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程迎兵
最近那两个人来得比较频繁。时间也比以前晚了很多。
丁小兵开的这家烧烤店有五个年头了。他在技校里学的是厨师专业,在经历了十余年的创业后,开了这家名为“午夜江湖”的烧烤店。烧烤店规模不大房租挺高,六张条桌,一张圆桌,两侧是五个卡座,右手边两个,左边三个。烧烤架在大门边,用落地玻璃隔开。他喜欢看这些夜里来吃烧烤的人,来烧烤店的顾客五花八门,他们的谈话往往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当然,这些与他无关,他也不想与自己有关。只要他们吃完付钱,他也就懒得跟他们多啰唆。到了这个年龄,他甚至不需要几个朋友,人人都很忙,没有谁会有空来帮你的忙。他每天傍晚后都待在店里,日子犹如一道灰墙。当然,他也在不断怀疑自己开这家烧烤店有啥意思,但又觉得自己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他的生意还算不错,总觉得有双神奇的手在暗中帮助他,至少能让他在这个小城里安居至今。
夏天是烧烤店的旺季。最近那两个人来得比较频繁,基本都在夜里十一点左右才到,估计是上一顿酒刚喝完,但似乎又没喝到位,话也还没说够。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们打着哈欠,就着几瓶冰啤酒、盐水毛豆和二十串烤肉,口气很大地谈论着一些人和事。那两个人像是朋友,但更像是同事关系。丁小兵判断他们应该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这从他们谈论的内容和深浅程度上可以得知。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工作,丁小兵听不明白他们谈论的那些复杂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是暂时搞清了他们之间的称呼。他俩都姓鲍,年纪大的被对方称呼为小鲍,年轻的称为老鲍。
这次他俩都没喝多,说话也很少。啤酒瓶与杯子碰在一起,杯中装满了鸡毛蒜皮的日常。他们碰杯、交谈,酒精里掺杂着各自的悲喜,更是四面漏风的生活映照。直到城市的灯光黯淡下去,他俩才晃到马路上,站在路边的他们像天空中飘摇的风筝,不知将要去往何处。而丁小兵也会等他们的气味完全消失后,才开始收拾桌子,等一切忙完,锁上店门骑车回家。
进入小区,临近小路那栋楼的地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的前方站着一个女人,他俩都没说话。丁小兵骑过去又回头望望,他俩还是没动静,像是公园里的雕像,静止不动,又在暗夜里发出微弱的光以及轻微的喘息。是的,就算在深更半夜也会有人在热烈地生活,日子总会发出声响。
起风了。他把车骑进车棚,慢慢走在回家的小巷里。他想起年轻时,也是在小巷,他和一位姑娘走在朋友们的前面,身后的朋友议论说“他们就像一对小夫妻”。二十年前,确有这样的可能,她十八,他二十,男才女貌,彼此有意。后来丁小兵结婚了,她也嫁人了。如今丁小兵已离婚多年,她和老公也分居两地,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热望。丁小兵现在想想,无论他们之间是否曾经共同生活过,走到今天其实都是一样的。现在,他独自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小巷里,小巷因其小而具体,就像是对岁月的一种纪念。
丁小兵过去常常做梦,现在天天失眠。快两点了,他准备睡觉,拉好窗帘,洗漱、躺下,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扔到一边。又爬起来抽支烟,喝口水,还是毫无困意。手机屏偶尔闪过一道亮光。已经过了两点,他继续做其他努力,听歌或者听有声书,但思维总是很活跃,跟着耳机里的声响跑。熬到三点,他开始焦躁。先是没能睡着的挫败感,接着,生活中各种解决不了的事,以及心里过不去的坎,一股脑侵入大脑——生意不温不火,整天累得团团转,婚姻也一败涂地。
一切关于睡眠的努力都变得徒劳。他留心辨别着家里的动静,能听见冰箱和空调不停地启动以及停机的喘息声,他捕捉着黑暗中一切细微的声响。平时,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点灯熬油般躺在床上。直到凌晨四点多,窗外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褶皱投影在了墙上,他就望着渐亮的天光发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也总在此时提醒他,天,又亮了。到了这个时间,他总算把自己熬干,可以勉强睡着,但半个多小时后,他依旧会准时醒来。在难得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总会有各种奇怪的梦境闯入。惊醒后,才慢慢确认只是做了个无形的梦。
外面下大雨了。大雨下得末日来临一般。大风咆哮着从打开的窗户涌入,充满整个屋子。风在室内奔走,闪电把黑暗刹那照亮,又刹那还原,夜空被闪电撕裂开,露出一道道平时轻易不可见的伤疤。雨被风裹挟着,一把一把地从窗户扔进来。阳台上全是水,泛出银色的亮光。
也只有在这一刻,黑夜才像是一只巨大的鸟,落在了丁小兵的头顶上。
今晚那两个人来得有点早,比平时提前了至少一个小时。来得早,点的烧烤相对就比较多,十串羊肉二十串猪肉四串鱿鱼两串臭豆干两串辣椒两碗牛肉汤少放豆芽多放胡椒,烧烤加辣,这是他们必点的。烧烤点得多,啤酒自然就喝得多。所有事物都是这样,相辅相成相互牵连互相制约。
店里没什么人。等烧烤上齐,丁小兵也闲下来边穿竹签边听他俩聊天。
老鲍说,我准备复婚了。
小鲍说,离婚了还复啥婚?一个人逍遥没人管,不快活?
老鲍说,你也清楚,我原本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结的婚,结婚一年后,家庭的琐碎和复杂开始浮出水面。后来再多的争吵也无济于事,我和她始终无法就任何一件事达成共识。
小鲍说,你离婚我知道,当时你还小范围办了一桌酒,我还喜颠颠去参加的。你没跟你老婆说你当时办酒的吧?那要知道我也在场,以后你家是不能去喝酒了,不然看到你老婆那多尴尬。
老鲍说,唉,做事还是得低调点。
小鲍说,你为啥复婚?
老鲍说,其实离婚手续是办了的。离婚后自己过了一段潇洒的日子,没有了家庭的捆绑,甚至没有了固定的女友,生活仿佛一下子回到最自由的未婚时代,又比那个时期有钱多了。可是,离婚仅半年后,在她公司的例行体检中,她被查出甲状腺癌。虽然这是近年来年轻群体高发的病症,但怎么说也是癌啊。确诊癌症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按她的话来说,虽说平时呼朋唤友挺热闹,可真有事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对谁说。
小鲍说,然后就又找到你了?
老鲍说,是的。她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我开车来医院将她接走,后来每次都陪她复查和治疗,照顾她吃药,安排好她的一日三餐。虽然分开住了,但每周我都去给她简单收拾一下,做做饭。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她又加入了我的生活。
小鲍说,潇洒的日子总是不长久啊。
老鲍说,刚离婚那会儿,大概连续半年,我几乎每天都有饭局,一个星期七天我能喝十顿,这其中有单身的也有离婚的。大家聚得多了,不免产生同一种感觉——这样的饭局生活意义在哪呢?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感情归属于你,再多的消遣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小鲍擦了擦嘴,说,这倒也是,我也听离婚的朋友说过,说刚离婚时那叫一个快活,天天都在天上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半夜归家后总觉得没劲,开着灯也觉得四周都是漆黑一片。
老鲍一口气灌下半杯冰啤,咂咂嘴。得知她得了癌症,当时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要赶快去帮她,都不需要有太多考虑和反应。不过这样的难题一两次也帮不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贴身照料总得要有个名分吧?于是,离婚半年多,我们又复婚了,谁也想不到是这个原因。
小鲍摸了摸下巴上那撮胡子,又拍了下大腿,你这是被道德绑架了吧?
老鲍说,说不清。
小鲍说,现在你老婆的病情控制住了没?你们现在啥感觉?
老鲍说,在她看来,复婚后的我还是离婚时的那个我。不同的是放到婚姻中,她对我的看法变了,可能是人在病中吧。刚离婚那阵子,我们都瞒着双方父母,两家人仍时常相聚。直到有一次我自己说漏了嘴,结果我妈放出一句狠话:老鲍家这辈子只认这一个儿媳妇!唉,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我老婆听的,或许是说给亲家听的吧。反正说完之后就没了下文。
有人招呼丁小兵埋单。经过那两个人桌子时,老鲍正给小鲍看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他们的话题已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之中。对此,丁小兵没有兴趣,他没有在单位干过,但他知道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矛盾无非财情仇三个字。世事大多如此,无论闲或忙,现在的人大多要抽空看看朋友圈,其实就是无聊,消息大多没劲。
刚进入冬天,烧烤店的生意便有些冷清。
其实外面一点都不冷。透过烧烤店的玻璃门,丁小兵能看到外面偶尔路过的行人,还有忽快忽慢的车辆,它们的灯光轻微摇晃,层层叠加,就像有人拿着手电,在森林里射出的一道道光束。
今晚最早来的是两男两女,中年模样,他们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把几个盘子里的烤肉、烤鱼和蔬菜都吃光了。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天黑后,人说话的声音也会变小,这是丁小兵总结出来的经验。他们一共喝了三瓶啤酒,然后很清醒地相互道别,各自散去。丁小兵判断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可能也就这一次交集,他们或许初次见面,却彼此相关,就像坐公交车,上下车的站点,以及谁先谁后,也是早有定数,谁也无法料定你会和谁一起下车。
冬天周末的生意要略好一些。店里冷清了片刻,随后又进来三个中年男人。他们起初很安静,点了中份的羊蝎子火锅和一些烧烤。但一瓶白酒均分喝完再开第二瓶时,他们的嗓门提高了。丁小兵看见其中一个人的一截长烟灰,掉进了火锅,另外两人丝毫没有发现,继续在火锅里捞着残余的豆芽。丁小兵抓了份菠菜和粉丝赠送给他们,他们也不客气,一股脑全倒进了火锅,还顺势用筷子搅动几下。他们喝掉最后一滴白酒,埋单走人。
第三拨来的是小鲍和老鲍。等他俩坐下后,丁小兵才发现他们其实是三个人,紧挨着小鲍坐着的,是个女人。他俩要了四瓶啤酒,女的喝饮料。小鲍和女人互相给对方递了烤肉和鱿鱼,女人看小鲍的眼神表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丁小兵判断他们不是夫妻,夫妻之间几乎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女人长相一般,与小鲍举止亲密,他俩的腿悄悄缠绕在了一起,仅仅十几秒,两条腿很快又分开了。坐在对面的老鲍浑然不觉,只是一根接着一根热烈地撸着串,间或插句话,直到吃饱喝足自行离开。
从这之后,整个冬天他们吃烧烤的频率变快了。有时是他俩,有时是三个人,更多时候是小鲍与那个女人单独来。当然,单独来也不是每次都甜蜜蜜,丁小兵也看过他俩整晚面对面坐着,点了一堆烧烤却不动筷子,也不说一句话。因为没喝酒,小鲍完全没有了老鲍在场时的神采。有的人就是这样,只有在喝酒时才会表现出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那一面。
已经进入三九寒冬,生意是越来越差了。老鲍和小鲍以及那个女人,一周最多只来一次了,每次来都是带着阵阵寒意,一次更比一次重。再后来那个女人不见了,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他俩二人转的常态。刚才他们进店时,丁小兵就发现小鲍喝得有点高。两个人喳喳呜呜迂回谈论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些事像是在暖场,果然,在经历了五分钟的沉默后,大幕终于徐徐拉开。
小鲍说,我跟她分手了。
老鲍说,我看你是得意忘形了,我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你吧,低调一点不是坏事。
小鲍说,她那个家本来就有问题。
老鲍说,你的意思是,在你看来,你还是那个勇于揭开真相的人咯?你具体给我说说来龙去脉。
我才是被欺骗的那个人,被欺骗的人有权知道真相吧?小鲍说,你也不必什么都要搞那么明白吧?
老鲍说,我是没必要一定要搞清楚,跟我有啥关系?我总觉得一个人肯定无法从另一个人那里获得永久的激情。换句话说,激情总会破产的吧?这不是基本常识吗?
是啊,怎样避免激情破产呢?小鲍说,唉,没想到一场意外截和了我的未来。
你都快五十岁了,还能有什么未来?老鲍说,什么意外?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小鲍翻了老鲍一眼,说,前天,应该是大前天吧,我约她出来吃饭,按计划吃完饭去看场电影。实话说,那晚我并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想法。结果你猜怎么着了?
怎么了?
吃饭吃到中途,因为就我和她,我也没订包厢,就在大厅卡座,结果她丈夫也在同一饭店吃饭,中途喝多了出来上厕所,就看见了。当时风平浪静,但她也看到他了,立即放下筷子拉着我就跑了。我还莫名其妙埋怨她,菜还没上齐,浪费可耻,况且电影还早呢。到了电影院我们也没按座位坐,找了个角落。等灯熄灭后,她才告诉我饭店的事,又告诉我其实他一直暗中跟着我们,目前她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能找到影院来……当时我就浑身一紧,那感觉你体验过没有?小鲍问。
老鲍说,这有点像无人机高空侦察。
小鲍说,我都能感觉到头顶上有一道强光柱,把我牢牢锁定,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就把我击毙于街头。
然后呢?老鲍问。
然后,然后我们在街头流浪,时不时回头,时不时躲在暗处观察四周的情况。三更半夜,马路上的人寥寥无几,每个从眼前经过的人都成了可疑对象,以至于到最后我和她都搞不清,到底是我们在跟踪别人,还是别人在跟踪我们。弦绷得紧了使我感觉很刺激,刺激又给我带来了快感,直至我俩分开为止。
再然后呢?老鲍问。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第二天我接到她的微信信息,只有一行字——我们分手吧。等我看到消息回复过去时,手机上显示:“对方已经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好友,请先发送验证请求……”前面还有个红色的惊天感叹号!老鲍啊,你真的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感觉,看到自己被删除,我抑制不住心跳加速,感到委屈悲愤又无可奈何,就像走着走着,突然天上掉下一块石头把你砸懵了一样,没有一点防备,就这样被删了。昨天还好好地在聊天,后半夜里她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可发生了状况可以告诉我啊,总不能啥都不解释抬手就删吧?我发送验证到现在也没个回音。唉,我以为我们能做一辈子朋友,可现实证明她只是个过客,不是一个归人。
老鲍扯过两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巴。啤酒太凉,喝得有点上头,他对小鲍和在小鲍身上发生的事,失去了兴趣。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他说,我埋单了,冻死个人了。
小鲍用力晃了晃还剩一半啤酒的酒瓶,啤酒泡沫迅速膨胀,直冲瓶颈,然后漫过瓶口,在桌上留下一摊黏糊糊的酒渍。老鲍拍了拍小鲍的肩膀,说,走吧,路面快要上冻了。走走走,老板也要下班了。你不走我走了。
丁小兵知道小鲍在此刻,是想要找到能为自己分担痛苦和悲伤的人。可大多数时候,个人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埃。
等那两个人散去,丁小兵连桌子都没收拾,便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不知从何时起,冬天的夜里也变得一点都不安静,只有拐进偏僻的小巷,他才能感受到夜的空旷。他踩到了一个东西,是个未打开的啤酒罐,可能是有人无意落下的。他差点滑了一跤,便弯腰拾起来,扯掉拉环倒空了啤酒,然后边走边踢这个空罐。有几秒钟,它发出的是音乐般清脆的声响,它偶尔向前滚几圈,随后停住。丁小兵来了兴趣,踢的频率开始加快。终于,右侧的居民楼里传来一声怒吼——“神经病!”丁小兵愣了一下,他不知在骂谁,在这寒风凛冽的夜空下。
因为冷,丁小兵走得很快,进入楼栋,电梯恰好停在一楼。他迈进去,看到“9”这个数字是歪的,他试图纠正那个歪掉的按键时,电梯门又开了。进来一个女人,纤细的身体套着件宽大的粉色睡衣,蓬松的头发挽了个发髻,坠在脑后。女人迈进轿厢,直接站在了丁小兵的身后。丁小兵站直身子,手又转了一下那个按键,然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打了个哈欠,伸手捂住了嘴。
电梯从一楼到九楼,并没有花多少时间。电梯门开了,丁小兵侧身让她先出去,然后自己才出去。她仍然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同时不忘对他点点头。
这个冬天很漫长,也特别难熬。漫长的冬夜让丁小兵无从应对,开着电热毯浑身也是冰凉,被窝里怎么都捂不热。失眠延续着夏天的状态,冬天的黎明始终来得很晚。外面是潮湿的空气,凛冽的风从窗外窜进来,在丁小兵的被子里肆意游走。这让丁小兵愈发清醒,再无睡意。
堂食刚刚恢复,愈发谨慎的人们依旧不怎么出门。好在春天渐渐来临,万物经过半个冬天的蛰伏,在料峭的春风下开始蠢蠢欲动。像是与丁小兵有个约定似的,老鲍和小鲍在晚上十点多如约而至。来的是三个人,只不过小鲍身边的女人,不再是丁小兵见过的那个女人了。
从他们进门坐下来的那一刻起,丁小兵就发觉气氛不太对劲。小鲍拨弄了一下餐具,对老鲍说,你喝啤酒还是白酒?
没等老鲍答话,小鲍突然提高嗓门,无事献殷勤,你怎么好意思喝酒?跟我装糊涂是吧?小鲍身边的女人连忙用手去捂他的嘴。
像是被突然丢到自己脚下的爆竹吓到了,老鲍四下看看,周围的人也正齐刷刷看着他们,又齐刷刷别过头。你和她啥关系?没等老鲍回答,小鲍追问道,你心里清楚我说的“她”是谁,你们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丁小兵看看老鲍,感觉他有点心虚。小鲍的话如同解开了一个秘密,只要他一张嘴,丁小兵便能看见他黑洞洞的口腔,舌头像是一块湿漉漉的苔藓,他每蹦出一句话就如射出一串子弹。
其实我跟她并没有什么。老鲍不知该如何掩饰,尽管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但要他当面承认和她所谓的关系,他还是不愿招供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她,老鲍说出的这句话估计连他自己都没听清楚。但丁小兵听清楚了。
当我白痴吗?小鲍放下酒杯拽了张餐巾纸,先是擦了擦嘴,然后把弄脏的部分向内叠起,又去擦了擦筷子,最后他把餐巾纸揉成团丢在地上。老鲍递给他一支烟,说,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确实和她没什么关系,总不能瞎编吧?
小鲍没说话而是突然起身,一只手越过餐盘一下就抓住了老鲍的衣领。老鲍避让不及,挣了两下没挣脱开。烧烤店里的食客又纷纷转过身来,然后再次整齐地别过头。
时间瞬间就静止了。就在此刻,外边突然响起了几声连续的炸雷。雷声似乎就在烧烤店门前炸响,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跳,小鲍手一抖松开了老鲍的衣领,第二声雷又跟着炸响,紧跟着第三声雷又从远处传来,这次雷声很闷很缓,像个老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渐渐远去。
小鲍一只手搭在身边女人的椅子上,死死盯了老鲍片刻,接着坐正,给自己和老鲍倒满了啤酒。这个举动让老鲍放松下来,他把手抬起来端酒杯的那一瞬,甚至有想和小鲍握握手的冲动。这近乎讨好的想法让他的举动很不自然,他端起杯子朝小鲍举了举,而小鲍看着老鲍喝干了之后,才慢吞吞端起酒杯,又放下。
已经快一点了,烧烤店里只剩下他俩,那个女人不知何时不见了。他俩从洗手间出来,没料到走到圆桌前时,小鲍突然一把搂住老鲍的脖子号啕起来,这突然的举动让老鲍毫无思想准备,不过他没推开小鲍。两个男人就以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在烧烤店中央站着。
小鲍的哭声时而沙哑、时而尖厉,犹如高速旋转的砂轮片奋力切割着一根钢管。这声音在深夜寂寥的烧烤店里显得格外高远。很快,老鲍的情绪也被这莫名的哭声点燃。
丁小兵听到老鲍的哭声比小鲍的更为悲戚。可能是哭的时间太长,两人不得不分开擦了擦鼻涕,然后默契地坐回原位。他俩没再说话,只呆看着眼前吃剩的竹签。随后他俩又笑了,嘴角与眼角的笑纹,划到了耳朵根。笑完之后是一阵沉默。
刚才跟你逗着玩的,小鲍说。
老鲍说,我知道是开玩笑的。随后这两个人又开始大笑,不过,所有的真相只有他俩才懂,都藏在玩笑过后的那短暂的沉默里。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春风拂面,让人舒畅。前些天,丁小兵去菜市场,马路上的人紧锁眉头,从四面八方会聚进菜市场。人们戴着口罩,无边无际。
买完菜出来,丁小兵在菜市口碰见了小鲍。很久没见到那两个人,丁小兵甚至还有些念想,但真见到了却一时无言,似乎只能说说当年。小鲍一头白发,也刚从菜市口出来,黑色塑料袋里的鱼还在不停蹦跶。小鲍偏着头,站在路边定定地望着丁小兵,问他最近怎么样。
能怎么样?混个日子呗。丁小兵告诉他自己把烧烤店租出去了,主要靠收房租吃饭。小鲍也仿佛才看见丁小兵的一头白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丁小兵被他的笑感染了,那一刻特别想跟他握握手。丁小兵手指动了动,胳膊也略向前伸了伸,但又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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