眼睛就能看到星系!”
“妈妈说你也不容易,我自己攒钱买!”
这些天,你和马彬彬以互留纸条的方式说话。是的,这种方式有点老土,但你觉得比在虚拟空间里更能说到心坎上。但你还是不能狠心上淘宝下单,毕竟是大几千元的事,完全超出了你的经济预算。以往,你请客户吃顿饭得过万,但那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付出一万,回收可能几十上百万。想想哪里是钱,全是一个个脚底抹芝麻油的数字,还没站稳,转眼便开溜不见。而眼下,钱这数字对你来说屈指可数,一晚挣一两张,一个月下来也就五六十张。除去家里的伙食费、水电费和意想不到半道杀来的各路费用,能沉淀到钱包底部的也就所剩无几。曾有之前广州的债主不知从哪问到你的新号码,打过来便喊打喊杀,挂掉之前,你拍胸脯说:“先欠着,哪天我还回广州去,到时连本带利一起还!”对方听着好歹看到了一丝希望,但于你,也就是嘴上跑火车的权宜之计。对方再打电话来,你索性不接。要是直接追到梅州来,你恐怕想躲都来不及,彬彬说不定再一次被人用刀架脖子上。所幸那些债主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
一晚,你本来不想回家去的,刚好路过,又刚好想上趟洗手间,觉着在街边解决实在有失斯文,便蹑手蹑脚开了锁。月光洒在院子里,铺了一层淡淡的银光。你闻着桂花香,踮起脚尖推开大门,穿过走廊,把洗手间门严实地关上,蓄着劲撒了一泡尿。经过徐晴房间时,以为能听到念经声,屏息静听,没有一丝声响。抑或睡着了,多长时间没看到她的面容,你忍不住推开门,哪怕看看她做梦的样子,也会感觉吃了颗定心丸。月色下,你看到床上除了被褥,空空如也,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打开手机电筒,看到床上掉了一绺绺头发,用手扫成堆,你没有丢进垃圾桶,顺手装入裤兜里。
徐晴到底去了哪里?你仿若听到血管里血液快速流响,脚步拐了个弯,走去马彬彬房间。月光照见两个人影,你凭直觉,便知道那是母子俩的轮廓,徐晴用手紧紧箍住马彬彬。你把手机电筒光照在门外,余光里仍能看见马彬彬脸上的笑意,而徐晴皱了皱眉头,两颊的法令纹凹陷下去,一个双括号凸显出来。似乎有一肚子的心事放不下,连睡梦中也还记挂着,这个括号就是以免遗忘的备注。
你触电一般,捏了捏拳头,照进房间的月光水一样荡漾。
两天后,你又挣了几百元,觉得应该差不多了。时间过渡到白天,属于你的黑夜悄然降临,你没有回家,去了这个城市最大的综合体。本来可以上淘宝的,但你觉得不太靠谱,这么贵的东西万一出了娄子,找谁讨公道去?实体店让人看着心里踏实,人跑了,庙还在。淘宝却是一个浩大的虚拟空间,看得见,摸不着。
你把大包装盒放进车尾箱,徐晴的电话恰好打了进来。
“马骏途,彬彬住院了,三院!”
“好好的,出什么事了?”
“昨晚咳了一宿,还呕吐不止。我,我怕是……”
“医生怎么说?”
“普通肺炎,幸好不是新冠!”
你火急火燎赶去,抱着包装盒闯进飘荡着福尔马林味的病房,徐晴一脸恍惚地静坐,手里翻着一本书。床前的吊瓶冒了个气泡,一滴液体顺着胶管流进马彬彬的血液里。药水变成百万大兵,正发起一场总攻,张牙舞爪的病毒试图顽抗,一场无效挣扎后,终不敌大兵压阵,纷纷丢盔弃甲。你握了握彬彬伸出白被单的手,他闭着眼,不见了往日笑意,眼角微皱,颧骨处抽搐一下。他的体内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厮杀,他也许借助了天上的卫星系统,让那些病毒无处遁形。你喜欢他熟睡后的表情,手机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睡梦中的彬彬从来都是脸带微笑。你紧紧握着他的手,俯下身轻声说:“彬彬,我买回了你日思夜想的卡塞格林式望远镜!”看向吊瓶,一滴液体又往下滴,流进彬彬的血管,他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徐晴搁下手里的《道德经》,说:“回家休息去!”你说:“我不困,一晚上没合眼,你回去睡吧!”徐晴说:“我晚上都睡不着,白天还怎么睡!”拗不过徐晴,你开着车回了家。
一睡便睡到下午四点,打开微信,便看到了那个广州女客人的留言:晚上能否送我去高铁站?事办完了。你大体猜到了什么,她的养母也许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她尽到了养女的孝心。为什么是养母?广州女客人以前是个弃婴?她的生父母曾发生了什么?这几个问号撞击着脑门,昏昏沉沉,但你还是答应了她。
接到她时,仍然像刚回来时那样一脸倦意,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好奇地向你打听眼前这个山区城市。养母走了,可能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挂念了。你没有反过来向她打听身世,这真的不太合适。
“这些天,你还是那么晚回家吗?”
这话再一次触碰到了你身上的开关,你心里一沉,没回答。
“养母走得还好吧?”
“像睡过去一样,她太累了,那病折磨了她几年!”
“还会不会回来看看?”
“你来广州吧,我的公司还需要人!”
入站口,你的目光迟迟没有移动,高跟鞋声咯吱咯吱响起,她回望了一眼,投来一个微笑。之后收到一张微信名片,你看清了公司名,是个集团公司,女人的姓名下面写着“某某集团公司总经理”。你心里一痛,身体里掀起汹涌浪头,淹没了一条夜晚中游走的鱼,眼前的灯光成了虚虚实实的幻影。
今晚,星光洒满天穹,一盘珍珠被端出巨大的桌面。
你去了医院,徐晴低声念诵,她也许在召唤隐秘的力量,瞒着医生试图驱散马彬彬体内残余的病毒。而马彬彬站在窗前,眼睛凑近卡塞格林式望远镜。你站了半晌,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
“彬彬,看到什么了?”
“爸,你来看看,那是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
“还有云,那片云像极了一只动物!”
你震颤了一下,看向天空,的确有一片云,停留在白昼一样明亮的夜晚。你摸了摸裤兜,把一大绺头发从窗口撒了出去。来了一阵风,它们扇着翅膀,鸽子一样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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