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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起案件的描述与想象

时间:2024-05-04

何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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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刷手机,突然刷到一条悬赏通告,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不是我的老同学吗?

为严厉打击犯罪,最大限度追捕逃犯,马铺县公安局公开通缉郭美兰、温海隆两名在逃人员。1997 年至2000 年间,犯罪嫌疑人郭美兰伙同其丈夫温海隆多次挪用单位公款,数额巨大,于2000 年3 月潜逃至今。

郭美兰,女,1966 年生,原任马铺县地税局出纳员;温海隆,男,外号“老贼”,1966 年生,无业。如发现犯罪嫌疑人郭美兰、温海隆相关线索,请立即报警或联系经办民警。凡举报或提供有价值线索者,公安机关将视情况予以奖励人民币5 万元。

联系人:邹警官

联系电话:138××××××××

下面附有郭美兰、温海隆的身份证照和生活照。我看着郭美兰站在沙滩上微笑着面向镜头,身后海天一色,蔚蓝、壮美。郭美兰从初中起就跟我是同班同学,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整整六年,不过我记得初中三年我们没说过一句话,高中三年说过的话可能不超过五句。高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几个男同学私下里评选班级“四大美女”,郭美兰排名第一,高二年级我们把评选扩大到全年段,郭美兰还是第一名。那时候,只要看到她走在前面的身影,或者她从我身边走过,我的肾上腺素就会飙升,呼吸加快,瞳孔放大。郭美兰不仅长相漂亮,她的家庭条件也特别优越,她父亲是马铺县民政局局长,母亲是县中医院副书记,有个哥哥在读中专,她家住在马铺县最早的政府机关套房里,那时是全县最好的房子了。据我观察,从初中到高中,暗恋郭美兰的男生不计其数,我也算是其中一个。据说也有人公开向她表白了,无一例外被拒绝。有个隔壁理科班的家伙最惨,一连给郭美兰写了三封情书,都被她贴在了年段的黑板报上。记得我也挤上前去看,其中一句记忆特别深,“美兰啊美兰,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兰”,一个理科生还有这样热情洋溢的文笔,也真不容易啊。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郭美兰落榜了,但是她被招干进了马铺县税务局。大学毕业我分配回到马铺县总工会。一次几个高中同学一起吃饭,不知怎么说到了郭美兰,有个消息灵通人士说郭美兰跟“老贼”在谈恋爱,已经公开同居了,大家听了全都惊得大眼瞪小眼的。这个外号叫“老贼”的,初中时跟我们是同学,因为偷盗学校食堂的粮油,多次窜入班主任、学校政治处主任等老师的宿舍,盗走饭菜票、皮带、手电筒、袜子等物品,屡教不改,被学校开除,从此混迹社会。老贼家住圩尾街附近一条破旧的小巷子里,他家连个像样的门窗都没有,门口长年堆着一堆垃圾,恶臭无比,他父母亲都是马铺地面上声名狼藉的人,因为盗窃、寻衅滋事,两个人都坐过几次监狱。老贼长得尖嘴猴腮,长相显得臭老,因为个人和父母的行为,从小就被叫作“老贼”。他对这个外号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是一份荣耀,像是江湖上的名片,镀金的。我们身边几个考上名牌大学、家庭条件也不错的同学都不敢动郭美兰的心思,这个老贼居然把她追到手了,是不是这几年间他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呸!那个同学往地上吐了口水说,老贼就在税务局门口摆了个小烟摊,卖点云霄假烟和走私烟,维持生计而已。据说有一天他看到郭美兰从税务局骑着摩托车出来,眼睛都看直了,暗下决心要追她。他的策略是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从卤面店打包一份卤面送到郭美兰的办公桌前。郭美兰每天上下班,虽然也认出老贼是初中同学,但是从来不正眼看他一眼的,面对他送来的卤面,不由得训斥他说,什么意思?你给我拿走。老贼不拿走,郭美兰就把它丢到了垃圾桶里。老贼一连送了十几天的卤面,都被郭美兰扔进了垃圾桶,但是他还是坚持送。有一次老贼放下卤面走了,郭美兰提着卤面走出办公室,等到老贼走到一楼的地面上,把卤面朝他头上扔下去,那塑料袋装的卤面全都撒在了他的头上,汤汤水水淋了他一脸。老贼抬起头冲郭美兰笑了一笑,他没有生气,反而显得很开心。这件事整个税务局的人都知道了,不少人对老贼似乎都有了印象。老贼就在税务局公开宣布,郭美兰是他的女朋友,希望领导多关照她,同时他警告那些未婚的男青年,不要试图打她的主意,让他知道了会很难看的。有一天,老贼坐在小烟摊后面发呆,郭美兰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骂道,不要脸!老贼把没挨打的另外半张脸迎上去,说打是疼骂是爱。据说,老贼第二天开始不送卤面了,他打电话威胁郭美兰说,你要是不想跟我好,我哪天把你全家都杀了,我说到做到的,我是混社会的人。说到做到,老贼经常三更半夜溜到郭美兰家门口和门后溜达,郭家住的是一楼,有一天夜里郭美兰打开窗户,突然看到老贼就站在窗前,像鬼一样,吓得她失声惊叫……半年过去之后,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郭美兰竟然跟老贼好上了,他们出入成双的身影让税务局的人都惊掉了下巴,我们同学听说之后无不大跌眼镜。那天喝酒喝到最后,那个同学指着我们几个人长叹说,我们哪个人不比老贼优秀啊,只能眼睁睁看着班花、段花被一个没正当职业的小混混勾引走,这什么世道啊!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郭美兰是在2000 年正月月末举办的同学会,她是全场的焦点,不管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所有人都找她说话、合影和喝酒,夸奖她的容貌、身材和衣服。郭美兰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身材确实保持得很好,腰细胸大,惹人眼光。她始终面带微笑,跟每个人都说“谢谢,谢谢”。我敬了她一杯啤酒,后来她端了半杯葡萄酒来回敬我,说:作家,希望有机会看到你的新作。我说,以后出书,一定送你。她说,要签名啊。我说,一定一定。谁知几天之后,她就携带公款跟着老公一起失踪了……

我把对郭美兰的悬赏通告转发到了朋友圈,还写了一句话:我中学时代的美女同学啊,后面是六个叹息的表情。转发不久,我一个在日本的大学同学在下面发了一个评论:作家啊,要是你当年把她追到手,她就不会走上邪路了。我笑了,我知道我这个同学爱开玩笑,便回复他说:是呀,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这个晚上我梦见了郭美兰,她走在马铺一中的操场上,越走越快,一头黑发向后面飘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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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美兰感觉后面有人在跟着她,扭头一看,果然是温海隆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她开的是摩托车,因为是在不熟悉的小巷子里,开得很慢,要是在外面大街上,他的自行车是跟不上的。郭美兰停下车,一脚撑在地上,等着温海隆骑车上前,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厉声责问:“你干吗跟着我?”

温海隆也停下车,一脚撑在地上,对郭美兰笑了笑,说:“因为——我要追你,我爱你。”

“你——你真不要脸!”郭美兰气得声音发抖了。

温海隆咧嘴笑着说:“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啊,我爱你,这犯法吗?”

“你——流氓!”郭美兰回过头,拧着摩托车车把,准备驾车离开,油门一阵轰轰轰地响着,车子却走不动了。

温海隆下了自行车,说:“可能火花塞坏了,我帮你看看。”

“不用你管!”郭美兰又拧了几下,摩托车颤了一颤,突然熄火了,她下了车,烦躁地踢了车轮一脚。

温海隆往路边架起自行车,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就从郭美兰手里推起摩托车往前走,说:“前面路口有个修车铺。”

郭美兰愣了一下,不得不跟在温海隆后面走,心想这个老贼啊,真会缠。

温海隆哼着什么小曲,推着摩托车走到巷子口的修车铺前,嚷嚷道:“哎,哎,快给我看一看!”正蹲在地上摆弄螺丝的师傅站起身,见是温海隆,又是赔笑又是点头哈腰,显得毕恭毕敬。温海隆说:“我女朋友的车,突然启动不了。”

郭美兰走上前来,本想唬温海隆一句,还是忍住了。

师傅拧着油门转了几下,说:“火花塞坏了。”

温海隆说:“我想也是,给我换个进口的。”他不无得意地转头对郭美兰笑了笑,“晚上我们到紫云山兜风,那条山路没几个人敢开上去。”

郭美兰哼了一声,走到摩托车前头,抬脚踢了两下车轮。

师傅很快换好了火花塞,拧一下油门,立即就启动了车子。郭美兰坐上车,开起车子就往前跑了。温海隆摸着口袋问:“多少钱?”师傅笑笑说:“不用啦,这点小钱。”温海隆想不起在哪里帮衬过他,这么给面子不收钱,看来自己也算混出了一点名声,便摆摆手说:“以后有什么事找我。”

郭美兰骑着摩托车到了从文书店,她不看书,只看影碟片,最后挑了一张“台湾校园歌曲大全”,走出书店坐上摩托车,还没启动,又看到了温海隆就在后面,他骑着自行车,一只脚撑在地上,脸上带着一种讨好的微笑。郭美兰问:“你干吗一直跟着我?”

“我要保护你呀,你是我的女朋友嘛。”温海隆满面认真地说。

郭美兰不想多费口舌,启动车子便往前跑,温海隆踩着自行车追了上来,她加大了油门,发现他像是疯了一样猛踩着自行车,紧追不舍,他的前轮几乎就要咬上她的后轮了。跑到了向东路,从金叶茶店旁边往右拐进小路便到家了,郭美兰感觉温海隆像是尾巴甩不掉一样,她突然心生一计,把车速减缓下来,并把方向往温海隆追来的那边拐了一下,温海隆一下刹不住车,前轮撞上了她的摩托车后篷,砰地连车带人摔在了地上。郭美兰扭头看了一眼,带着愉悦的心情跑回了家。

第二天上班时,郭美兰骑车开到单位大门口,突然看到温海隆头缠绷带,站在大门旁边,心里不由得一惊,立即想起他昨天摔在地上的经过,难道他来找我算账不成?那白色绷带令她有点心虚,他却是笑笑地走上来,说:“车子借我一下吧,我要送我妈回娘家,昨天自行车摔坏了。”郭美兰尚未做出反应,他已经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车把,又说:“摩托车比较快,下葛村,七八公里呢,自行车又慢又累,我妈还比较胖。”郭美兰愣愣的,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熄火下车,把车钥匙交到了他手里。

温海隆骑上车,插入钥匙一拧油门,车技高超地掉转车头,向大街上一溜烟地驶去。看着他的背影,郭美兰猛地惊醒似的,想喊却喊不出声,我怎么把车借给他呢?我脑子短路了啊!郭美兰感觉到有点头晕,走到办公室,坐在桌前一阵发呆。同办公室的简姐发现她的异样,关心地说:“小郭,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就请假休息。”郭美兰连忙坐直身子,笑笑说:“没事,没事,我好好的。”她心里再次追问自己,怎么把车借给他呢?也许是看他头缠绷带,弥补一下自己昨天的过失吧,又听他说是载母亲回娘家,这正是她一向极为欣赏的孝道,所以她当时心头一软,就把钥匙交出来了……一个上午,郭美兰无心做事,脑子里一直转着温海隆这个人,想起他坚持给自己送了那么多次的卤面,还被卤面淋了一身,居然也不恼,他可真是好脾气啊!父母亲常说自己脾气不好,以后要找一个脾气好的,怎么好才算是好?像他这样吗?可是,这个人没有工作,只是一个摆小摊的,长得也不帅,怎么可以跟他!快下班时,郭美兰突然想起,摩托车被“借”走了,怎么回家?看来只有走路了。她走下楼,在楼梯转角一下就看到温海隆骑着她的摩托车,一只脚撑在地上,脸上带着笑意,那样子就是在等待她,看着她走下了楼梯,便下了车,微微地点头致意,还做了手势迎请她上车。

“你不是载……”郭美兰一愣一愣的。

温海隆清了清嗓子说:“我把她载到我大舅家,我就先回来啦,明天再去接她。总不能让你下班走路啊。”

简姐从楼下走下来,意味深长地对郭美兰说:“小郭,幸福啊……”

郭美兰有点哭笑不得,看到许多同事从一楼、二楼和三楼的各个办公室走出来,向她这里会合而来似的,原来她和温海隆站的位置正是单位院子的核心地带,她感觉到众多的眼光像是集拢成一束光,把她和温海隆罩住了。她突然想向大家声明:“我不是他女朋友!”但是她没说出来,而是偏腿坐上摩托车后座,催促道:“快走!”温海隆得令地嗯了一声,加大油门,车子轰地冲出去,从几个同事身边擦过,快速地驶出大门冲向了大街。车速过快,郭美兰不由得一手搂住了温海隆的腰,心想他就骑个破自行车,还能把摩托车开得这么神啊!

突然,车速又加快了,郭美兰身子哆嗦一下,却是很兴奋地尖叫一声,这种刺激令她心里很受用。温海隆略略歪着头,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抬起左手抹了一下,又一下。郭美兰担心地说:“你专心开车啊。”温海隆左手往后转,摸了一下她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说:“你放心,我车技一流的。”他故意把车子往右边斜一下,听到她的惊叫,心里乐开了花。

“你太坏了。”郭美兰一只手握拳在温海隆背上敲了几下。

温海隆得意地笑了起来。

摩托车驶到郭美兰家门口,稳稳地停住。郭美兰从车上跳了下来,温海隆已经动作神速地把车推到一边架好,并且从后备厢取出大锁锁在后轮上,然后把钥匙递给了她。看着温海隆一系列动作熟练得一气呵成,郭美兰似乎有点恍惚。温海隆转身走了,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他头上的白色绷带像镜子似的晃了一下。在这一瞬间,郭美兰感觉这个人其实并不坏。

下午上班时,郭美兰骑着摩托车经过温海隆经常摆摊的位置,不由得放慢了车速。他没有来摆摊,地上有几只烟头。她突然想起来,他是卖烟的,可是却从来没看见他抽过烟。她不喜欢抽烟的男人,父亲和哥哥都是抽烟的,他们一说话,嘴里就呼出一股臭气。到了办公室,郭美兰泡了一杯茶,吹了吹喝了一小口,稽查科的邱科长来报销差旅费了。这个人爱说话,也爱占便宜,而且屁股特别长,每次来财务室,一坐就是半天。郭美兰不喜欢他,他经常会讲一些其实并不好笑的小笑话,逗简姐笑得前俯后仰。最讨厌的是他盯着自己胸部的眼光总是发直的,有时他还会拿手在她的肩膀、腰部偷偷摸一下。郭美兰查看了邱科长的报销单,从保险柜里取出现金把报销金额算给了他,并让他在本子上签了字。他趁机摸了一下郭美兰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来,像是主人一样提起热水壶洗茶杯,然后开始泡茶。他泡了三杯茶,招呼简姐和郭美兰说:“来,喝茶了。”简姐走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郭美兰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说:“我有了。”

这时,温海隆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郭美兰喝着茶差点呛了,他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额头看得见一处伤痕,只见他落落大方地走进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阿诗玛”香烟,掏出一根递给了邱科长。

“老贼,你眼光好啊,把我们局最漂亮的都钓走了。”邱科长接过烟,故作惊讶地说。

温海隆笑笑,转身走向郭美兰,她赶紧扭头走向办公桌,在椅子上坐下来,眼睛转向了窗外。

“美兰啊,老贼这个人我很早认识,脑子好,门路广,讲义气,不知你们是怎么好上的啊?”邱科长大声地说,话里带着一种调侃的意味。

郭美兰不想理会邱科长,拉开抽屉在里面漫无目的地乱翻起来。温海隆靠近她,悄声地说:“文化馆录像厅有新来的爱情片,我请你去看吧。”郭美兰抬头看他一眼,关上抽屉,起身就往外走。温海隆愣了一下,连忙追了出去。

“走呀,去看。”郭美兰回头说。

温海隆脑子里轰的一声,这真是他没想到的事情。两手紧握成拳头,相互对撞了几下,内心的喜悦实在无法掩饰,他大步走到了郭美兰身边,咧嘴笑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走到了楼下,郭美兰从口袋里摸出了车钥匙,温海隆见状立即伸出双手,把钥匙捧了过来,向车棚小跑而去。看着他像奴才一样恭顺听话,她心里也有一丝愉悦,这上班时间她还是比较自由的,溜到外面走走是家常便饭。

温海隆开着摩托车过来了,郭美兰侧身坐到后座上,对他下命令说:“开慢点,当作逛街。”温海隆说:“是。”

摩托车慢悠悠开上了大街,从人民路转向中山路再拐向解放路,坐在车后座的郭美兰悠闲淡定地看着沿街的店铺,偶尔还跟经过的熟人点头打一下招呼。温海隆稳稳地开着车,车速慢得像是走路一样,这更是考验车技。他两手握着车把,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心里特别享受这个缓慢的过程,这无疑是在大街上向公众显示郭美兰是他的女朋友,货真价实,如假包换。马铺城区还是太小了,主要街道就这么几条,很快就巡过了一圈,温海隆稍稍加快车速,往文化馆方向驶去。

文化馆是一幢新建的五层楼,一楼出租做了电器店、建材店,二楼是录像厅,三楼是旅社。郭美兰跟同事来这里看过武侠片,那投放在一块比电影银幕小一半多白布上的影像,看起来不是很清晰,但是上面的人一边打打杀杀一边谈情说爱,还是很好看的。温海隆开着摩托车来到文化馆后面的小院子里,这里原来有一部铁梯直通二楼,他停好摩托车,熄火上大锁,然后一手拉起郭美兰的手,往铁梯走去。

郭美兰一开始想把温海隆的手甩掉,也许用力太小,并没有甩开,反而被拉得更紧了。这样也好,两个人踩在铁梯上,梯子有些震颤,她平时有点恐高,正好有一只结实的手抓着,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走到了录像厅前,把门的是个瘸脚中年人,看到温海隆带着女孩子,表情很古怪地笑了一下,就放他们进去了。温海隆说:“我一个好朋友的表叔。”郭美兰感觉他在马铺地面还是混得很开的。放映厅里的观众稀稀拉拉,那片子看样子已是尾声,响起了粤语歌,这里的片子是循环放映的,一般来说白天一部,夜间一部,同一部片子循环放映期间是不清场的,所以就有人来里面做一些外面不方便做的事。郭美兰一眼看到几对男女抱着在亲嘴。温海隆走到靠后的一排位置,让她往里面坐,他就坐在靠近通道的位子上。

前面的片子结束了,银幕上一片雪花。座位是包着一层海绵垫的木椅,相邻座位中间有一个扶手,正巧温海隆和郭美兰位子中间的扶手被人拆掉了,他便往她那一边挤,她推了他一下说:“热。”

头上的吊扇全力地转动着,风呼呼叫着。片子开始放映了,一阵震天动地的打杀声,镜头拉近了——三四个男人在格斗。郭美兰捏了一下温海隆的腰部说:“你不是说爱情片吗?”温海隆扭头说:“你喜欢爱情片啊。”他把头歪到郭美兰的脸颊边,突袭般亲了一下。郭美兰抬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说:“别乱来啊。”

武打片闹哄哄的,郭美兰一向不喜欢,咽了口水准备说什么,温海隆立即心领神会地说:“我去给你买饮料。”他起身就往外面走去。郭美兰看到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古装美女,这正是她喜欢的装扮,只见美女和面前的男子说着什么,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在地上滚了起来,这让她看得脸红耳热。她想起去年跟刘青波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他们也曾在县政府后面小公园的草地上滚过,当时她呼吸急促,脑子晕晕乎乎,突然一把手电筒照了过来,把两个人都吓得不轻,立即翻身坐起来……不久之后,刘青波调到了市区工作,有一天,他妈托人给她捎了一句话说,你们不合适,青波有了新女友。郭美兰怒气冲冲搭车到了市里,走到刘青波单位门口,却突然想明白了,这又何必呢?强扭的瓜不甜,他算什么东西?我的条件又不差,不用在他这棵树上吊死。她转身去逛街,吃了一顿饭,叫父亲的司机从马铺开车来接她回家,回家后给刘青波写了一封信,狠狠地臭骂一通。当天晚上把信寄出去,她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收到,反正自己是一直没接到回信、电话或其他捎话,总之,一段半年左右的恋情还没有怎么开始,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对郭美兰来说,这段恋情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伤痛,不过是一段淡淡的记忆。刘青波父亲是副处级干部,非党的政协副主席,没多少权力,还不如自己父亲的民政局局长,最主要的,他总是显得高人一等似的,他算什么呀!吹就吹,自己反正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追她的人一直源源不断,直到温海隆出现,很多人才退出。温海隆看起来条件不怎么样,但是他死缠死追有耐心,讲义气、好使唤,其实也是不错的,“歹马也有一步踢”啊……郭美兰一下想起很多,不由得咽了一口水,嘴巴确实有点渴了。银幕上的镜头切换到一座酒楼里,几个男人正在吃肉喝酒。

温海隆总算回来了,看着他走进录像厅,郭美兰心里还有小小的激动。“怎么这么久?”她问。

“附近都没店,我跑到了荆河路。”温海隆递上一盒饮料,抬头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郭美兰接过饮料,上面已经插了一根吸管,立即猛吸一口,一股清凉、酸甜的饮料吸进了嘴里,全身心为之一爽。她接连吸了几口,一盒纸盒的饮料几乎吸空了。温海隆变法术一样又递上一盒,她接了过来,嘴里却说:“不喝了,肚子胀了。”

银幕上的片子突然中断,出现一对外国男女在床上的画面,响起女人的呻吟声……

“这什么片子啊?”郭美兰瞪大了眼睛。

“爱情片啊,你不是喜欢爱情片?我让他们放的。”温海隆说。

郭美兰目不转睛地看着银幕,把新的那盒饮料的吸管放到嘴边,又猛吸了几口。

银幕上的男子坐起身,他赤裸着全身向厨房走去,从冰箱取了一瓶冰冻的矿泉水,说着外国话,走回到床边……

郭美兰从座位上站起身,身子摇晃了一下,温海隆一手扶住她问:“你干什么?”

“上厕所。”郭美兰感觉肚子有点胀,眼前一阵模糊,幸好温海隆扶住她,不然她可能会跌倒。整个放映厅响着男欢女爱的声音,她不由得往银幕上多看几眼,身体里的血像是被点燃一样,呼啦啦地往上蹿……

2

一阵剧痛令郭美兰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她惊讶地发现温海隆赤身裸体压在自己身上,自己也是赤身裸体的。她伸手想要把温海隆推开,但是手上的力气不够,最主要的,那种感觉虽然带着疼痛,但它是奇妙的,让人欲拒还迎、欲罢不能……

郭美兰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温海隆在身上起伏运动,她想起银幕上那外国男女,想起自己是从放映厅出来上厕所的,怎么就上到这床上来了?这是哪里的床?脑子里晕晕乎乎,是一种迷醉失重的感觉,喉咙口痒痒的,她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声……

温海隆终于从郭美兰身上翻了下来,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郭美兰抬起一只脚压在他的肚子上,然后缓缓地爬起身,扭头看了看四面墙,光线昏暗,发现这是一个小旅社的房间。她真想不起来是怎么跟温海隆进入这个房间的,前一段记忆有些缺失,只记得脑子迷迷糊糊,身体却很亢奋,两个人在楼梯中间就有了一阵狂吻。

“老贼,你怎么把我骗到这床上啊?”郭美兰坐起身说。

“我没骗你啊,大家都是大人了,你情我愿。”温海隆有气无力地说。

郭美兰骂了一声,说:“你把我干了,你要负责啊!”

温海隆霍地从床上翻起来,一把搂住郭美兰说:“负责,我负责,负责一辈子,我这么爱你,负责三辈子也行!”他一只手往郭美兰的胸部摸去,“你放心,我负责,全世界再没有谁比我更爱你了!”

郭美兰借着窗帘透过的微光,看到地上躺着温海隆的裤子还有自己的乳罩、短裤等衣物,突然拔高声音说:“你是不是给我下药?我怎么有的事记不得了?”

温海隆受惊似的用一只手掩住郭美兰的嘴,说:“小声点小声点,这是旅社,隔壁也有人的。看你说哪去了?我是那么爱你,全世界还有谁比我更爱你!”

郭美兰拿开温海隆的手,放在手里捏着,说:“我现在是你的人……”

温海隆笑了笑,说:“你是我的人,我也是你的人。”

郭美兰突然翻下床,从地上捡起乳罩和短裤,神速地穿戴好,又从床铺另一边的地上捡起裤子和衬衫。温海隆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身上,她带着某种情绪说:“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

“看不够啊,看一辈子也看不过瘾,”温海隆咧嘴笑着说,“对了,都说第一次会流血,你怎么没有?”

郭美兰又骂了一声,怒目直视温海隆说:“那可能骑自行车弄破了,或者怎么破了,我怎么知道!”

“是,是,体育运动也有可能弄破,我只是问问嘛,”温海隆从床上下来,上前抱住郭美兰说,“你是第一次啦,我又没怀疑。”

郭美兰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温海隆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说:“哼,让你占便宜了!”她穿起裤子,一边扣着衬衫的扣子一边走到窗前,拉起窗帘一角往外面看了看,发现天快要黑了,这正是文化馆三楼的小旅社。刚才怎么来到这里,她真是一点也回想不起来,疑心温海隆给他下了药,可能就在那纸盒包装的饮料里,但是事到如今,生米被煮成熟饭,也只有认了。她坐到床上——这房间居然连一张椅子都没有,什么破旅社!她抬起两只光脚抖了抖,温海隆见状从地上拿起她的皮凉鞋,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脚,拍去脚上的尘粉,然后给她的脚套上鞋,小心翼翼地拉上鞋后跟。郭美兰心想,这还差不多,反正也是被他睡了,以后就跟他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郭美兰因为跟温海隆约好外出,所以没有睡懒觉,她打扮一新从卧室走出来,准备到冰箱拿一盒牛奶喝喝,走到餐厅猛然发现父亲和母亲端坐在餐桌前,桌上摆了三碗稀饭,正等着她似的。

“这么正经,开会啊?”郭美兰笑笑说,她看到桌上有一盘她最爱吃的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碟花生米,便坐了下来。

父亲郭新民坐在四方桌的上首,这是他固定的位子,母亲吴志丽坐在对面,如果哥哥回来,就坐在下端,这差不多是一家四人的席位。郭美兰一坐下来便低下头用嘴吸了一口稀饭,哧溜一声,好像很好吃一样。

“这么大了,还跟孩子一样?”吴志丽说着递上一双筷子。

郭新民轻咳了一声,一边吃饭一边问:“今天去哪里?”

郭美兰夹了一筷子的西红柿放到嘴里,说:“没有啊。”

“对了,兰兰,我们毛护士长有个外甥,大学毕业,在计生委工作,想要介绍给你。”吴志丽说,“这小伙子我见过,还不错。”

“不用啦,我有了。”郭美兰端起碗大口扒着稀饭说。

“你有了?我们怎么不知道?”郭新民的脸色一下凝重起来,严肃地问,“他在哪上班?叫什么名字?”

“哎呀,过几天就带回家给你们看啦!”郭美兰有点不耐烦地说,扒了几口饭,砰地放下碗。

吴志丽盯了郭新民一眼,说:“看你那么严肃,这是让人欢喜的事,我相信兰兰的眼光。”

郭美兰站起身说:“我找的人,总有我找的理由,你们不用操心,我也不是三岁孩子了。”

郭新民绷着脸说:“你可以找,最后还是要让我们把关。”

“行行行,到时候郭局长你就写上‘同意’两个字。”郭美兰笑嘻嘻地说。

几天后,郭美兰把温海隆带回家,向父母亲隆重推出。她一眼就感觉他们对温海隆个头、长相不满意。郭新民一直沉着脸,但还是不失礼节地给温海隆泡了茶,吴志丽询问了一些家庭情况和个人情况,温海隆一一如实回答。郭美兰发现父母亲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就知道他们是越发地嫌弃了。郭新民突然起身走进卧室,吴志丽对着温海隆一脸尴尬地笑了笑,也起身走进卧室。气氛一下子显得紧张而又诡异。郭美兰坐到父亲离开的那只沙发上,继续泡茶,给温海隆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她看到温海隆脸上倒是风平浪静,看起来没有任何反应。

“有个朋友在长泰路新开一间饭店,我们晚上一起去吃饭,”温海隆说,“送了一只花篮,总要吃他一点回来。”

“我知道,那个人有个表哥在我们局。”郭美兰说。

温海隆起身看了看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国画,他也看不出什么道道,便对郭美兰说:“走吧,到外面玩。”他所说的玩,不外乎骑摩托车兜风、看录像、小旅社开房。

“走。”郭美兰立即响应。

两个人走到门口,温海隆发动了摩托车,载着郭美兰一溜烟跑了。吴志丽听到声音从卧室里追出来已经迟了,不由得叹了一声,看到郭新民脸黑黑地走出来,对他说:“条件差一些,只要他对兰兰好也就好了。”

“我不同意。”郭新民说。

“看样子兰兰跟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吴志丽说。

晚上十点左右,郭美兰回到家里,一踏进客厅就发现气氛不对,父母亲严阵以待等着她。

“怎么这么晚?晚饭也不回家吃!”吴志丽带着责问的语气说。

“你跟那谁,我不同意,你们还是趁早断掉。”郭新民下命令似的说。

郭美兰噘着嘴,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包办婚姻?”

“这不是包办,也不是干涉,这是关心你。”郭新民像发表社论一样义正词严。

郭美兰不满地扭过头说:“反正,我就是跟他。”

“兰兰啊,这个人条件确实不够好,我们可以再找一个好一点的……”吴志丽拿出中医院党支部副书记的耐心,准备给女儿做做思想工作。

郭美兰突然一跺脚,像是要哭出来了,说:“找什么找!我跟他睡了,谁还会要我?我就跟定他了!”

郭新民和吴志丽一下全都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郭美兰当场宣布,如果父母亲不同意,她就绝食、罢工——明天不去上班了,让单位开除好了,她就跟着他一起摆小摊,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面对女儿的任性、刚烈,吴志丽心一软,还是先妥协了,她对女儿说,好吧好吧,只要他对你好就好,条件差一点也没关系,我们家可以帮他,关键是他要对你好。郭美兰嚷嚷说,他敢对我不好吗?他什么都听我的!他敢不好吗!吴志丽连声说,好吧好吧。郭新民却是恨得牙痒痒的,一声不吭,低头走回了卧室。

在单位素有“铁腕局长”之称的郭新民在女儿面前还是败下阵来,当然,他不能公开表示同意,但是他不再反对了,这也就意味着默认。郭美兰和温海隆的关系正式确定下来了,在吴志丽的要求下,温海隆带着父亲温水猛、母亲龚臭菊象征性地登门说亲,按照马铺习俗,他们带来了一个猪脚和苹果、龙眼干等几样东西,还给郭美兰送了“三金”——金项链、金手镯和金戒指,其实这都是郭美兰私下给温海隆钱,温海隆买来给父母充面子的。温水猛坐过牢,算是见过世面,龚臭菊虽说是大字不识的家庭主妇,但时常当街跟人骂架,还曾指着警察的鼻子骂过,自带气场,一点也不显得畏缩,两个人穿着基本得体,举止也比较大方,并没有吴志丽想象中的那么不堪。郭新民“正好”出差了,她便代表女方父母表示,尊重孩子们的选择,希望他们百年好合,女方愿意多出一点钱,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好。温水猛和龚臭菊连声道谢,龚臭菊说:“我们海隆真有福气啊!以前我去三平祖师公那抽签,就说他命很好,娶妻不花钱,又水又有工作,还有大厝住!”温水猛担心龚臭菊说得太离谱,赶紧制止她说:“别说太多,还是要感谢亲家母,感谢感谢。”吴志丽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不用谢。”心里却是酸酸的,非常难受。

马铺县税务局建了一幢宿舍楼,规定结婚才有条件分到套房,未婚只能分到单间,郭美兰立即叫上温海隆去办了结婚证,分到了一套120 平方米的房子,这也是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总算是赶上了。接下来装修,这是一笔不小的钱,郭美兰想也没想就给母亲摊派了任务,吴志丽面露难色,说你哥在厦门的房子也是刚装修,钱都给了他。郭美兰说,你别瞒我,我问过哥了,你们给了他二十万,我不相信你们就只有这二十万。老爸在几个水电站入股,一年就分多少啦?吴志丽连忙打断她说,好了,别说了,反正也给你二十万。有了钱,郭美兰和温海隆便一起设计,一起找师傅,一起采购材料,一起现场监工,实际上设计和采购,基本上是郭美兰说了算,温海隆不用上班,主要负责泡在现场监工。房子装修好了,这就快到了1993 年的国庆节,吴志丽有一天很慎重地对郭美兰说,你们就在国庆节把婚礼办了吧。郭美兰笑笑说,我知道,你们想收红包了,我先声明一下,我同学、同事、朋友包给我的红包,不能归你们。吴志丽心想,果真是养女儿刮娘家啊!她不高兴地说,你的归你的,我们一分也不要。郭美兰笑嘻嘻跟母亲撒了撒娇,说你们的红包肯定多,要分一点给我啊,我想买一间店面,让海隆开店。吴志丽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郭美兰和温海隆的婚礼在马铺县最好的金马大酒店玫瑰厅举行,原来预定宴席五十桌,结果开了六十四桌,都摆到了廊道上去了。郭新民是民政局局长,吴志丽是中医院副书记,他们人面广,还只是小范围通知一下,没有广撒请帖,不然来宾估计要把酒店都挤爆了。婚礼的仪式比较简单,郭美兰和温海隆上台感谢了双方父母、各位亲友和所有来宾,然后举杯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双方父母都没有上台致辞,坐在主桌的郭新民甚至没有离桌,就在本桌接受一些亲友、下属的敬酒,只是浅浅地喝一口,虽然没有板着脸,但也基本上没有笑容,倒是吴志丽笑眉笑眼,跟温水猛和龚臭菊互敬了几杯。温水猛喝了几杯白酒之后,便主动出击,到每一桌向人敬酒,豪情万丈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据说婚宴结束后,他烂醉如泥,刚走到家门口就瘫倒在地,龚臭菊没有发现,他就在自家屋檐下睡了一夜。

到底还是母女连心,婚礼结束后几天,吴志丽从所收的红包钱里拿了十二万元给郭美兰,交代说别让你老爸知道,也别告诉你哥。郭美兰说,我一定保密。她就用这个钱和私房钱以及装修剩下的钱,在税务局那条街上买了一间二手店铺,开了一间“美隆商行”——这名字还是郭美兰起的,温海隆不再是摆摊的小烟贩,而是坐店的商行老板了,这商行主打卖烟,也卖酒、茶叶及其他保健品。原先并不看好郭美兰和温海隆的人,这下也渐渐转变了看法,人家还是很恩爱的,一个公家上班,一个开店经商,相互补充,“一家两制”,这是多好的模式啊。

3

结婚一年多,郭美兰一直没怀孕,连她自己也有点奇怪,跟温海隆的性生活很正常,频率也很高,而且从没采取过任何避孕措施,这怎么就怀不上呢?有一天她独自回到父母家,郭新民不在,吴志丽直截了当就说,你们还没玩够啊?不生个孩子给我抱抱?郭美兰笑笑说,努力努力,争取明年生出来。但是到了年底,肚子还是没有动静,郭美兰越发感觉奇怪了,除了生理期,她跟温海隆基本上每天都来那么一回,而且体位多变,海隆相当勇猛,她也极尽享受地叫得天花板都要掉下来了,可谓高潮迭起,怎么就怀不上呢?又是大半年过去,郭美兰的肚子还是静悄悄的。吴志丽这下急了,通过人脉关系,联系了福州最好的一个专治不孕不育专家,带他们去做了检查。原来是郭美兰有毛病,免疫性不孕。专家给开了一堆中药和西药,还大大地鼓励了一番。

回到马铺家里的当天晚上,坐车累了,早早上床,温海隆一边往郭美兰身上爬一边说:“不孕就不孕,只要能爽就好啊……”郭美兰心里烦躁,一把推开了温海隆说:“去去去,别烦我。”温海隆乖乖地从郭美兰身上翻下来,不敢吱声,侧过身子便打起了呼噜。

温海隆每天在“美隆商行”,都会有一些王哥柳哥找他泡茶,有时也凑起来打麻将或者打“八十分”,一开始就是赌钱的,因为不来真的,谁会认真啊?不过开头赌得很小,慢慢才赌大起来。这两年多下来,温海隆粗略算了一下,自己还是赢的,而且赢得还不少。跟郭美兰从福州检查回来,温海隆感觉有点心灰意冷,说实在的,他并不大喜欢孩子,不过还是要有一个的,她是公家干部也只能要一个。当初他狂追郭美兰,看中的是她的容貌、工作单位和家庭条件,要不是使了一些计策,根本就不可能追到手。追到手并且结婚之后,温海隆有一种志得意满的成就感,他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嫉妒他啊,自己就是有这么大的运气,谁也挡不住啊!谁知道她生不出孩子呢?当然,专家说了,坚持吃药治疗还是可能生出孩子的,必须坚持、坚持!看来,郭美兰也不是那么完美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十分好啊。要是让母亲知道,恐怕什么恶毒的话都骂出来了。

以前美隆商行晚上一般开到九点就关门了,温海隆回家去陪郭美兰,有时郭美兰也到店里来,打烊之后两人一起去散步或者办事。福州检查回来之后,郭美兰一连许多天不让温海隆碰,前面几天他还有点忍不住,渐渐也淡了。经常到店里来的柯老斜带他去一个朋友开的娱乐室玩牌,那是马铺地面很有名的一个地下赌场,早有耳闻,去了一两趟之后总算是开了眼界,很快便成为常客。娱乐室是对外的招牌,其实是一幢经过改造和重装的原国企办公楼,四周围有一人多高的围墙,大铁门的值班室有两个人把守和望风,楼里的房间改装成宾馆的标间似的,有空调、有卫生间,有专门的人端茶送水和点烟,还有小姐免费按摩头部和肩部,如果需要特殊服务可以到别的房间去,不过那是要收费的。温海隆接连来了两个晚上,赢了三万多块钱,这让他相信自己果真是有运气的人。那个输得很惨的石大头说,老贼,你娶水某(美妻)又赢大钱,运气不要这么好好不好啊!温海隆哈哈大笑说,没办法,运气就是这么好!但是,从第三个晚上开始,温海隆的运气不好了,先赢后输、赢少输多,有一个晚上他输了十万多元,最后有点发傻了。他赌的“吓缴”——就是押大小,这是最没技术性又最不可能作弊的赌法,纯靠手气。他不相信自己的手气就这么差,所有的人都羡慕自己有福气有运气,这手气嘛,应该只是偶然——第二天下午,温海隆趁郭美兰上班时溜回家,把家里的几千元现金全部装进口袋里,然后拿着郭美兰的银行卡到自助柜员机取了两万元,便骑上郭美兰的摩托车往那娱乐室奔去。他想今天把本钱扳回来,没想到两三个回合,带去的现金就输光了。他想起郭美兰的卡里还有五万多元,只是今天取不出来,那可以先借,扳本,扳本,必须搏一搏!他借了五万,利息两分的,又一下输光了。他脸色发青,好久缓不过神来。他还想再借,但是老板不肯了,你利息还欠着,拿啥货还?还是柯老斜帮忙说话了,他有一间店,还得起的。于是再借五万重新坐到赌桌前,温海隆让一个小姐给他按了按头部,第一局赢了,他高兴地抽出几张钞票塞到小姐的乳沟里。但是第二局,输了,第三局第四局也输了,他气急败坏,把手上全部的钱押上去,一开牌又输了,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都蒙了……

温海隆不得不向郭美兰坦白赌博输得很惨,再不坦白,美隆商行就要被人封了。他向郭美兰跪了下来,说:“高利贷十万,快滚到十五万了……”郭美兰愣了一下,抬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尖声地说:“你给我滚去死!把我卡里的钱都取走,还借了高利贷,你向雷公借胆啊!”温海隆说:“这两天不还,人家就要上门来封店了……”郭美兰的声音又尖起来:“十几万,又不是几百元,你让我去抢银行啊!”真是太生气了,她顺手又甩了一巴掌,他不仅不躲,反而把脸特意凑上来。听着那响亮的耳光声,她感觉心里平静了一点,从沙发上站起身,瞪了他一眼,转头向卧室走去。

郭美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本来因为不孕的事已经够烦了,现在海隆又来这么一出,整个人像油锅里的鱼一样,在不停翻转中备受煎熬。不知什么时候温海隆躺在了身边,悄无声息的,一动也不动,她是翻身时触碰到他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想,当初怎么会看上他、跟定他?这个问题闺蜜问过她,她没有多说,只是说是缘,是命。内心里自己也曾多次追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也有痛苦的反思。按说,她根本不可能看上他的,只是他一个劲地狂追,一边大献殷勤一边威胁未婚同事不可接近自己,死缠烂打、软硬兼施。说实在的,那时自己心里也是有点害怕他对自己和家人使坏,所以没有完全撕破脸,那天不想待在办公室了,跟着他去看录像,只是看录像,又不是看上他,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床上了——当时她就猜测他在饮料里下了药,不然她肯定不会跟他上床的。怎么会呢?当时她迷糊了,有一段时间失忆了,如果没有下药,怎么可能会这样呢?可是,无论如何,自己被他睡了,这事闹开闹大,对自己太不利了,简直无脸见人,她不得不选择接受了他。后来父亲强烈反对,反而让她变得更坚定了,他条件不好,自己正好可以帮助他嘛,只要他对自己好,别的都不重要了——回想起来,婚后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开心、很愉快的,他听话,也会做点家务,而且床上格外卖力,令她特别享受。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有了孩子,小日子将会变得忙碌而充实起来——可是孩子迟迟不来,一检查,原来自己有问题,这实在令人沮丧。从福州检查回来,郭美兰就没让温海隆碰过,他或许正是因此才跑去赌大的吧。他在店里一直赌小的,她从没反对,朋友熟人之间玩牌赌点小的,非常正常,单位里那几个领导也是隔三岔五在赌,每次输赢在几百元之内,算是小赌怡情,谁知他却是赌得那么大!郭美兰发觉温海隆一点一点地黏过来,正想把他推开,突然他一下翻了上来,压在了自己身上。

“你干……干啥?”郭美兰咽了口水,问。

“我很久没干了。”温海隆说着,呼吸变得急促,手脚并用起来,几下就把她身上的衣物全都剥掉了。

郭美兰没有抗拒,看着他的眼眸在暗黑里发着亮光,一股粗气直扑到脸上来……

两三分钟之后,温海隆像是泄气一样从郭美兰身上翻滚下来,没头没尾地说:“你单位小金库那么多钱……”

郭美兰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你呀你,下回就不管你了……”

第二天上午,温海隆在美隆商行里刚烧开水,门口响起摩托车喇叭嘀的一声,连忙跑出去,只见郭美兰骑在摩托车上,对他使了一下眼色,他弯下腰从摩托车踏板上提起一只黑色塑料袋,抱到怀里。郭美兰没说什么,一下骑着车跑了。温海隆抱着塑料袋,那一沓沓钞票像是强心针,把他救活了过来。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当温海隆从郭美兰身上翻下来,他喘着粗气说他需要三十万,不然店会被人封掉。郭美兰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原来他晚上这么卖劲是有企图的……

我要是再赌,就跺掉手指头……面对声泪俱下的温海隆,郭美兰还是心软了,骂了一声“老贼”。但是不到一个月就有了第三次,她气冲冲地从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温海隆伸出右手放在茶几上,五根手指头齐刷刷的,她举起了菜刀,最后还是往旁边落下了……老贼啊老贼,郭美兰扔下菜刀,两手抱着头,发出了一声长叹。温海隆从沙发上站起来,抖了抖衣服说,反正你不帮也得帮,谁叫我们是夫妻?其实,那一瞬间,他也是非常害怕郭美兰会把刀砍下来的,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两眼盯着,随时准备闪开,好在郭美兰没有胆子砍下来,这让他紧绷的全身立即放松下来,也一下拿捏到她的心理。温海隆说,我真的不赌了,你给我生个孩子,我们好好过,你上班,我开店带孩子……说到孩子就说到郭美兰的痛处,她抱头摇着脑袋,像是咬牙切齿地喘着气,这里面有深深的自责,也有对温海隆一丝丝的愧疚。

马铺街面上还有“迎接新世纪”的标语,转眼就跨入了21 世纪,2000 年的春节也过了。这天下午温海隆骑摩托车送郭美兰到金兰大酒店参加同学会,看着她下车走向酒店的背影,心想,到底是没生过孩子,身材还是没有走样。想当年,狂追她的时候他是根本没有把握的,没想到还真追到手了,这么多年一晃而过,他突然也有了一点感慨。

晚上五点多,温海隆在美隆商行泡一包快食面吃了,把抽屉里的百把块现金装入口袋,看看货架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几包普通烟、几款工作茶而已,好久没进货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店铺已经抵押给娱乐室的老板,他随时可以上门来查封或者接管,进货已无必要,甚至晚上都不开门了。不管怎么样,温海隆还是担心对方会上门来讨债,尽管自己也混一点黑道,毕竟没人家混得好。回到家里,温海隆打开电视,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剧。婆婆妈妈的连续剧看得温海隆打瞌睡了,迷糊中好像还做了个梦,他猛地醒过来,看了一下时间快十一点了,郭美兰还没打电话回来。下午说好了,她回来之前打电话,他就去接她,看样子,同学会玩得很高兴。温海隆初中没读完,同学早都不认识了,想象不出同学会是什么情景。他转了几个频道,开始看一部打打杀杀的武侠片。

屏幕上杀声阵阵,温海隆突然听到砰的一声,门被关上的声响,扭头一看是郭美兰回来了,连忙起身迎上去。郭美兰身上有一股酒气,她抬起脚抖掉了脚上的鞋子,身子晃了一下。温海隆赶紧用手扶住她说:“你也没叫我去接?”郭美兰说:“有人开车,送我……”她推开温海隆,走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昂起微微泛红的脸,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你没事吧……”温海隆用郭美兰喝水的杯子倒了半杯开水,然后加了一点矿泉水,双手递到她手里。

郭美兰喝了一口水,突然叫了一声:“老贼!”

温海隆吓了一跳,郭美兰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这么叫他,现在看起来含情脉脉的,她怎么啦?只见她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让他坐下来的意思。他疑惑而又有点紧张地坐了下来,说:“你喝……多了?”

“喝了一点,清醒着,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郭美兰扭过头看着温海隆,不急不缓地说,“县纪委要开始清理整顿各个单位的‘小金库’,这回看样子是动真格的,我们局长有点紧张了,前天找我谈了半个下午。这几年来,你呀你,一而再再而三,老贼呀老贼,你知道我从‘小金库’拿了多少钱给你擦屁股吗?不知道吧,说出来吓死你,好几次领导过问,都被我蒙过了,这次我感觉过不了关……”

“过不了?那、那怎么办?”温海隆身子哆嗦了一下,说话也结巴了。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郭美兰冲着温海隆笑了一笑,猛地拔尖声音说,“老贼啊,我这辈子就毁在你手上啦!三百万,你说我要坐几年牢!”

温海隆勾下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不敢面对老师的眼光,其实他心里是有点害怕了,美兰开除、坐牢,店铺保不住,这房子也保不住……他脑子里嗡嗡直响,偷偷用眼睛余光瞄了美兰一眼,说:“我想、我想、我们……”

郭美兰又喝了一口水,把杯子砰地搁在茶几上,说:“我不想坐牢……”

“跑路!”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个词,只不过郭美兰嗓门变得粗浑,而温海隆声音显得细弱,两个声音叠加在一起,把对方都吓了一跳。

郭美兰仰头半躺下来,一只脚架在温海隆的大腿上,呵呵笑了几声,自嘲似的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马铺县民政局郭局长女儿、税务局出纳某某某跑路啦!”

温海隆抱着郭美兰的脚,假装专业地做了几下按压,说:“跑路是最好的出路了。我想,你不是5 日发工资吗?把钱从银行拿出来,我们就跑,不带钱跑,我们也跑不远啊。”

“是啊!没钱能跑多远?”郭美兰一下子坐起来,戳着温海隆的额头说,“老贼啊,你脑子好使!”

“这几天我们要好好计划一下,怎么跑,跑哪里?”温海隆说。

郭美兰两手搂抱住温海隆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反正,这辈子我是被你害了,只有跟你跟到底了。”

温海隆笑笑,回亲郭美兰一口,往背后墙上的挂历看了一眼,说:“太好了,5 日是星期天,你去把工资取出来,6 日大家来领工资,我们已经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郭美兰也扭头看了看挂历,说:“全局工资有将近二百万,这也够我们跑了。”

“‘小金库’还有多少钱?也全部弄出来,一不做二不休……”温海隆说。

郭美兰回头瞪了他一眼,说:“你想得美,前几天开始严管了,没有局长、会计和我三人的印章,一分也动不了,我们挪用的钱,过几天肯定就查出来了。”

“所以,5 日,是最好的时间了……”温海隆说。

郭美兰又叫了一声“老贼”,把他按倒在沙发上,猛地骑到他身上……

2000 年3 月6 日下午,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马铺传开:税务局出纳郭美兰携款潜逃了……

00

睡眠中被手机铃声叫醒,我从桌上抓起手机,铃声已经停了,看了一下号码是肖成志打来的。肖成志是我同学,在马铺县公安局当过经侦大队长,疫情前因为个人身体原因,辞了大队长,工作立即变得轻松,三不五时找我泡茶。对了,他是我同学,也是郭美兰同学,郭美兰案发时,他还在土楼乡派出所,后来到了县局,负责过此案的侦办。

我翻身坐起来,回拨了肖成志的电话,说:“过来泡茶啊。”

肖成志说:“现在我没空,有个事要麻烦你一下,我女儿写了篇作文,准备参加学校的征文比赛,你看看,润色一下,我发你微信了。”

经常被麻烦这种事,我也习惯了,说了一声“好”,然后问:“对了,那个郭美兰怎么样?”

肖成志疑惑地问:“郭美兰?哪个?”

我大声地说:“我们美女同学啊。”

肖成志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说:“你还念念不忘啊,我都快不记得了。”

我说:“你们不是又发了悬赏通告吗?”

肖成志叹了一声说:“这都二十几年了,恐怕难啊。”

“郭美兰案发时,你还在土楼派出所吧,听说他们是逃往了石狮?”

“是,当时分析判定逃往石狮,县里派出一个追捕小组,但是在石狮侦查了一周,服装城、姑嫂塔、黄金海岸,都去了,一无所获,撤回来之后,又听说是逃往广东汕头,又派人去,连个影子也抓不到。”

“当时没监控,买车票也不用实名,难度是比较大。你到经侦大队后,不是到广州蹲守过?”

“那时有个线索说郭美兰在广州出现过,我们立即派了一个小组,在广州摸排了七八天,无功而返,后来再也没什么行动了。说实在的,这不是命案,‘命案必破’,上头追得紧,这个算积案吧,虽然对领导也有个考核指标,但终归没命案那么重视。”

“现在探头这么多,你说,要是郭美兰经过某个监控被拍下来,会被抓到吧?可是她至今未被抓到,这说明,一、她刻意回避了这些探头,二、她生活在不发达地区,没有那么多探头,三、她不在了。”

“不在了?”

“嗯,这是我的设想啊,郭美兰不在了,一是逃亡路上死亡,意外死亡或自然病死什么的,二是她被老贼杀了,尸体没有被发现,老贼一个人逃亡。”

“这——也是有可能的。”

“还有另一种可能,郭美兰把老贼杀了,她一个人逃亡,在某个不大不小的地方,比如像我们马铺这样的小县城,洗白了身份,开了一间小店,或者做着一份安静的工作,循规蹈矩地过着日子。”

“呵呵,有可能,谁知道呢,这也是有可能的,作家你的脑洞很大嘛。”

“这只是常规的设想吧,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想,郭美兰和老贼都不在了。”

“两个都不在了?去了哪里?”

“从你警察的思维来设想,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作家可以天马行空地想象,警察必须有线索、有证据,又不能瞎想。”

“警察破案有时候也是需要想象力嘛,在想象力的激发下,打破常规,超常发挥,或许就有新的发现啊。”

000

手机在书桌上震颤着,虽然被调成了静音,无声的震动却是比铃声更烦人。我拿起电话一看是“肖成志”,划了一下屏幕,按了免提。

“作家,快下来吧,我在你楼下,带你去一个地方。”肖成志说。

“什么地方?你怎么觉得我在家?”我说。

“郭美兰家,你不在家就算了。”

“在,在,我在,我马上下去。”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穿便服的肖成志骑着一辆电动车在楼下等着我,满脸带笑地说:“一说郭美兰,你就激动了。”

“郭美兰怎么样?抓到啦?”我着急地问。

“没有啦。”肖成志说,“她妈不是跟我妈有点面线亲吗?我妈回老家,有人给她捎了点东西,让我带过去,叫你做个伴。”

我虽然失望,但还是很乐意的,某种意义上说,我这是走进小说里所写到的真实场所,也是即将见到小说所写的真实人物。我坐到了肖成志后面的车座上,两个中年男人挤一部电动车,还是有点够呛的。

“作家,你现在是重量级人物了。”肖成志说着,启动了电动车,往溪边桥方向跑去,跑了一段建设路,拐进向东路,这里大多是旧房子,显得相当破落了。

肖成志开着电动车左拐右拐的,绕了几个弯,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来。我看到水泥地面裂开很多口子,那一排房屋几乎都关着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陈腐朽败的气味。20 世纪80年代中期,也就是我读中学的时候,这里是马铺县最好的干部住宅区,也是马铺县最早的套房,县委书记、县长等一批高官都住在这里,据说级别最低的也是正科级的局局长,比如郭美兰的父亲是民政局长,正好到了住在这里的门槛,按级别有正科级、副处级、正处级三种不同平方数的面积。想当初何等风光与高贵,如今却是这般衰败不堪,原来的住户除了郭美兰一家,21 世纪初就几乎都卖了,买了更好的新楼盘,这里的房子基本上都转了好几手,现在住在这里的全都是乡下进城做苦力的农民工和城里一些老弱病残的低保户。

肖成志从电动车踏板上提起一只装着东西的黑塑料袋,走上前用手推开郭美兰家的门,那油漆剥落的木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我恍然回想,二十几年前,郭美兰推门回家,那时候的门还是光洁泛亮,声音也是轻柔的吧,显然现在一切都有了历史的厚重感。

进门便是光线不足的客厅,两边是卧室,往后是厨房和阳台——一层楼没有阳台,其实是多了一道后门。以前的套房设计有点奇怪,现在看来格局很不合理。我跟随在肖成志后面走进来,眼光适应了几秒钟才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白头发的胖老太,那就是郭美兰的母亲吴志丽。对面老式电视柜里摆着一台大屁股的电视机,这是古董级别了,上面播放着某出清宫戏,没有声音,吴志丽坐在沙发上是在打盹,而非看电视,我们来到了她面前,她都没有一点反应。

肖成志像主人一样让我在左侧的沙发上入座,他俯着身子向吴志丽大声地喊叫起来:“三姨,我来啦!”

吴志丽身子哆嗦了一下,像是从睡梦中醒来,看着肖成志说:“你来啦,来啦,”转头看到我,又说,“来啦,都来啦。”

肖成志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到她身边,说:“内山寄出来给你的,里面有一包喜糖!”

听到肖成志说得那么大声,我就知道吴志丽耳背,这样要跟她交流确实有点麻烦。突然,那台老电视机发出响声,是里面清宫戏人物的对话。吴志丽并没动遥控器,是电视机自动地恢复了声音,看来有点诡异。

肖成志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来,对我说:“喝茶吗?”

我看桌上的茶几颜色相当古怪,说:“不喝。”

肖成志本也没打算泡茶,说:“马上走,不好意思,我们坐一会儿。”

我说:“不能让我白来啊,总得让我问几个问题。”

吴志丽听着我们说话,应该是听不清楚,她看看肖成志,又看看我,说:“我给你们泡茶。”

肖成志说:“不用泡了,我们坐坐就好。”他介绍我说,“他也是美兰的同学,是一个作家。”

“哦,美兰,你知道美兰跑哪里去吗?”吴志丽定定地看着我。

我看了看她混浊的眼神,说:“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她去哪里了。”我把每个字的咬音都加重了一点,感觉像是在说台词似的。

吴志丽点点头,嘴角歪斜地扯动一下,说:“你知道了,一定要告诉我。”

“一定啊!”我说,“阿姨,你估计她会跑哪里?”

“唉,这个死查某囝,当时找了那个老贼,我是不同意的,她偏偏就爱,这一步错,就步步错了。”吴志丽说。

“阿姨,是不是你从小比较宠她,她比较叛逆,你不让她跟那个老贼好,她偏要好?”我说。

“不是啦,不是啦,她一直很乖的,她就是被老贼骗了!”

“这个老贼也真够厉害,这么能骗!”

“这个女孩子啊,最怕男人的迷魂汤,没有谁逃脱得了。”

肖成志掏出手机刷抖音,对我说:“反正我没事,你爱聊就聊吧。”

我往吴志丽侧了侧身子,说:“美兰跑路前都没跟你们透露一点信息吗?”

“没有,这个死查某囝,她要说欠多少钱,我跟她爸借钱也会帮她还上,她什么都不说,前一天还回家吃饭,什么都不说!”

“她一个人回来吃饭,还是跟老贼两个人一起回来?你们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吗?”

“啥?你说啥?我不记得了,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用,很多事情记不得了。”

“阿姨,你有文化,又当过领导,你的思维能力还是很强的,我想问你一下,当你们得知美兰跑路之后,你有什么反应?”

“你说啥反应?”吴志丽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嘴里呼出一口粗气,“你说啥?你好像是记者?”

“我不是记者。”我说。

肖成志从手机上抬起头说:“他是作家。”

“哦,作家,作家是写书的,我年轻时也是爱看书的,现在我都不看了,有时看电视,发现电视剧都是编的,编的没现实的好看。”吴志丽说。

“你这话说得真有水平,到底是当过领导的人,”我说,“阿姨,我想问你一下,你感觉美兰最有可能去了哪里?她会不会突然间回来?”

“唉——”吴志丽发出一声长叹,“她老爸过世,她都没回来。”

“她不知道,她知道了,可能会回来。”我说。听说郭美兰父亲过世时,警察来蹲守过,一无所获,那个老贼温海隆的父母前几年先后过世,警察也是日夜蹲守,同样一无所获。

“谁知道呢?她也太能跑了……”吴志丽说。

肖成志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说了两声“好好”,挂断后对我说:“我有事回局里,你在这里继续聊?”

我说:“我也回去了。”我感觉一时半会儿聊不出重点,真要挖出一点料,我应该回去准备一下,过几天自己再来。

肖成志大声跟吴志丽说:“我们有事要走了,有空再来。”我也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吴志丽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挥着手说:“好、好、好。”

肖成志用电动车载着我驶上大街,说:“美兰她妈这几年气色差了很多。”我说:“还好,不是太差。”肖成志说;“原来多好啊,你不知道,她退休也是享受正科级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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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独自一人来到了郭美兰家。

“阿姨——”我喊了一声,推开那虚掩的门,看到客厅暗淡的光线里,电视机的光亮一闪一闪,郭美兰的母亲吴志丽坐在沙发上,像是看电视又像是打瞌睡。

“阿姨!”我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来了……”

我问:“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脑子不好用,又没全坏掉,”吴志丽认真地盯着我说,“你是阿志。”

我心里笑了,她把我当成肖成志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说:“阿姨,你最近好吧?”

“头痛、脚痛,不痛就好了。”她说。

“年纪大了,免不了这痛那痛的,我看你的状态总体来说还是很好。”

“我——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讲给你听一听……”

“好呀,你讲呀。”

“我——美兰——我梦见美兰回来了,她跟那个老贼一起回来的,奇怪,他们不是回这里,他们是回老头子的老家——你知道吧,就是土楼乡金山村,很有名的咸菜村,老头子的老家是一座破旧的古厝,早都没人住了,不知道他们回去做什么……”

吴志丽侧转过身子看着我,在她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一幅场景在我面前徐徐展开,我心里暗暗吃惊——其实,我在虚构小说时也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啊,怎么她讲的梦境跟我脑子里虚构的情景重合了?

“美兰在外面跑了几年,又黑又瘦,那个老贼本来就瘦,老头子看着他们瘦得不像人样,煮了一大锅咸菜肉饭给他们吃,他们狼吞虎咽地把一大锅饭全都吃完了,可怜啊,这是有多饿啊,美兰一直打着饱嗝,老贼也一直打着饱嗝,老头子说,吃饱了我带你们去自首。老贼说,那不行,那要坐牢的。老头子说,坐牢也比你们东奔西跑好啊。老贼说,我们就躲在这里……”

我越听越震惊,我在小说里虚构的情节也是这样的,我尚未写出来,也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吴志丽竟然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这是巧合,还是某种预兆?

吴志丽停了下来,咽了一口水,我发现她浑浊的眼睛里面有一点光慢慢暗了下来,连忙问:“然后呢?”

“然后,醒了啊……”吴志丽叹了一声说,“就是一场梦啊……”

我震惊的心情怎么也无法平复下来,在我虚构的小说里,我还是有后续内容的,恐怕是谁做梦也想不到的,因为它只是我脑子里的虚构,谁能钻进我的脑子呢?

钟点工来了,据说这是吴志丽儿子请的一个有亲戚关系的钟点工,每天给她做一日三餐,还给她洗洗衣服搞搞卫生。她不愿意到厦门跟儿子一起生活,宁愿住在这老房子里。

我觉得我该走了,顺口说:“阿姨,其实你去厦门住比较好。”

“厦门?这里没人住,美兰回来都找不到门……”

我心里一惊。

第二天早上,我突发奇想,开着车按照导航的指引,来到土楼乡金山村。进村路口有一棵高大的枫树,这是全村的风水树。村里到处都是水泥路,新旧参半的房子东一簇西一簇,没有规划,也没有章法。村道上见不到行人,只有田地里可以看到零星几个中老年妇女。据说这个村早年以腌制咸菜出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腌制咸菜的大桶,这几年外出营生的多,据说把腌制咸菜的技术带到外面去了,留在本村的人仍然还是以腌制咸菜为生。我开车到了一个开阔的水泥埕上,原来面前就是雕梁画栋的郭氏家庙,有个中年人正从里面走出来,我连忙停车,降下车窗问:“兄弟打听一下啊,郭局长老房子在哪里?”

“哪个郭局长?”那人愣了一下。

“就是原来民政局郭局长,郭新民。”

“哦,”那人转向右边,用手往前指了一指,“在那里啊,早都没人住了。”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到一座三间起的平房,砖土结构,门埕前都长了好几丛杂草。

“你要干什么?”那人突然警觉起来。

“没有干什么,看看而已,我是美兰的同学……”

“美兰?哦,哦,美兰,她在哪里?她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啊,她回来这里了吗?”

“回来这里?怎么可能?”

“比如,她偷偷跑回来,藏在老房子里,郭局长突然也回来了……”

“郭局长退休后是回这里住了好久,本来还说要把旧房子翻修一下,后来没动静,还是回城里去了。”

“哦,谢谢啊。”我道了谢,开车往前面开去。

郭氏老厝在路边,本来有一小道斜穿到门前,现在茂密的杂草几乎把小道覆盖了,我只好把车停在水泥路边,然后下车,穿过草丛走到门埕。三间起的砖土房看起来年久失修,门上的春联褪色成白纸,且风化得一触即脆。我在门前走走看看,估计这里有五六年人迹罕至了,我脑子里虚构的情节总算有了一个实景——可是,那个故事有可能发生在这里吗?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皆有可能。

我的小说大致是这样虚构的:

郭美兰和老贼潜回老家老厝前,通过公用电话告知了郭新民。郭新民想了想,还是带了一些吃的来给他们。他一直劝说他们自首,老贼坚决不肯,郭美兰则是摇摆不定。第一个晚上,郭美兰和老贼睡在里间,郭新民则睡在厅堂,听到里面传出老贼的呼噜声,那睡得可真香啊,恐怕他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当然郭新民是睡不着的,自从女儿跑路后,他的睡眠也被毁了,吃安定、吃三唑仑都没用,现在,女儿就在隔壁,他同样睡不着,因为这时的女儿已经不是从前的女儿,女儿的一切全都毁于老贼之手了。

郭新民没睡着,早早起了床,试了一下两三年前带来的电饭锅,还是可以用的,便煮了一锅稀饭,打开这次带来的榨菜、肉干,吃了一碗。美兰从里间走出来,她整个人都变形走样了,初一看不敢认作是女儿,只有细看,才确认这真的是女儿,命运把她彻底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美兰在郭新民面前坐下来。父女俩四目相对,默默无言。十余年的逃亡生涯,郭美兰不知从何说起。十余年的牵挂思念,郭新民更是无语凝噎。两个人像是冻僵似的久久地发呆。还是郭新民先动了动四肢,他给她盛了一碗稀饭,她低下头,三口五口就吃完了,也不用菜,好像是饿坏了。郭新民又盛了一碗,她又是风卷残云似的吃光。郭新民心里排山倒海地翻腾,说:“你们真不想投案自首吗?”郭美兰低声地说:“他害怕坐牢,我也是害怕。”郭新民说:“可是你们这样何时是个尽头呢?”郭美兰说:“不知道,只能这样了,命……”郭新民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命!当初你不跟老贼,怎么会有这个命!”郭美兰说:“你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你把他杀了也没用……”郭新民咬着牙呼了一口气。郭美兰缓缓站起身,对他微微一个鞠躬,说:“爸爸,对不起你。”然后走进了里间。

十几分钟后,老贼从里间走了出来,郭新民说,吃饭吧。桌上盛好了一碗稀饭,摆好了一双筷子。老贼走到桌前,面无表情地看了郭新民一眼,什么也没说,坐下来就吃起稀饭,哧溜一声,几大口就入肚了。他用手抓了一块肉干放进嘴里,端起碗嘶嘶嘶地几筷子扒拉完,放下碗,定定地看着郭新民,身子软绵绵坐不住了,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郭美兰从里间走出来,大惊失色,说不出话来。郭新民淡淡地说:“我把我吃的三唑仑全放到稀饭里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我打电话110 报警。”

弯下腰准备扶起老贼的郭美兰一听报警,连忙放下老贼,恐惧地喊了一声,“不行!”她起身扑向郭新民,抢夺他手上的手机。郭新民气不打一处来,肘子往外一拱,直拱在她的下巴上,她往后打了一个趔趄,没站稳就往后跌倒,后脑勺正好砸在墙角的一只石臼上,咚的一声闷响,郭新民惊诧地看到她的后脑勺流出了一摊血……

“美、美、美兰、兰兰……”郭新民哽咽了几声,忍不住哭了起来。

美兰气息全无,郭新民渐渐止住了哭泣,站起身走到里间,从床铺下面找到了一条粗大的绳索。他拿着绳索,内心倍感凄凉,走到昏睡的老贼身边,把绳索套进了他的脖子,然后一下一下地勒紧。

老贼睁开了迷糊的眼睛,全身绵软无力,嘴里发出“哦、哦——”的声响。郭新民对他说:“你毁了我女儿,这辈子你还不了了。”老贼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了,他极力地想要喊出来,但是嘴巴空洞地张开着,一丝声息也没有……

“你毁了我女儿。”郭新民平静地说着,把手上的绳子勒紧了。

郭家屋后有一间木棚,里面有一只腌制咸菜的大桶,这是父母在世时用过的,已经多年不用了,但是桶里还有一层厚厚的盐卤。郭新民花了半天的时间,慢慢地把美兰和老贼拖到咸菜桶前,然后用绳子吊起来,扔到了大桶里。他在老厝里找到一大包五十斤的存放多年的粗盐,全部撒到了桶里,正好把两个人掩埋。

郭新民当天晚上回到马铺的家里,不到半年,郁郁而终。

我站在郭氏老厝门前呼了口气,突然有点发毛,我看到屋后是有一间木棚,那里面自然也是有一只腌制咸菜的大桶——郭新民真的把女儿和老贼腌在了大桶里吗?我被自己虚构的情节吓得心跳加速,不敢多看,连忙转身逃回了车里。

开车回马铺的路上,我镇定了下来,拨通肖成志的手机,把昨天听吴志丽说的梦境和我所虚构的情节告诉他,我说:“万一这是真的呢?你们应该来他老厝的咸菜桶检查一下。”

肖成志充满鄙视地说:“编吧,作家你就继续编吧,反正瞎编又不犯法。”

“你不相信啊?那我打悬赏通告上的那个电话试试,说不定……”

“这可不一样了,你乱打警务电话,可能会被当作寻衅滋事抓起来。”

“我积极提供线索啊,有奖金,奖金我可以捐出去。”

“你呀你,小说编多了。”

“现实比小说传奇多了啊,一切皆有可能。”

“那你就试试吧,现在我又不管那案子,我就等着看你的笑话了!”

“肖大队长,当警察也是需要有想象力的,你为什么当到大队长就止步了?就是因为你缺少想象力。”

“破案必须要有证据,证据,你小说写多,脑子写坏了。”

“看看吧,到底是谁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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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脑上找出郭美兰和老贼温海隆的悬赏通告,给上面的联系人邹警官打了手机,接电话的听声音是个年轻人,他很有耐心地听着我的报案,一边听一边说着“嗯嗯嗯”,应该还是一边在记录。最后他说:“谢谢你提供的线索,我们将尽快核实。”

放下电话,我编了一条微信发给肖成志:我向郭美兰专案组提供线索了!

肖成志过了一会儿才回了个笑晕在地的表情。

三天后,我突然接到肖成志打来的电话:“作家,你神了啊你!”

这时,一个电话进来,我一看显示是“邹警官”,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大声地对肖成志说:“那是!”然后摁掉他的电话,接起邹警官的来电,说:“你好,邹警官。”

“你好你好,何作家,是这样的,领导让我向你通报一下,根据你所提供的关于郭美兰、温海隆的线索,我们在现场查勘,发现咸菜桶里有两具干尸,经过DNA 等多方比对,确认是犯罪嫌疑人郭美兰、温海隆。谢谢你提供的线索,我们领导希望过会儿到你家拜访你,并向你发放奖金。”

我平静地听邹警官说完,一点也不惊诧,好像这一切全都是按我的剧本在排练,不过我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兴奋,这到底是真的啊!小说的奇迹还是惊人的巧合?

马铺县公安局三个警察来到了我家,为首的是分管积案侦破的马副局长,然后是邹警官,另外还有一个负责拍照的女警官。马副很正式地握着我的手,面对女警官的照相机镜头,说:“一件积压了二十二年的大案,近日成功破获并结案,在这里,我们特别感谢何作家提供的线索。”接着,邹警官取出一张特制的支票,展开后让我和马副各持一端进行拍照,我看到上面写着大大的几个字:人民币伍万元整。五万就五万,相当于一本定价五十元的书第一次印了一万册的百分之十的版税,而且还是税前。邹警官对我说,过几天钱会打到我卡上。一番拍照之后,马副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喝茶了。马副告诉我说,他们依法搜查了郭新民生前的住所,有一张旧式办公桌,抽屉里是他生前用过的各种工作笔记,里面内容很多,有工作调研记录,有重要会议笔记,有个人日记,有备忘录,有社论和文章摘抄等。他们在一本笔记本里发现他一篇个人日记,写于2014年6 月5 日,详细记录了前一天事件的整个过程:他在老家房子里劝说女儿女婿投案自首,他们不听,最后他在稀饭里下了安眠药,女婿倒地不省人事,他准备报警时,女儿跟他争夺手机,不慎跌倒,撞到石臼,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他绝望而又悲愤,用绳子勒死女婿,把他们腌在了咸菜桶里。正是因为有盐巴的腌制,两具尸体没有发出异味,导致多年无人觉察。我在小说里没有写到时间,只是笼统地说,郭美兰和温海隆在外面东躲西藏十来年,身心疲惫,偷偷潜回了老家,看来这个时间跟现实的时间差不多可以对上。我问马副,能不能把这篇日记复印一份送给我?他说,这是不可以的,他将主要内容复述让我知道,已经是破例。他们还通过笔迹鉴定等技术手段确定了这篇日记的真实性,确定郭美兰系意外死亡,温海隆为郭新民所杀,但因郭新民已病逝,不再追究刑事责任,郭美兰、温海隆两人已逝,也不再追究刑事责任,此案圆满地画上了句号,卷宗归档,马铺积案破案率又提升了若干个百分比。马副站起身再次握着我的手说:“感谢你啊,何作家,要不是你,这个案子现在还破不了!”

肖成志在三个警察告辞之后也上门来了,他一进门就怪模怪样地上下打量我,说:“嘿嘿,何作家,我对你‘抠目相看’了。”

“你的某些观念早就应该改变了。”我说。

“想不到啊想不到,”肖成志拿起那张特制的支票看了看,“你成大仙了。”

“我不是大仙,我早就告诉你,小说的虚构不是瞎编,它是一种逻辑推理和预测。以前我有篇小说写到乡村猎人,一次在森林里打猎,误把一个孩子当作野猪打了,好几个人跟我说,这不可能,你瞎编,我说这是我编的,但不是瞎编。不久之后,土楼乡就发生了一个真实案例,有个打猎的人真把人当作野猪打了……”

“这个案子还是我经办的。”

“这就对了,虚构的情节演变成了现实,事实上,现实比小说更丰富、更传奇。”

“反正,我本来就说不过你,现在对你更是只有滔滔不绝的崇拜了……”

“不要崇拜我,以后好好读我的小说就行了。本小说系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哈哈哈……”

据肖成志说,郭美兰母亲吴志丽获知事情真相之后,猝然倒地,被送到马铺县医院急救。她儿子从厦门赶回来,第二天把她转院到厦门心脏中心,目前她还在重症室,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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