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宁
在杭城,在她的家里,王少河常常黑夜归来。月朗星稀,空气湿润,泥土带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若干年以后,当王少河走过很多地方之后,他才有些明白,一个地方终究有属于它自己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来自大地,来自天空,也来自她。
一年四季,春天的到来总是那么明显。在杭城,入夜后静谧,但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还有腾空的焰火,总是在告诉你,这是春天。王少河觉得自己很忙。每一个夜晚,吃饭喝酒就像走流水席。暮色一过,在城东小健家喝酒;晚八点,该去城西阿洪家举杯了;到了晚十点,城北的明明在打电话了,告知米酒已经在锅里温热很久,只待一个佳人到来。王少河有些眩晕了,这是他最喜欢的状态。他在电话里口吐芬芳,陈小明,你是脑子进水发神经了?
杭城的四面八方,都离不开我。
王少河为此感到高兴,在一阵阵的劝酒声中,他的兴奋已经到了最高点。是陈小明的一句问话把他拽回了地面。陈小明问他,少河啊,城南那里怎么办?柳妹还在等着你吧?陈小明的话才说完,一桌子的其他人也附和。到了这个点,小健、阿洪等诸人也在陈小明这里聚合了。杭城的夜晚,总是喝酒啊喝酒,到最后一站的时候,大家不用打招呼就呼啸而去了。
小健说,哥啊,柳妹一个人在家啊,你太残忍了。
阿洪说,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柳妹和我们都是初中同学,偏偏看上你。
陈小明说,你要有本事,你也去啊。少河,你别理他们,他们这是嫉妒。
王少河几乎就要掀桌子了,但陈小明把酒递到了他的面前。陈小明把王少河的手压下了,眼神示意不要在意,并一脚把阿洪踹下了椅子,就你话多,去客厅泡茶,不要再爬上桌了。你要有本事,也跟少河一样,去外面读大学,而且是读研究生。阿洪拍拍屁股,嘴里嘟囔,像是不服气,貌似还想说什么,但被陈小明瞪了一眼。小健笑笑地搂住阿洪的脖子,走走走,我们去喝铁观音,把你的心火去一去。
陈小明又给了王少河一杯酒。劝君更尽一杯酒,出了杭城无故人。是这个意思吧?陈小明问他。他笑着说自己没什么文化,瞎扯的。王少河说挺好的,都是七个字,而且能在喝酒的时候想起这句诗,不简单。陈小明见王少河没什么异常,以为没事了,于是就去和其他人划拳喝酒。但王少河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那一角又开始在隐隐作痛。喝酒,也是意兴阑珊。
走出陈小明家,在院子外听到阿洪的声音。王少河听了听,但听得不真切,只是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屑。小健也跟着嬉笑,紧接着是骂阿洪,骂他什么不安好心,想七想八。阿洪这时陡然提高了音量,王少河他少来这套,柳妹是欠他的吗?狗皮膏药一样,赖上人家了啊。
王少河头皮一紧,再遇夜风袭来,胃里翻江倒海,食物破口而出。他匆匆抹了抹嘴角,跨上摩托车,一加油门离去。回到了城南,屋宅一片寂静,毫无光亮。王少河把摩托车熄火,开门后小心进屋。不敢开灯,他摸索着走到了卫生间,借着夜光,凉水洗面。
“啪”,灯光乍然亮起。王少河抬头,从镜子里看见了柳妹。他微微一笑,柳妹也一笑。几秒之后,柳妹说,走吧,你还是离开这里吧。王少河转过身,柳妹依靠在门边。天寒地冻,她着一套睡衣,外披着一件羽绒衣。眉头微蹙,为过春节而染的长发垂在肩膀,唇色青紫。他凑过去,闻她身上味如玉兰。
她脸上忽然表情淡漠,令人不明就里,王少河顿时不知所措。
十五年后,王少河又想起了那个夜晚。离开,是那个夜晚的主题。现在,他坐在太平洋咖啡一楼的露天卡座,等待拿铁,一边又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足下的道路又是来到了分岔口,是留抑或去,这是个问题。只是与当年有所不同的是,如今他所有的筹码已经不多了。“操之不在我”。他人的决定成了王少河是否能离开的主因。
王少河向剧团提交了剧本。这在他看来,实际上是一种“投名状”。虽然有师傅的强力推荐,也有以往的成绩做背书,但团长依然没有爽快答应。师傅得悉团长的态度很是气愤,走出剧院的时候愤愤不平,我为剧团奉献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剧团现在缺编剧,我要退休了,推荐你来,这不是合情合理吗?把你从高校调过来,又不是要给你提干,不就是团长一句话的事?少河,你不要灰心,我会再去做工作,若不行,我再找上级主管领导说去。
师傅,谢谢你的好意了。其实我也能理解,我跟团长非亲非故,过去也不熟悉,他凭什么一眼就能认定我?
凭什么?凭的就是你有这个能力嘛。
口说无凭的。王少河尽量劝,师傅,团长他要看我的水平,那我就满足他的要求,写一个新剧本给他。
纳“投名状”的意思?
王少河说,何尝不是呢?他的拿铁已经端上来了,褐色的咖啡上有一片乳白色的拉花。王少河喝了一口,无糖,略微有奶味。他写了新剧本,团长提议要召开剧本研读会,一起来审读这个本子。王少河从书包里拿出一份刚打印的剧本,剧名是《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快到了。
他到剧院会议室的时候,参加剧本研读会的各路人马已经就位了。师傅示意他坐在自己的身边,轻声对他说,你要有心理准备,炮火也许会猛烈些,有的不一定是冲你来的,而是冲着我。王少河听了有些意外,师傅却处之泰然。团长来了后,给研读会起了个头。他说,王老师一直在从事剧本创作,电影、电视剧、话剧都写过,也获得不少奖。这次算是第一次和我们剧团合作,给我们提供了一部他新写的剧本。“胜利”的本子,有什么意见,大家尽管发言。
王少河听到后来慌了神,以为世界要崩塌。很多年了,他自觉已经削平了棱角,他唯唯诺诺,习惯妥协,习惯将就,但在听到有个人说出,这个剧本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他差一点就要拍桌子了。师傅有预感,按住了他的手。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杭城,在那场酒席。
团长结束了七嘴八舌。他说,“胜利”一剧,底子还是不错的。看得出有完整戏剧结构,台词和角色也塑造得不错。但问题是内容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一个男子人到中年,家庭有矛盾,感情出了问题,这个“一地鸡毛”的故事,我想大家都结过婚,都有体会,好像也没法打动人。还有,王老师,你的剧本定位是什么?走市场呢,最好是欢腾嬉闹一点的,像“开心麻花”的;要是冲着获奖去的,主旋律要明确,“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乍一看以为是革命题材,但实际上却是讲现代都市的。我有点意外。
会议室人都走后,师傅问王少河,我是不是连累到你了?
王少河直摇头,这是什么话呢?当年学写剧本,是您手把手教的。
师傅叹了一声,可我得罪了不少人。这个情况,你还想离开高校,来剧团吗?
来的,学校迟早要离开。王少河说,我回去修改吧。
师傅最后说,如果要改,不要闷在书房里,要出来走走。另外,我很喜欢你这个本子,不是私心,是真喜欢。我建议你想一想,这对中年夫妇年轻的时候,是怎样走过来的?不能历史虚无主义,对不对?
王少河看见玻璃窗外,有一只白鹭停留在窗棂上。纤细而白的鹭,在飞翔的途中休息。
杭城的春天悠长。有一条河围绕着这座城池,像中国无数个小城一样,日子波澜不惊,那么时间就感觉会被拉长。时间悠长,却又不觉得无聊。王少河可以骑上摩托车,从城东到城西,找到每条街上熟悉的店铺,而后侧身而入,与店中之人消耗着一杯又一杯的廉价茶。那个时候,智能电话还在孕育中,每个人都在投入地喝茶,投入地闲聊。大家并不晓得是在享受最后的宁静。
春天的大部分时间,是有些懒散的。特别是过春节,零零落落开些店铺,迟迟开门,又早早收摊。王少河在街上逛了一圈,熟悉的店家都关着门,有些失望。回到柳妹家里,她在厨房里忙碌着。他帮着洗菜和拿碗筷。早餐吃得晚,午饭也迟了。王少河看时钟,已经快一点。午饭也不复杂,柳妹拿出了电磁炉,准备烫火锅吃。年前准备了一些卤料,放在冰箱,要吃了就切片放在锅里烫热即可。王少河觉得还是需要点酒的,于是拿出了一瓶自酿酒,还有两个杯子。柳妹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柳妹没有什么话想说,王少河亦如此。两个人在埋头烫火锅。王少河有个幼稚的想法,他认为自己什么都不要说,那么就可以当作前一晚的事,什么也没发生。包括柳妹对他说的那句话,也可以忽略不计。
一颗牛肉丸落进汤里,高度没把握好,溅起的汤液弄到了柳妹的头发上。王少河有些不好意思,抽出纸巾要给她擦去,但柳妹却说没关系。她抓起发梢闻了一下,说吃火锅就是这样,味道有些重,头发也有火锅的味了。王少河说其实还好,我现在闻你的头发,跟昨晚睡你旁边,闻你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柳妹听到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她把电磁炉关了。王少河觉得这样挺好,电磁炉“燃烧”的声音确实有些嘈杂。
少河,你不能把我说的话当作耳边风。
你这是要赶我走?王少河尽量让语气轻松,不是说好要双宿双栖?
我提醒过你的,你不属于这里,你要回去。
柳妹,你这句话是有问题的。我在杭城出生长大,而后才外出去念大学。我必然是属于杭城,我的外出是偶然,但回来却是必然。我能回哪里去?我只能回到杭城。
你真的不该来招惹我,而我也不该一时心软。
这是什么话呢?这种事情,本来也是你情我愿的,哪里来的“招惹”?王少河语气淡淡。你不要以为我留下来,就是受委屈了,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反而觉得很快乐。你不要内疚,更无须觉得对不起,这不是谁做出牺牲的问题。
王少河,那你有点高估了自己,我倒不会觉得对不起你。柳妹举起酒杯,示意干了。你睡了我的床,还在我家里吃喝,连你骑的摩托车,加的油也是我给的。你是从哪里看出,我会内疚?
你不要越说越离谱!你不要欺人太甚!
王少河把酒杯重重放下,柳妹听了他那句话,反倒是笑出了声。待笑完后,柳妹靠近王少河,还牵过他的手,很郑重地说,你不属于这里了,而我只能留在这里。陈小明、小健、阿洪他们,有一个世界,而你有自己的世界。他们去开矿,去开公司,去赚钱。你不是这样的,你读了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不应该和他们一样。
我如果说,我不想离开,完全是因为你。
嗯,你也说了,是“如果”,对吧?柳妹嘴角漾起微笑。而且,“感情”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我们也不是十七八岁的人儿了,对不对?
王少河一时无语。在当时,他和她都觉得年纪已经有些苍老;但现在回过头看,那时真是年轻得一塌糊涂呀。
在海城,与杭城相距五百里。对于生长在幅员辽阔的祖国大地上的人们而言,五百里并不是个多么遥远的距离。甚至,这个距离,有些微不足道的意思。但王少河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从杭城到海城,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心力。
在嘉禾大道的一栋楼房里,王少河拥有了在海城的家。吃晚饭的时候,王少河温柔地看着姐姐和弟弟,这两个孩子,像珍珠一样存在,像翡翠一样闪烁。许鹭先吃完饭,催促姐弟俩去做作业。王少河负责洗碗筷。厨房里有洗碗机,他总是操作不了。为了去除碗筷的残余和油腻,必须要用到洗洁精。许鹭让他戴上手套,但他总是不戴。他喜欢感受水流冲刷手背的感觉,喜欢看着油渍在洗洁精作用下层层退去的样子。
许鹭跟王少河说,师傅是一番好意,这个我们都明白。但是,调动工作哪里是这么简单的?学校那里的工作,要先保住。剧团,能去就去,不能去也就算了吧。疫情没完没了,演出也减少了很多,都是在吃财政饭。万一哪一天改革,把剧团全推到市场里,怎么办?
王少河否定了许鹭的观点。一个城市那么大,总要有一两个国有剧团的。这个倒不是真要担心的。我担心的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的吵闹声打断了。两个臭屁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又起了争执,弟弟在大喊大叫,估计是被姐姐压到地上,狠狠踢了两脚。王少河在家里灌输的是大家平等,所以就出现了姐姐狠揍弟弟的局面。许鹭瞪了王少河一眼,埋怨都是他的错,转身去书房里找姐弟俩。王少河摸了摸下巴,胡子生命力真是旺盛。他傍晚回家,借着车里的镜子看了眼自己,发现了好几根须白。
收垃圾的时间到了,王少河提着分好类的垃圾下楼。戴着口罩,把厨余垃圾还有其他垃圾分别放到小区设置的垃圾回收桶里。过了腊八,海城的夜晚起了浓浓的寒意,透过口罩呵出的热气会让眼镜起雾。但白天的时候,除去清晨,整体感觉还是比较舒服的。南方的城市,寒冷也不过杭城。杭城在山区,冬春之际,最是一年严寒之时。童年时醒来,喜欢去看屋檐下结成的冰凌。
王少河耸了耸肩。又开始想抽烟了。躲到无人的黑暗处,慢慢点了根烟。他下楼倒垃圾,也是为了抽根烟。他想努力一把,把烟戒了,能少抽就少抽,最后做到不抽。他想到刚才在厨房和许鹭的对话。他没有把话说完,他所担心的是自己写不出来了。世上的规律从来是这样,后浪推前浪,弄潮儿最终都会老去,浪花前赴后继地消失在岸滩上。
《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他其实是借鉴了理查德·耶茨小说的名字,《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一开始,你以为这本小说是讲革命,像左翼文学那样鼓动人心,但实际上,它讲的却是一对中产夫妇的婚姻生活。这个书名是不是有趣,大可慢慢体会。王少河觉得他用心良苦,但在剧本研读会上却被批得体无完肤。他习惯找自身的原因,是写不出好东西了,对不对?
绵密的窒息感蔓延开来。写不出东西了。王少河给许鹭发微信,我想回一趟杭城。许鹭回说,灵感这个东西是最靠不住的。王少河想了想,再发微信,是想找到一种感觉,一种开始失去某种东西的感觉,我现在感觉有点害怕。隔了良久,许鹭回了微信:莫强求,顺自然。
杭城有一座山,山里蕴藏着矿,主要是金矿。因为这座矿,杭城有了很多的变化。王少河目之所视,他不能当作没看见。这种变化是客观存在,不论他喜欢与否,都是不会改变的。最为直接的变化,就是有不少人富了。是真的富,挖矿赚到了钱,有的又跑去其他地区挖矿,继续赚更多的钱。王少河离开杭城去念大学,每年回来都能看见这些变化。
只是这些变化,在他念研究生之后,更加显而易见了。
他到了陈小明家,门口停了一辆新车,丰田帕杰罗。陈小明告诉他,去年底就订了,年后车才开来,市里4S 店说买这款车的人太多了,主要就是我们这里的人买。因为到矿上去要走山路,这款SUV 好开。
王少河是骑了摩托车去的,这车还是他爸以前骑的,他爸见他在杭城走动,没有摩托车不方便,于是就把旧的这辆给了他,他爸自己买了一辆新摩托车。他爸跟他说,你自己负责加油。王少河不归家后,油都是柳妹给加的。他把摩托车停在汽车的后面,对比有些扎眼。
小健、阿洪还有几个朋友也跟着来了。大家闹哄哄的,吵吵嚷嚷说要“养车”。杭城的习俗,买了大件的新东西,主人家习惯约朋友来家里吃饭喝酒,名为“养”。陈小明是众人之中第一个买车的,又遇上春节,喝酒的意味就要更浓了。陈小明给他们散烟,赶他们先进屋打麻将。他把王少河拉到了一边,满地的鞭炮碎纸,一阵细雨洒过,变成了红泥。
自己兄弟,我就直接说了。昨天晚上见到了柳妹,她一个人在江滨路上走,问她你在哪里,她说你在睡觉。陈小明点了根烟,少河,你看,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你都不抽烟。过完年,我要跟家里的叔叔去内蒙古了,打算入股乌海的一个矿。你呢?什么打算?继续跟柳妹在一起?
这个有什么大问题吗?
陈小明笑了笑,我初中毕业就出社会了,你们几个兔崽子后来还念了书,小健和阿洪念的是野鸡大学,就你念的大学最正规,后来又继续深造读了研究生。你不能回到杭城的,你说因为柳妹而留下来,这是个借口。
我确实喜欢她。
那你要讨她做老婆,让她给你生孩子?
我没想那么远。
陈小明听到此,没有说话了,深吸了一口烟,而后将烟喷在了王少河的脸上。人生一时不顺,这很正常。柳妹给你了安慰,你就和人家好上了,但你和她根本就不可能走远。柳妹是注定要留在杭城,而你呢?不可能的啦。
王少河有些呆呆地站立着。有人在院子里叫唤,陈小明答应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几步,又折回头说,当初你干吗来参加同学会呢?来参加同学会,又干吗去找柳妹呢?我们想劝你不要,但柳妹那时候也是真喜欢你,所以我们只能什么也不说。
院子里众人喧哗,人声鼎沸,世间的酒喝不够。在院子外面,王少河突然开始有了苍老的感觉。这个感觉,他第一次体会到了。
从海城去杭城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坐动车,另一个是走公路。前者看起来快一点,但是动车站在郊外,到站后还要叫车进城。走公路的话,时间花得久些,早晨出发,高速公路休息站吃午饭,下午两点钟左右可以到。人是累一点,但会比较自由。王少河还是选择了开车回杭城。
这几年因为疫情的关系,王少河没有回杭城,甚至连离开海城都成了一种奢侈。因为在高校教书,离城都要报备,还要审批,王少河觉得太麻烦了。再者,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去。
王少河到了杭城。他一路上设想自己也许会很激动,但会在表面上装作冷静,但实际上什么变化也没有,情绪正常。他先到一家小吃店要了份拌面和牛肉兜汤。他东张西望,以为会有人认出自己。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都没遇见。城市新陈代谢很快,即使如杭城这样的小城也如此。
吃过东西,王少河驱车到了城南。天空下起雨,山区的春风扑面而来,风雨在内心飘摇。柳妹的家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一楼临街可以开店面,原来是租给了一个外地人,专门做旧家电回收。现在,大门紧锁,也许是早已不再出租了。这栋房子是她爸妈留下来的。她说过,这是她唯一拥有的。王少河跟她开玩笑,你不是还有我?柳妹说,人有脚会走,房子不会啊。
一语成谶。房子还在,人已来来往往。王少河揉了揉眼睛。有个女孩子从二楼侧梯走下来。身姿纤细,但不瘦弱,是在长身体的年纪,以后会长得很高挑,像是柳妹那个样子。柳妹……那个女孩子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王少河一眼,初中的女生,在童年向成年转变的过程里,眼神中有青涩、有警惕,又带着些成熟的意味。王少河追上去。
请问一下,柳妹在吗?我看你从楼上下来。
你找她?女孩子背着双肩包,双手抓着背带。她走了。
哦,去哪里了?
女孩子没有正面回答,往后退了一步。你认识我妈妈?
王少河点了点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孩子。我认识你的妈妈,也见过你,不过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三四岁吧。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你还认得我吗?
女孩子迟疑了一阵,而后摇头,没有印象。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下午要回学校拿成绩册。
王少河的内心开始起了波澜。他见到她,想到了柳妹。柳妹和她一样大年纪的样子。那时他们是初中同学,而且同桌。王少河最后问她,你的小名叫末末,对不对?你的妈妈给你取的,我如果没记错的话。
末末微微点头,嘴角上扬了一下。但那样的笑意很浅,闪现后马上就消失了。不知道为何,王少河见了,内心一紧。她好像柳妹,熟悉的感觉又涌了出来。但在他的心底,他不希望看见另一个“柳妹”。柳妹是柳妹,末末是末末。末末应有自己的模样,不用像柳妹那样活着。末末往前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转过身对着王少河。
我妈妈走了,到那里去了。末末指了指天上。
王少河无法置信,顿觉如坠冰窟。
十来岁的年纪,有些事情已经懂了,但更多的事情却是懵懂。王少河认为自己知道得更少,而柳妹则是相反,也许是懂得太多。但这样一来,反而有了负担。柳妹不常笑,这是后来他给她写信时提到的。初中毕业后,他念高中,她去了市里念中专。柳妹说念中专出来就有工作,家里也比较放心。王少河觉得这样很可惜,可他也不能说什么。就这样断断续续写信联系,后来王少河去了海城念大学,和柳妹之间的联系像风筝突然被断线,风筝扶摇上九万里,地上的人儿徒留一截断线在手。
没有联系就散了。年轻气盛的时候,王少河只略微觉得遗憾,但很快就把这些忘却在脑后。他念大学,在海城,每一天都是新鲜的。人生不断往前走,他那个时候根本不会想到,还会有回头的日子。直到他和柳妹再次相遇。
夏天,王少河回到了杭城。还有一年就要研究生毕业了,他回来办一些转户口的事,爸妈也很久没见他了。那年寒假,他说要在报社实习,还要准备论文,所以没回家。爸妈是这样的人,不会把思念挂在嘴边。但偶尔通话里,还是提到那个谁,你的中学同学,要准备结婚了。还有谁,已经有小孩了。王少河说,那他回家一趟。
他和陈小明一直有联系。初中时候的关系很好,后来上了大学,陈小明还来海城打过工,两个人不时碰面。在海城漂了一两年,家里让陈小明回去了,说让他到矿上上班,家里投了点钱入股一座小矿。陈小明回杭城之前,王少河流露了些羡慕,但陈小明却不以为然。告诉他,挖矿是赌博,脑袋都系在裤带上,挖下去没矿,或者矿塌了,都是要命的。你读了书,正正经经工作,找个对象,安稳过日子,这样就很好了。回杭城喝酒的时候,王少河主动提起了陈小明当时说的这番话,然后举杯对他说,好兄弟,谢谢你。
陈小明笑着打了王少河一拳,骂他太虚假了,把“谢谢”两个字收回去。陈小明说,大家都举杯!于是,一桌十来个人都敲着杯子,欢呼着把酒干了。这些人都是初中同学,里头有小健、阿洪,还有柳妹。人是陈小明喊来的,都是平时走动比较勤的关系。王少河没料到会遇见柳妹,看到她的时候,还有些尴尬,似乎觉得彼此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实际上是什么都没有,都是少年人的空白。柳妹就大方多了,和王少河打了招呼,并说很久不见了,你好像比以前更瘦了。王少河说,一直在折腾,不得闲。席间,两个人喝了不少的酒。
两个人留了手机号码,加了QQ,断线的风筝重新续上。这样的感觉很微妙,有时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回海城后,王少河不时会给她发短信,无非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但却乐此不疲。柳妹好像也没什么反感,也总是很及时地回信息。偶尔几次,等到了很晚才回,王少河担心有问题,柳妹只简单说家里有些事,已经处理好了。她既如此说,他也只好不追问。
所有事情开始发生质的变化,出现在柳妹说她要来一趟海城。王少河说太好了,热烈欢迎。柳妹来海城出差,为公司采购一批零件。他们约好了等她事情办好了后见。那个晚上,柳妹早早到了“最海鲜”大排档。这个排档柳妹以前来过,王少河也吃过,两人都觉得不错。等了好久,才等到王少河。他一脸寡白。深秋的南方,白天依旧是热气蒸腾,入夜无风,分外闷热。王少河的脸上还在滚落汗珠,灯光照下,愈加惨淡。
出什么事了?柳妹赶紧拿出纸巾给他擦汗,又给他倒了杯热茶。先缓一缓,慢慢说。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柳妹不急着催他,让他先喝了茶,而后说,要不先吃饭吧?能吃得下吗?王少河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胃里颗粒无存,人是极饿乏,但吃了几口却还是放下了筷子。桌上纵有炒花蛤、白灼虾、煎海蛎以及鱼头汤,这些他爱吃的东西,可也无法引起他的欲望了。柳妹问他,要不点根烟?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盒摩尔烟。细长带薄荷味。王少河不知道她还抽烟,他见她娴熟地抽出烟、点着,吞云吐雾,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寻常。他与她一起深吸了口烟。他呛着了,咳嗽,泪花在闪烁。
要不就不抽了,你平时不抽的吧?
我遇到大麻烦了。我在报社实习,带我的是一个老记者。我出稿子比较快,报社上下对我算是比较认可,老记者也觉得我比较可靠,不时会介绍一些广告抽成给我。记者跑新闻,有能力的也拉广告投放在报纸上。我很信任这个老记者,他还是我的同门,都是一个导师带出来的。他给我赚广告抽成,我还很感激。后来,他说有一个广告单子,商家急着等广告,他就让商家先把钱转到我的个人账户上,因为转到报社流程很长,待抽成下来得有个三四个月都说不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钱转来后,扣掉后面应缴纳给报社的广告费,剩下的抽成我按照三七开,转了七成给他,还有三成我没动。没想到今天到了报社,财务和纪检来找到我,说那个老记者答应在约定时间给商家登广告却没做到,被商家投诉到了报社。报社一查,发现这个钱根本没进账……
那给你的抽成,你用了吗?
我没动,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合适,一直就没动。
那个老记者呢?
他不见了啊!今天一查才知道,那个老记者在外头欠了钱,还款期要到了,他急着还钱,就把拿走的抽成先去还账了,商家的钱是用了,但却没给人登广告。而且,报社说,这个事情更恶劣的是,对公的钱却进了个人的账户。说我虽然不是“主谋”,但是“帮凶”,还没正式进报社却敢这么做……报社让我马上走人。柳妹,我完了。
王少河突然掩面而泣,越哭越伤心,委屈奔涌而至,也不顾是在大庭广众的大排档。周围在人间烟火,划拳喝酒,而角落里却有人哭泣。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柳妹却并不在意,她牵过他的手,他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搂着他的肩,不时地轻拍他的背。很多年后,他才有些醒悟,柳妹的手好温柔。她好似在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对待自己。
柳妹后来带着王少河回酒店。他在床上,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尽。房间里没有开空调,他们汗如雨下。结束之后,王少河已是浑身无力。他窝在柳妹的怀里说,不是被报社踢出来这么简单,是这个圈子很小,他们会传来传去的,我在海城媒体的圈子里是再没法待下去了。我才刚起步啊,连跑都还没开始。
王少河说这些话的时候,睡意已如潮水涌来。隐约间,他觉得柳妹在捋着他湿润的头发,嘴里似乎在说,活着本来就很难,你不知道我所经历的。那时,王少河还想再问,但双眼一闭,沉沉睡去了。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柳妹所说的究竟意味着什么。
听完王少河的话,陈小明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在看一部冗长而沉闷的电影,电影中的故事虽是他人的,但陈小明却觉得都与自己有关。他有些懊悔,如果那年夏天,他不邀酒,就不会有王少河与柳妹的重逢,也更加不会有后面的那么多故事。让柳妹平平淡淡地在杭城过日子,不要有起伏,多好。但他又转念一想,少河突然地闯进来,有点像在白纸上涂颜彩,让她的感情又不至于那么空荡,似乎也是好的。她的人生有点色彩总是好的。
柳妹跟我说过,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绝大多数时候是快乐的。那时,柳妹笑着说,不能算是浪费感情了,至少晚上睡觉不那么冷……这次怎么想起回来了?好几年没见了。
王少河看着讲话的陈小明,头发已是稀疏,脸上的肉却成反比,明显多了起来。他的记忆里,陈小明一直是清清瘦瘦,个子高得有点不真实。现在他胖起来了,倒显得实在了很多。王少河没有过多解释回来的原因,要讲起事情的前因后果,那又是冗长的故事了。他只简单地说,回来看看,当作散散心吧。
散心?你哪里有这个闲工夫?陈小明笑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多年你在海城,哪里有一刻是清闲的?你是拼了命往前奔跑,生怕被人看不起,好像有点要把以前浪费的时间补过来的意思。但总感觉你用力过猛了,一直跑,也是很累啊。
陈小明说的话有些突兀,但王少河没有放在心上。他是明白的,陈小明不会有坏心眼。也只有他自己明白,陈小明话里说的“以前浪费的时间”到底指的是什么。他反问自己,那是一段浪费的时间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存在即合理的角度来解释,过去种种即是今日所有的影子。在很大程度上来说,王少河觉得自己还要感谢那段时间,虽然实际存在的时间并不长。
来,喝茶。水沸腾了,陈小明泡了燕子窠肉桂。最近大家都喝这种茶。再来一杯。你的问题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想得太多,太多虑,什么话都放在自己心里,不太会跟人倾诉。恐怕在你身边的人,也不一定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以前是这样的?王少河突然冒出这句。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以前还没长大。陈小明笑了笑,自己也喝了一杯。笑过之后,他说,你见到末末了。像不像柳妹?这孩子可怜,但她又像柳妹,很好强,从来没表现出很可怜的样子。
王少河想起了柳妹的倔强。他身子朝后一靠。陈小明家的客厅宽大,桌椅也显得宽敞。王少河往后坐,这才觉得身后的空旷。他闭上眼睛,柳妹,是怎么走的?你们也没告诉过我。
你不是和我们这里的一切,都断绝了联系?陈小明淡淡地说。你很少回来,平时也没了音信。我们看过你写的小说,还有拍的戏,你不是说什么不回头,一直往前走之类的话?
王少河嘴角有些苦涩。要离开的那晚,柳妹跟我说过……算了,不说这些了,解释或是争辩,当时间已逝,一切都毫无意义。王少河没有开口,继续保持沉默。陈小明叹了口气,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柳妹也说过,她没有什么后悔的,不会怪任何人。前几年柳妹检查身体,发现乳腺有问题,跑去省里做了手术,然后就是到市里化疗。末末又小,也没人能照顾,她都是靠自己硬撑着。
末末的爸爸呢?
陪柳妹做完手术就跑去内蒙古了。后来又遇到疫情,干脆就不回来了。他现在是不在我的矿上了,要不然我打断他的腿。但打断他的腿又怎样?他还是末末的爸爸,最后遭罪的还是末末。柳妹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了。
王少河忽然觉得鼻子酸涩,眼眶瞬间模糊。他遮掩着摸了把脸。陈小明见了,也只把目光望向他处。他点了根烟,也给王少河扔了一根。柳妹后来反复治疗,我让我老婆陪着去照顾了几次。末末我本来想接过来,跟我孩子一起,但这个小姑娘又不愿给人家添麻烦。她还有个奶奶在家里,平时能做饭,其他的就都靠她自己了。
奶奶?柳妹的爸妈不是早就已经不在了……
那是末末的外公外婆。末末的奶奶,就是她爸爸的妈呀。末末她爸,那个男的,也跟人投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早个十几年,小矿产还能赚点。现在再跟着投小矿,各项成本那么高,铁定是亏的呀。他就把在杭城的房子亏没了,没地方住了,只能全家搬到柳妹的那个老房子里。这么旧的房子了,之前没人住,早就漏风漏雨。后来还是我们几个同学出钱,把房子搞好了点。
柳妹,她最后是怎么走的?
王少河忍不住了,还是要问。他就要喘不过气了,身子越来越冷。他似乎想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并不能改变任何事,但他需要。刀插在心口,尖石滚在身上,他需要一万种痛苦的方式。
前年中的时候,扩散转移了。撑了四年,没撑过去。医生说预计五年,能撑过就算是好了。但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老天要收人走,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睁睁看她躺在医院里,慢慢地走。那个时候不是有疫情吗?白事都只能简化。柳妹还有意识的时候,特别交代我,快送快走,也不要麻烦别人,不要跟其他人说。到了那天,我们几个同学还是去送了。我们是都去了,但都没进到送别厅。不让进啊。送别厅里就只有末末一个人,拿着个相框,看她妈妈进去。我们那个心啊,都碎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王少河喃喃自语。
走出陈小明家的时候,太阳当头一照,他眩晕倒地。
在那个夏天行将结束的时候,王少河从海城报社大楼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实习鉴定表,上面写着两个字“合格”。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报社把广告费退回给了商家,还免费刊登了广告,并劝说商家不要报警,报社内部严肃处理。商家骂骂咧咧,那个老记者是疯了吧?这种事,就是私吞公款啊,这是犯法的事啊,他也敢做出来?
报社内部的处理结果,老记者被辞退了,王少河虽不知实情,也没拿到钱,但把自己的个人账户借给老记者就算是严重违规了,因此实习终止,永不录用。那份实习表,还是部门领导见他可怜,研二开始就到了报社实习,春节也没回家,念在他卖力的份上,给出具了一份实习表。盖章的时候,报社办公室的主任还不乐意,说还没入职就敢这样做,海城哪家媒体还敢用这个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少河就在一旁,字字扎心,如刀匕刺怀。
部门领导拍了拍王少河的肩膀,好自为之吧。王少河欲哭无泪,报社大楼前车水马龙,他却感到全世界都是无声的。这是一种可怕的静默,如枯藤蔓延,将他从头到脚裹缠。他动弹不得,是一阵手机铃声响将他解救。他接起电话。
事情都办好了吗?要不要去陪陪你?
不用了。你在杭城也有工作,不能让你丢下工作。
工作,不是活着的唯一目的,大不了就不做了。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不过,我还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而后传来温柔又坚定的声音,你先回学校休息,我明天请假去海城找你。王少河说真不用来了,我一个大男人,没事的。柳妹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放下电话,王少河步行回的学校,从白天到黑夜。他一直走,走了很远,好像从孩童走到成年,从杭城走到了海城。从他有记忆那时起,妈妈就跟他说,要到壮阔而精彩的外面世界,要鹰击长空,要有雄伟的事业。于是乎,他就这样走着,像马拉松长跑,向美丽新世界跑去。他以为一定会有灿烂画卷摊开在他的前方,但没想到却是一头跑进了黑洞。
而更加可笑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以为自己要踏进新世界,却连门槛都还没跨过。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过去的自己,如何面对过去的所有岁月。他笑话自己。回到学校,他已经筋疲力尽。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了,他再也支撑不了,躺在宿舍床上,倒头入眠。
翌日黄昏,他已躺在床上一个黑夜和一个白天。身体不觉得饿,只是觉得什么都不想动,也在考虑要放弃一切。舍友走过来,推了下他,起来吧,餐风饮露,你要成仙了吧。快下楼去,有个女的在找你。蛮漂亮的,像个大姐一样。王少河知道是她来了。他下床走出宿舍,站在走廊向下望,她站在一棵樟叶榕的树下。她也看见他了,抬头微微一笑。
那个时候,王少河似乎看见柳妹的身后,泛起万丈光芒,像一尊菩萨。
连着两天,晨午昏,王少河都出现在城南七星巷的路口,看着末末背着书包上学。一开始,末末有些紧张。她曾经停下脚步,想转过身质问。但后来她又放弃了,也许是想到他曾经提起过“柳妹”。他能记着自己的妈妈,然后眼神里又有些哀苦的感觉,所以末末觉得他大概率上是个好人,也就没有去深究为何他会连番出现。
王少河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怪异,而且生怕吓着了末末。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勇气去跟这个孩子开口,一旦开口要说些什么呢?比如,我认识你的妈妈,柳妹是个好女人,在杭城,在海城,我们都曾经相爱。太离谱!王少河连连摇头。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觉得末末身上有柳妹的影子,似乎都有一股倔强的感觉。他与少女时的柳妹相识,恰好是末末现在的年纪。但末末又毕竟是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她看起来,有更多的心事,有更多的欲言又止。马尾辫高高盘起,将她光亮的额头显露,如夜中的月亮。
黄昏,末末回家了。一位阿婆提了菜在开门,末末见了忙上去帮忙提东西,阿婆见了她,不咸不淡,嘴里唠叨了些什么话,像是不满和抱怨。末末听了只是低头,什么也不言语。关门的时候,阿婆看了王少河一眼,然后又很迅速地将门关起来了。王少河看了发怔,一声喇叭响,他回过神,背着风点烟。北风吹啊吹,火苗在跳动。
防风火机才有用嘛。小健笑笑地给王少河的烟点着了。明明说你回来了,大家来找你。我这两天在市里,今天才回来。
王少河有些意外,多年未见,五味杂陈。他问阿洪,明明说你还在内蒙古?
快过年了,赶紧回来。疫情一阵又一阵的,我担心旗里不小心成高风险了,那就回不来了。阿洪的脸色古铜,更加壮实了。明明给其他人都散了烟。阿洪眯了眼,我们没踩对时机,不像明明可以洗脚上岸了,我们还要在矿区风里来雨里去的。
回杭城也是可以的,做点小买卖也是够活。是你自己贪心,前两年投资没有见好就收,亏了钱要还债。
阿洪讪笑。王少河吸了一口烟,看着当年的兄弟,像是回到从前。陈小明把烟掐灭,你又把烟抽上了?王少河点了点头,原来不抽,出事后抽上了,反反复复戒了几次,没成功。陈小明接着说其他,你一直跟着末末,邻居差点要报警了。后来还是有人认出了你,来问我是不是以前跟柳妹好的那个,我说是。那人后来才没报警。陈小明说着打开车后备厢,拿出了一大包的东西,末末明天就开始放假了,我老婆给她买了些过年的东西,新衣服新鞋子什么的。末末个子长得快,女孩子嘛又自然要漂漂亮亮的,我老婆就说要经常买新衣服。
王少河有些局促,我这都忘了,没给孩子买点东西,这两天光顾着发呆了。
小健笑着说,你这个做叔叔的,给包个大红包就好了。
王少河点头,要的要的。陈小明提了大包东西,敲开了末末的家门。末末开了门,见到陈小明笑了。陈小明指了指王少河的方向,末末依次和小健、阿洪也打了招呼。见到王少河,末末变得有些不自然。小健小声地说,见到你,末末可能就更想她妈了。王少河内心一阵浩茫。
送完东西回来,陈小明说了一句,末末这孩子,是真好。柳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大概就是有末末了。她当年忽然有一天就告诉我们,她要结婚了,紧接着就说有孩子了。我们问过她为什么这么急,她说忽然就想结婚了,不想要一个人的家。
柳妹就是这样的,想了就做。小健附和了一句。
不说这些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已经订好包间了。阿洪问,这几天你都怎么吃喝睡觉的?你爸妈在杭城的房子还在吗?没卖掉吗?王少河说我爸不让卖,说就是烂也烂在那里,至少有个根。他总觉得搬到海城,不是真正的家。王少河说到这里,抬头看下余晖,心安处都是家,哪里不是家呢?你们先去吧,我想再等等。海城家里打电话来,让我尽早回去了。
陈小明点了点头,不勉强,我们三个先聚,还有几个朋友。我们也没这么早散,晚一点你再来,我把地址发你微信。陈小明开着车,和小健、阿洪离去。现在,此地空余王少河。他问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呢?此地的种种,还与你有关系吗?许鹭下午给他打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海城。姐姐弟弟两个孩子在问,师傅也在问你去了哪里。他问你,“胜利”的剧怎么改,有想法了没有,找到灵感了没有?
创作这个事,灵感本来就是很虚幻的说法。王少河给许鹭回微信,在杭城,见到了一些人,勾起了一些往事,又知道了一些事,但我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做,我还不能回去。不过也快了,就这个周末吧。
你是叫王少河,是不是?
末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面前。王少河吃了一惊,赶忙收起手机。她就那么突兀地站立在面前,目光里在用力,似乎在强压下内心的紧张。王少河也在用力,努力表现得自然,还挤出了一丝微笑。
你知道我的名字?
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出来了。我妈妈还在的时候,用手机给我看过,说你写过书,拍过电视,还有话剧。妈妈说你很厉害。
媒体的一些报道,你妈妈过奖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写不下去了……王少河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提起这个话题,她能懂吗?而且也并没有必要说。时间不早了,你要回去吃晚饭了吧?
末末朝家望了一眼,不急,奶奶忘了蒸饭了,刚刚米才下锅。你什么时候会回去?我是说,回海城。
王少河忽然就笑了,与末末的对话里,她总是用“你”,像是个大人一样与自己对话。他的年龄也足以当她的爸爸,但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所谓尊敬的问题。不过,他也只是笑笑。他回答她,嗯,要回海城了。你有事要交代我做?
明天上午有个闭学式,学校要举行征文比赛颁奖。我得了一等奖,老师说最好有家长到场。我没妈妈了,爸爸也见不着,你,能陪我去吗?妈妈说,你写的文章很好,让我向你学习。
末末咬着唇,低下了头。有那么一刻,王少河几欲痛哭。
出了海城大学,有一大片沙滩。落日的时候,有游客在沙滩上散步、休憩。柳妹很喜欢这里的沙滩,她拉着王少河的手,在沙滩上小跑。王少河跑了几步就停下来,看着她脱了鞋,继续往前走。秋的风吹散她的头发,她回头,朝他招手,快来呀。王少河想起詹姆斯·索特的小说《在丹吉尔的海滩上》,一个略微苦涩的平淡故事。如果和柳妹的日子是这样,平平常常,恐怕也是极好的。
柳妹在喊他了。王少河跑过去,她问他,在想什么呢?发呆了。王少河笑了笑,说在想以后的日子。柳妹微笑,但却有些不置可否的微笑。她问他,这两天感觉好一些了吗?王少河问,说实话吗?那天你来,我从楼上看到你,就像看见了一尊菩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好了很多。
这么快就好了?柳妹说,看来我有神奇的功效。
王少河从身后拥抱着她。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心安。你拯救了我。
柳妹又是浅浅一笑,你说的话太过了。也许,你好了以后,很快就会不需要我,把我忘记了。
王少河觉得有些异样,松开怀抱。你好像对这个世界充满不信任。夏天在杭城,重新遇见你之后,觉得你变了不少。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好几年了,我自己一个人住在家里,一个人生活。我中专毕业后到了市里工作,工作没两年,我爸爸妈妈就去省里照顾我姐了。我姐姐在省里工作,遇到了我的姐夫,哦,应该是前姐夫了。两个人结婚,然后有了小孩,再然后,我前姐夫就犯病了。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有孩子了后才知道,前姐夫是这里有问题的。柳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双向情感障碍,经常没来由地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呆呆地坐着;有时又完全相反,很亢奋,而且暴躁,激动起来摔东西,骂人,打人,拿刀捅自己……很复杂,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就是脑子有问题,吃药控制,到后来没控制住。有一天,抱着我不到两岁的外甥女,从楼上跳下去了。
啊。王少河惊呼。
我爸妈提前办了退休,去省里照顾我姐,怕她也出事。
这样的话,不接回杭城?
不知道是不是我前姐夫要落地的那一瞬间,突然醒悟,自己垫在底下,孩子在上面。孩子活下来,但骨头和脏器都受伤严重。省里医疗条件好,才能治疗。一个家,就这样了。
现在,情况怎样了?
我妈三天前给我打电话,夜里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哭,说不知道她和我爸还能坚持多久。我姐神志现在时好时坏,看着她躺在床上的女儿,看着看着就哭。我就想到了你,担心你也受不了,所以我就来海城了。
听完柳妹的话,王少河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到达终点之后,他精疲力竭。他坐在沙滩上,看前方海浪轻涌。柳妹双手抱在胸前,凝视大海,如凝视深渊。
一大早,王少河先去了陈小明家。他拿出了一个大信封,里面塞了一万块。陈小明不明就里,王少河说给末末的,怕她不收,你帮忙转交吧。以后我也会再给。今天上午陪她去学校,她的作文获奖了,陪她领奖。做完这件事,我恐怕也要回海城了。陈小明再说了一句,还是你给她吧,既然她都让你陪着去学校,说明是相信你的。王少河笑了笑,这是两回事。小女孩脸皮薄的,你毕竟跟她更熟悉。陈小明点了点头。王少河叹了声,银行都还没开门,在ATM 机上取钱,现在连纸钞都很少用了,大家都用手机。世界真是变得很快。
王少河问陈小明,末末看起来成熟,但还是要人照顾,现在是读书的关键年纪。我昨天见到了末末的奶奶,好像状态也不是很好。她外公外婆不能来照顾一下?她大姐那里,现在应该不用一直照顾了吧?
你还不知道啊。陈小明看了一眼王少河。这么多年里,柳妹也没跟你说起过?哦,你们也都不联系了。你回海城后过了两三年,她姐姐彻底就不行了。她是亲眼看着自己老公抱着孩子跳楼的,当时就大受刺激了。后来孩子又变成残疾,她实在受不了,有一天晚上抱着孩子走到了江边……柳妹的爸妈哪里接受得了,心早就碎成粉末了,一个接一个走了。
王少河呆如石刻。他无法对这样的人间做任何的回应了。就这样吧,人间就是这样吧。
王少河走的时候,陈小明叫住了他。他问,还有事吗?陈小明想了想,摇了摇头,只说了句,多保重。王少河朝他挥了挥手。
末末在杭城中学门口等着了。王少河见了,问,等很久了吧?末末说还好,我做事情喜欢提前一点。王少河说,这是个好习惯。末末说你把健康码打开吧,还有身份证也要拿出来,疫情的原因,现在进学校都要登记。王少河说好。等手续都办好了,他才和末末往学校里走。
多少年了。王少河轻声说了一句。这个学校,我读了初中和高中。梧桐树还在,科学楼还在,教学楼好像拆了一栋。
你和我妈妈在这里念的初中,是吗?
嗯,读了三年的初中。
你后来怎么就跟我妈妈,还有小明叔叔他们不一样了呢?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走过的路,流过的泪,都是不一样的。我二十来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些挫折,你妈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后来回到海城,天无绝人之路,有个机会进了电视台,从做节目助理开始,然后试着写短剧,每天一集,每集一万字……写到后来整个人都快傻了。我看这样不行,就想写小说,这样比较自由,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比较幸运,获得了认可。我又尝试着写话剧,也还不错。后来就调到了高校。王少河自嘲似的笑,再后来就到了现在。我现在写不动了,写的东西,别人不喜欢了。
我看过你的书,我妈妈买的,我还比较喜欢。末末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问王少河,你为什么不能和我妈妈在一起呢?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呢?真的搞不懂你们大人,为什么在一起了,后来又要分开呢?
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在青葱脸庞的学生之中,王少河有一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杭城,在她的家,黑夜归来的那些日子。末末见王少河没有开口,她像是为他解脱,又像是并不在意真正的答案,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我就是随便问问,人要是长大了,真是不好玩。
学校行政楼会议厅里举办征文颁奖活动。末末老师见王少河来,有些意外,以为是她的爸爸。但她摇头,说是一个叔叔,名叫王少河,是个有名的作家。末末老师兴许是有所耳闻,赶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表示热烈欢迎。征文的主题词是“一双手”,末末的作文获得了一等奖,领完奖后,她还朗读了自己的作文。
“……双手可摘星辰,也可煮一碗皮蛋瘦肉粥。我的妈妈,就是这样的人。她从不曾闻达人世,但她的那双手,在我的心里却是最有力量的。不求改造世界,只是撑起那双手,为我们那秋风所破的茅屋添上砖瓦,为我遮挡风雨。
“岁月悠长,生活不易。前路崎岖坎坷,但她总是能迎头往前,在我心里就像是女神一样保护着我,保护着她爱的人。她总是想着我们,却没有一刻是停下来,想起自己。
“妈妈,你现在已经到天上去了。你一生那么潇洒,一定是不愿意见到大家为你哭泣的。我总是想微笑,但一笑我却又流泪了。所以,我只好学会了面无表情,我只能学着长大。我的妈妈,我还是好想你……”
末末在台上讲得平淡,没有太多的波澜起伏。王少河却受不了了,但他并不想在人前落泪。这样很怪异,而且没有必要。他想,柳妹也不会允许和喜欢他这样。于是,他离开了会议厅,走到了行政楼背后,点燃了烟。一支抽完,又接着一支。抽第三支的时候,末末出现在了面前。她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烟蒂,忽然直视着王少河,问他,我妈妈是不是也会抽烟?她从没在我面前抽过烟,但我总觉得她会抽。
她抽摩尔烟,薄荷味的,细长味淡。
你能不能把烟戒了?末末说,妈妈说抽烟有害健康。大人们要更明白事理。
王少河愣了一下,而后将手里夹的烟踩在脚下。末末见了,脸上浮现了笑意,豆蔻年华的样子。终究还是个孩子哦。末末笑着转过身,我要回教室了。她朝他回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会的。如春夏秋冬,如川河入海,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来日方长。
海城火车站每天有一班经停杭城的列车。王少河送柳妹坐火车。候车室嘈杂喧嚣,王少河不知道该怎么好好告别。柳妹掰开他紧锁的眉头,我们又不是不再见面了。王少河感激柳妹,感谢她陪他渡过了这段的难关。她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摇头说,所谓感谢的话,不要说出口,千万不要。一旦感谢,就生分了,就刻意了。这些,都是我愿意做的。
候车室广播开始响起。柳妹站起了身,王少河抓住了她的手,我想跟你回杭城。柳妹起先不言语,而后才笑了起来,回到那个生你养你的小地方?那个只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地方?你不能回去的,你不再属于那里。
但你在那里。王少河再一次抓紧了柳妹的手。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考虑清楚,我会“吃人”的哦。柳妹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一年四季,经过秋冬,春天一定会到来。等到春暖花开,你就会有不一样的心情了。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别说犯傻的话了。柳妹拉起了行李箱拉杆,婉拒了王少河的帮忙。她往前走了几步,见他还留在原地不动,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好了,我答应你,你需要我,都可以来找我。我一直都在杭城,你可以回来找我。这样可以吧?
王少河兴奋地说好。于是,在冬天未离开,春天尚未到来之际,他回到了杭城,回到了柳妹的身边。他解释,他努力过了,托人问了一圈,没有哪家媒体敢收他,连实习都不要。那个时候,杭城有酒,有时柳妹会陪着他,但更多时候,他自己在黑夜归来。他以为柳妹会指责他,会与他争吵,但她什么也没说。
柳妹只是静静看着,像看一个顽劣的孩子般看着王少河。其实,她和他都清楚,那一天终要到来。
元宵节那晚,杭城响了一夜的鞭炮和烟花。王少河很兴奋,牵着柳妹的手,在走街串巷中嗅闻着硫黄味道的空气。回到家里,王少河紧紧拥着柳妹,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不见了。甚至在床上的时候,他也很用力。他在她身体里逗留,他还试图记住她的味道。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是不是可以推倒一切重建?两个人都有种隐约的预感。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一颗烟花划过天空,撒满花朵,映亮窗户。柳妹对王少河说,你的QQ 没关,我下午用电脑的时候,看到了跳出的消息框。你的师兄给你介绍了海城电视台的实习机会,让你快点回复是否愿意去。你上午没回他,他下午发了好几个消息来问。
我不想去。是去做一个电视节目的导播助理,没什么前途。
柳妹下床,披上了一件外套。夜晚春寒料峭,此刻最甚。她点了根摩尔烟,将窗户开了个缝。她抽了一口,你现在的选择还有很多吗?
我选择你。
你必须要走。
柳妹抽完烟,借着夜光,和王少河对视了一阵。凌晨的钟声敲过,柳妹用快速的动作,将王少河的行李箱拖出来,而后将他的衣物、书籍等东西都装到行李箱里。王少河惊讶地看着柳妹,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
阳台晾着刚洗的内衣裤,还没干。就这些东西先装着,回头一些没收拾的东西,我给你寄回去。明天一早你就走,你自己去火车站,买票回海城。
你真是彻底疯了。
很有可能。柳妹将行李箱拖到门外去,这个夜晚,你还可以在这里;但天一亮,你必须要走。你要不停地往前走,不要回头。就像你少年时做过的梦想一样,去外面的世界,千万不能再回到原来的出发点。记住,记住。
那个夜晚,王少河无眠。他躺在床上,紧紧握着柳妹的手。他泪流满面,不敢去看身旁的她。但他相信,她也流了很多泪。
再见了,我亲爱的人。天亮醒来后,王少河拖着行李箱,走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一路上,他在心里不停说着这句话。他当时没有料到,将有一日,他还会在杭城的土地上,在心底说起这句话。再一次,在杭城,王少河在天亮时出发。这再一次,时光匆忙,已是相隔十五年。车走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他心想,这是永别了,再不会与过去相遇了。
许鹭前一晚给他打电话,到底什么时候回海城?《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王少河,你究竟明白了要怎么修改了吗?王少河在电话里,给她讲了一段很长的故事,他说这是“胜利”的前史。任何胜利,都是经过了一次次的战斗,将前进道路上的路障摧毁,而后才将胜利的旗帜插在高地之上。只是,这样的过程,虽是胜利了,却也是遍体鳞伤。最后来看,没有胜利的一方,也没有失败的另一方。
王少河,有谁能懂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走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湿润的土地,回头望,留下一个个来时的脚步。王少河想,许鹭的质问,一定要有明确答案吗?一定非要有人懂吗?春天的时候,春风吹来,衣角飘起,她应该是懂了。
王少河站在路的中央,闭上了双眼。
想和春风说说心底的话。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