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许玲
李静和小画站在村口的树荫底下时,小画指着远处的人影问,他是不是邦爹爹?李静只能看得到烈日下一个正蹬着三轮车的模糊身影,一个晒得发亮的光脑壳。未待她回答,小画又说,是他,他会拆了自己的牙齿做大门,还会把它们当作锅铲炒菜。
这句话来自李静给小画讲的故事。她被孩子缠住的时候,随性乱编的故事里总会有邦爹爹的影子,慢慢竟成了一个睡前故事系列。故事里有着灯泡一样的光头,长得两粒大门牙的老头无所不能,像小画一样,脑袋里面灌满了稀奇古怪的理想。邦爹爹想当伟大的泥瓦匠,他给邻居做了一个烟囱。做完后,他得意地俯下身子,将头伸进烟囱里大喊,怎么样,我做得不错吧?话音未落,烟囱倒了,他的声音和身体一起从自己做的烟囱里掉了下来,砸进了炒菜的大锅里。小画哈哈大笑,像圣诞老人一样吗?李静说,不是,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人肉炸弹。邦爹爹发明了一种给植物打农药的喷雾机,一节一节装满了药水和水龙头的水壶如同火车车厢一样,在炎烈的田头奔驰,邦爹爹看上去像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小画问,结果呢?李静说,他被毒晕在了棉花地里,被四个人抬了回去。小画问,还有呢?邦爹爹想当医生,有一天,他给一头公猪治病。其实是配种,但是李静只能跟小画说是治病。那头生了病的公猪驮着他,跳出猪栏,直冲进一棵大树底下。那里有一桌打牌的人和一群看牌的观众,一头猪和一个人,把大家都冲翻了……小画洗澡的时候,听到他的故事,笑得嘎嘎的,就像一只不肯上岸的鸭子。
三轮车载着人影越来越近。那个人的身子被车压弯得像一张弓,车上码得高高的不锈钢铁条和它们的影子,投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压迫得他龇牙咧嘴,露出来的牙像长势不好的玉米,门牙尚在,大部分牙已经丢失。用小画的话说——那些牙齿走亲戚去了,忘记了回来。李静确定正是他,年轻时个性鲜明的五官进入晚年之后,以一种更深入的姿态嵌在脸上。这是小画第一次见到邦爹爹,但是她在某些方面的能力就和她糟糕的成绩一样令人惊叹。
邦爹停了下来,从脖子上取下毛巾擦着被汗水蒙住的眼睛,以及被太阳烤得要着火的光头,打量着牵着孩子的李静和她身边硕大的行李箱。李静先开口叫道,邦爹。邦爹笑得灿烂,小静回来了!李静曾经如豆芽般的身躯已经被生活喂成了一蔸白萝卜。小画还是婴儿的时候,李静抱着她,从遥远的北方回过一次老家,差不多八年了。但是,邦爹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她。此时的她被生活折磨得心灰意冷,眼皮倦怠。她在老熟人面前丝毫不想掩饰自己一副落难者逃亡回家的模样。
李静推了推身旁的孩子,说道,小画,叫老爹。
邦爹其实只比父亲李国忠大七八岁。因为辈分,她从小叫他邦爹。李静知道小画不会开口叫人。一个单元里住着的二楼老太太,几次将她挡在楼道口,也没有让她开口叫人。老太太受了挫败,对着小画说,哎呀,原来你是一个小哑巴。这种激将法对她完全没用。就像经过无数次唠叨,她的鞋子总是要穿反,半边屁股蛋总要露在外面一样。小画奶奶说,这个孩子只有听故事的时候才有耳朵,其他时候都是没有耳朵的。这个7 月,她奶奶再也不会为这个两岁才学会走路、五岁才学会跳的孩子烦恼了。在小画抚养权上面,他们家连象征性的争取都没有,似乎一个被医院评为智力低下,考试只能得到一个笑脸的孩子是她单体繁衍下来的。
邦爹看着小画说道,这个孩子不得了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以后有大出息啊!李静苦笑,就在上周,小画获得了一个新诊断——读写障碍症。这也解释了她二年级学完了,指着课本上的字,十个字不认识九个,连自己名字都写得东倒西歪的原因。医生说,这是一种先天性的神经系统发育异常的疾病。小画大声问道,邦爹爹,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李静说,这孩子,邦爹爹是你叫的吗?
邦爹笑道,我说,你以后能考上好大学。小画说,他们讲我是一个傻瓜,考不上高中,只能当厨师和快递员。邦爹说,他们说得都不准。小画问,为什么?邦爹说,因为我会看相。小画问,什么是看相?
李静拉着小画的手从树荫底下走出来,与邦爹擦肩而过。小画笑嘻嘻地打量着他,问道,你的头为什么这么亮?李静喝住她,小画!她不好意思地解释,小画是十万个为什么,问一天一夜都不会停的,我们先回去了,您去忙吧!邦爹用毛巾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大声说,我说得没错的,爱问为什么的孩子才聪明。我们村那么多孩子,只有你小时候最喜欢问为什么,结果那一届只有你考上大学了。李静笑笑,那又怎么样?
大皮箱的轮子在水泥地板上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太阳在头顶上煮开了一壶水。李静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影子——天地空白一片,热浪升腾,像一条微波澜澜的河,那辆车如同一只负重的蚂蚁,正在浪花中缓缓前行。这条路,像扁担一样挑起了分布在两边的田野。这里曾是一条很窄的小路,两边的草像头发一样将小路变成一个中分的发印,一些孩子将两边的草打上一个一个的死结。大人们咬着牙,挑着担子脚步匆匆。虽然埋着头,思维却比脚步更早到了家里,饭要做了,猪要喂了,泥猴子要从水塘里喊上来——连人带箩筐摔下去的人总是有的,姿态往往不同。孩子们得了逞,笑得岔气。大人们骂得淋漓畅快,其中一个最厉害的拍掌跺脚,口水沫子四处乱飞,地都要开出一条缝:不要被老子捉到了,一扁担把你们拍扁,塞到堰塘里喂泥鳅!女人那时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却被早早唤作了嘎嘎(外婆)。又因为右眼一角被人牵扯住般不停地抖动,村子里的孩子都叫她扯嘎嘎。破锅配歪盖,她正是邦爹的老婆。李静独自行走在回忆的道路上,那些雕刻在大脑回路上的场景令她不自觉想笑。但是,小画扯动她的衣角提问:妈妈,看相是什么意思?李静的思绪就被这句话绊倒了,她意识到那条路已在过去的某一年离世,和童年一样不可再逢。这让她比来到之前更加伤感。晒得要腾起烟的庄稼,远处露出一个狮子头的石桥,都在泛着雾气的眼睛里沉沉浮浮。
小画的头发已经一缕一缕贴在脑门上。她仰着头,因为讨要一个答案,眼睛里的光芒流动。李静想起小画的班主任在放暑假前对她说过的话,这孩子看起来很正常啊,和那些聪明的孩子没什么不同,有时还挺会说的,为什么作业就是搞不懂呢——两年了,所有的考试都没有分数,只能得到一个笑脸。医生告诉她,小画是一粒基因有缺陷的种子长大的,而这不是她的错,她对小画的愧疚和爱只能转变成耐心。她跟小画解释,相由心生,一个人心地善良,面目就会变得温柔可亲,邦爹觉得小画聪明,因为他看到了小画眼睛里面的星星。李静接着讲起了邦爹爹系列里的新故事:有一年夏天,一个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敲着一面铜锣来到邦爹爹家去“借歇”。那个年代,到别人家里借住一晚就叫作“借歇”。那个算命的盲人一连在邦爹爹家住了半个月。后来,邦爹爹就开始自学易经八卦,他又多了一个理想,老了后在城里选择一座天桥支个凳子,摆个摊儿混饭吃。
一些生涩的词并没有让小画提出疑问,她高兴地说,让邦爹爹去我们那里的天桥上摆摊,我给他做一个收钱的箱子。李静笑,好。小画又说,他什么时候会老?我觉得他现在就已经老了呀。
李静摸了下小画的头,指着远处的两个人影说,外公外婆来接我们了。
李国忠和胡爱华正朝这边走来,李静似乎听到了母亲胡爱华的叹息声。这两个月,她每日问着女儿的婚姻进展,不自觉地在每个句子结束的时候叹出一口气——它们在消失了一些年后,又在她嘴里复活了。
胡爱华扯着嗓门,屋前屋后唤了一圈小画,没有人应。她立刻惊慌失措地跑进房内,对还躺在床上午休的李静说,不得了,小画不见了,不会掉到燕子沟里去了吧!
燕子沟三个字从胡爱华的嘴里说出来,她已经要哭了。燕子沟是洞庭湖终端的一条毛细血管,早年被拓宽,成了一道灌溉防洪用的沟渠,雨水充足的季节,水面浩浩荡荡,水草茂盛。它像一条飘带一样,将两个相邻的村横隔开来。就在那个地方,曾有几个孩子在沟里游泳时,被水草缠住,成了汤里的几粒肉丸。李静光着脚,和胡爱华冲了出去,直奔燕子沟。家离水源并不远,跑几分钟就能到。
那条沟老了,早不复当年的丰盈充沛。芦苇丛像野人一般生长,占领了曾经的河道。她们将芦苇拨开,岸边的几近干涸,只有中间窝着一潭水——芦苇和草纠缠,淹没了膝盖,一个小孩不可能到达那里。她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开始往回走。李静跟在胡爱华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像所有开始衰老的人一样,身躯被地面线吸引,人矮了,背弯了。此刻,时间再次飞快地后退,回到了十几年前夏天的下午。
小画啊!你出去要打声招呼啊!胡爱华的一嗓门将在记忆里徘徊的李静拉了出来。李静看到小画正站在邦爹家的台阶上,便向她招手。小画见了,进了屋。胡爱华说道,这就奇了怪,这孩子和你们小时候一样,只爱待在他家里。李静笑着说,因为他们家凉快啊!不止我们,那时候,整个村的孩子都喜欢待在他们家!
过去没有空调,有些人家吊扇和电风扇之类虽然装得起,却用得节省。李静家里有一个吊扇,设在胡爱华的卧室里。大部分时间,它都是一个摆设,每到晚上,它才有机会运动一下。纵是如此,胡爱华还是纠结一档和三档之间的电费差别。但是邦爹家不一样,他家的吊扇装在堂屋里,吊扇下面是一张宽大的竹凉床。每次只要她和李凯上门,邦爹就会把竹床让出来,将风扇打开。中午的时候,一个队的孩子都来了,像小狗一样挤在一起。竹床是不够了,吃饭的桌子、凳子都摆了出来。邦爹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最喜欢讲的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二刻拍案惊奇》里的案子,还有一些皇帝大臣的奇闻轶事。李静到现在还记得他坐在一个小凳上,用手做出一个射弓的动作,对他们说,离弦之箭,一个人要跑得多快,才能跑得像射出去的箭啊。李静一直到现在,只要使用这个词语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个镜头。邦爹有时会因为讲得投入,影响到下午的出工,扯嘎嘎会突然冲出来大骂,一肚子猪屎糟粕,扯这些就厉害得很!她拖着扫帚,像扫瓜子壳一样将一群孩子扫出门,滚回你们自己家去,你们这些消钱化米的兔崽子!他们一窝蜂地跑出去,整齐地站在禾场上。邦爹从墙角拿出锄头,光着的上身像搓衣板一样。他拍着肚子朝他们笑,意思是,故事在这里,还有,一直有。其实,扯嘎嘎的骂声,早已镇不住那群孩子。他们可以随意去她家的厨房,揭开其中一个坛盖,掏出一截酸黄瓜吃。或者直接打开她家的橱柜,端出一碗辣椒萝卜,因为辣,又吃得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除了骂,扯嘎嘎也从来不掩饰她下一秒豪爽的笑声,她常会被他们的样子逗得拍着手,前仰后合。这可能是她家成为孩子司令部的原因。有些家里的大人从来不骂人,但是他们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就能吓跑孩子,连经过他们家禾场都像需要缴税般,轻手轻脚的。
两人走过邦爹的禾场,团湖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把自家的禾场铺成了硬水泥地面。邦爹家还是纯天然的泥巴路。李静小时候见过的栽在禾场边缘的芭蕉树、月季花不见了影子,换成了几丛雏菊、夜来香,一大片野生植物占据了一大片地盘。破了壳的台阶露出了红色断砖,几丛小草从里面长出来,颜色葱郁。李静进了堂屋,吊扇开着。小画正蹲在光着膀子的邦爹旁边,他正弯着身子将脚放在板凳上,锯着一根木条,脚下已是一圈木屑,木棍、纱网等材料工具散放在地上。胡爱华说,邦叔,你在忙什么?
小画已经替他回答了,邦爹爹做罩子,罩苍蝇和蚊子的。邦爹说,是的,小画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邦爹拍了拍手,从身后拖出一把凳子,放在李静跟前,说道,家里乱死了。李静见椅子上沾着几片干了的红色辣椒片,油腻的灰,她说,站一会儿。一只鸡从外面大摇大摆走进来,经过小画身边时,拉下一泡热腾腾的屎。胡爱华跑过去,拉着小画的胳膊说,回家去吧!
小画说,我不走,邦爹爹说帮我做一个木滑板,他需要我帮忙。胡爱华哄道,走,和外婆上街,给你买一个滑板去。小画说,不行,我们自己做。她搬起锯子说,邦爹爹,我来锯。胡爱华说,莫玩这个!我的小祖宗,会搞到手!小画说,我不会!李静对小画说,那你等会儿自己回家。胡爱华问,她会不会回去?李静笑,她的脑子里面有一幅地图,四岁带她去过的超市,隔几年了再去,哪个货柜上摆的什么棒棒糖都记得。邦爹笑,小画比她妈小时候还聪明,是个天才。
李静便扯了胡爱华一下说,我们先走。胡爱华在路上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李静说,是真的。胡爱华说,那为什么医生说她是一个蠢宝,又不会认字,又不会写字的?李静不作声,她不想去和母亲解释这些困惑。医生告诉她,像小画这样的孩子,或许在其他方面会有着惊人的天赋。她曾经把小画惊人的方位感告诉她的父亲,他说,那有什么用呢?你难道为生下了一个指南针而自豪?小画不同寻常的行为,常会给人一种感觉——这孩子可能是一个天才,毕竟爱因斯坦小时候,也曾被认为是智障。熟读野史的邦爹这样夸小画,应该是出于真心。但是,这种期待终究会被时间验证——这只是一种错觉。
胡爱华见女儿不作声,又说道,队上也还有几个孩子在家,小画怎么不去找他们玩,和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子玩?整个队,只有他家的鸡不养在网子里,到处拉屎,一屋的鸡屎味。李静一想,回来几天都未见那个快言快语的女人,便问道,扯嘎嘎去城里给光明带孩子去了吗?
胡爱华说,她在医院里照顾光明,他的肠癌复发了,转移了。
李静很震惊,你怎么没有告诉我?胡爱华说,你自己的事都不够烦的,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她走上自家的台阶,不自觉地朝外重重吐出一口气,朝着李静的背影说道,以前只以为你命好,现在一看,这世上就没有几个命好的人。
胡爱华用胳膊肘捅了下李国忠,朝外面努了一下嘴。李静最近被痛苦的回忆包围,像一个被蜘蛛网罗的猎物,但是那一刻,她刚好挣扎出来,看到了母亲的动作,顺着他们的眼光看过去,小画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一只碗放在膝盖上,脑袋看着前方。
胡爱华说,嘴巴张得可以放进去一个鸡蛋,她在想什么呢?
李静知道小画又在发呆,她经常这样。她的老师们对李静告状,她在课堂上常会张着嘴神游,口水流到衣襟上。有一次,语文老师叫住她问,你在发什么呆?小画说,我的脑袋里面放出了一个风筝,它正在操场上玩。老师说,那你赶紧收回来。小画说,不要收,它挂在一棵大树上了,一扯就断了。语文老师说,小画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但是诗人也要会认字、写字啊!
邻居家一到饭点就会准时出现的小黑狗跑过来,将舌头伸到小画的饭碗里。胡爱华一个跨步,把碗抢到手里,一边懊恼地说,狗要吃你的饭了!
小画站了起来,也不在意。她说,我要去邦爹爹家了。胡爱华说,他要出去找活干,哪有时间陪你玩?小画说,他今天不出去,给我做滑板。胡爱华说,只有你敢坐,小心你的屁股会开花,滑三步就会散了架。小画不解,为什么会摔我的屁股?胡爱华说,邦爹爹能做出什么好东西?小画有些生气地说,他什么都能做好,他还陪我玩造纸术,我要陪他玩抖音。
李静惊讶,他还知道抖音呢。
李国忠笑,他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乾坤八卦。这天上人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说话间,小画已经跑了出去。胡爱华跟在后面大喊,鞋子穿反啦!裤子要掉下来了!过了一会儿,胡爱华返回来,坐在李静对面说道,这孩子都满八岁了,怎么还反着穿鞋,裤子在大腿上拧成麻花一样,你也不教一下。
李静说,教了几百遍都没有用。医生说,读写障碍的孩子就会这样,神经发育的问题。
李国忠说,我不信这些,我看她精明得很,应该只是晚点,就像我们的棉花苗,有的长得早,有的晚,晚的也不见得比早的长得差。
胡爱华叹道,两岁才走路,五岁才会跳。别的孩子一岁跑得飞快了,她的脖子还像拨浪鼓儿两边甩,哪里会晚这么多?这都是自己骗自己,肯定还是有些问题。
李静说,那又怎么样,她还不是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跳?胡爱华说,这样的孩子,应该留给他们家。你还年轻,带着她,怎么走第二家?
李静听了这话,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谁说我以后还结婚?我以后就和她过!我生的孩子,我负责。一个月以后,我就会来接她。
胡爱华也来了气,你以为我是不愿意带她,才说这样的话?李静有些后悔自己情绪的失控,说道,再说一次,小画只是一个特别的孩子。关于小画,李静不止一次和那个家里的人讨论,他们的态度很一致,趁年轻赶紧再生一个,生个男孩,就不会是下一个小画。李静对于他们那样武断地判断一个孩子而愤怒,她愿意再要一个孩子,却不想以这样的理由。他们每一次都会吵架。那个男人对李静说,医生早就下了结论,小画智力中等偏下,发育迟缓,这样的事情,会错吗?所以,他偷着让另一个女人怀了孕,想生出一个不和小画一样的孩子,就成了一件有充分理由的事情。
李静到邦爹家的时候,他正从一个废弃了的拖菜车上拆下两个轮子,脖子上搭着毛巾,已是满头大汗。小画手中提着另外两个轮子,举着它们,兴奋地对李静说,妈妈,马上就要做好了。地上放着一块被钻了四个洞的木板。小区里那些才四五岁的孩子,已经将滑板玩得溜得很。小画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它的兴趣,不仅如此,就连孩子们热爱的儿童游乐园,她去过几次,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愿意尝试的项目。她一岁的时候,被奶奶抱在怀里,扶着还立不稳的脑袋,对安装在小区角落里那些圆的、方的各种样子的摄像头充满了兴趣。她乐此不疲,每日重复地去拜访它们。她从一开口说话,就不断地问为什么,同样的问题,可以问上几百遍。小画独特的嗜好,很容易让人对她的智商产生两种极端的联想,但是,随着她长大,她最终被认为是一个智商障碍、行为古怪的孩子。给出判断的人,正是那些与她最亲的人。李静对面前这个老人充满了感激,她将一个信封轻轻放在饭桌上。邦爹刚好回头,发现了它,他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意思?
李静说,一点心意。光明这种情况,可以试一下网上筹款。李静想,光明的条件,是很符合的。他在广州租房住,没有房产,没有车。过年的时候,别人的禾场都变成了停车场,只有他家用途一直单纯得很。
邦爹说,三年前,光明得病的时候,文英帮他弄过了。其实都是些亲戚朋友。再弄一次,就和讨钱差不多了。
他在微笑,眼睛里连泪花星子都找不到一点。李静观察着他皮包骨的脸,如同一把弓箭般弯下的身子,灰色短裤里像柴火棒一样的腿。这样干枯的身体里,许是连眼泪都已经榨不出了。她说,邦爹,你有微信吗?
一丝羞涩的笑意从邦爹脸上泛了上来,有。他从房里拿出一个手机,动作熟练,将自己的二维码对准她。李静笑着说,邦爹,你倒是跟得上时代。邦爹说,不难,他们用旧的都给了我,文英给了我两部,光明给了我一部。
这时,小画已独自将一个轴承装在长轴上,她问邦爹,是不是这样装的?
邦爹问,为什么?
小画将它放在木板上,指着它说,它要支起木板,还要滚动。
邦爹摸着她的头,看着李静说,我活了快八十岁了,这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李静笑,邦爹忘记了,她那时正是小画这样的年纪,坐在凉席上听他讲那些野史。那些男孩,包括光明在内,则在一旁聊天、打架,闹成一团。他对她说过同样的话,我活了快六十岁了,没有见过比你更聪明的孩子。
几天后,李静将小画留在了老家。她走的时候,小画正在邦爹家。到家后,她问胡爱华,小画哭了没?胡爱华说,哭?那只怕忘记了,问都没有问你一句。
李静说,你别以为她傻,我跟她说过的。
胡爱华每天都会给李静打电话。她叹着气,无可奈何地汇报着小画的行踪:她啊,拖着滑板,到隔壁村找了一个大斜坡,冲来冲去,溜得很。
李静听着挺高兴,没有散架吗?
这次还蛮争气,天天这样擂,还没有散架。胡爱华接着说,她还陪着邦爹上街送货,她后面帮着推。我在后面嗓子都要喊哑,她头都不回。人呢,晒得黑漆了,鼻子眉毛都看不清,和乌龟差不多了。
过了几日,胡爱华哭着给她打电话,小画不见了。邦爹今天下地给人打药去了,我骗她邦爹去上街了。我洗个碗就不见人了,估计上街寻他去了,你爸已经坐摩托车去找了。
李静安慰她,没事,她走过一次的地方,就不会丢。
一会儿,胡爱华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没去镇上,跑去地里找邦爹,要看他打药,那么大太阳,田里又有蛇,多让人操心。
李静想,她应该是想看故事里像小火车一样的喷雾器。她问道,邦爹现在用什么打药?胡爱华说,用什么?用鬼。就是因为他用小药壶一片片叶子打得仔细,才有人肯请他。村里的伍一买了个打药的无人飞机,几分钟就能打十几亩呢。
李静说,邦爹肯定羡慕死了。
胡爱华说,他没事就去看,帮人家配药。有一天,伍一给荷花塘打药,结果那架飞机不受控制,跑了,找了两个村才找到。你猜掉到哪里了?一头砸到六支渠王家的鱼塘里,鱼都毒死好多,赔了好多钱。
李静大笑,和他有什么关系?
胡爱华说,邦爹就是个背时鬼,一辈子没走过运,人家现在不要他配药了。
李静那天晚上在抖音上刷到了光头老邦,邦爹光着头,龇着牙,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像一把锁般锁住他了黝黑的脖子。李静看到这样的画面,忍不住大笑。他一本正经在讲三国故事,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让李静大吃一惊。普通话近些年在乡下流行,跟在孙辈屁股后面的老人讲的普通话,带着浓淡不一的塑料味,成为团湖村的另一种新兴语言。邦爹需要多努力,才能将一口乡音的味道淘洗干净。这点让李静肃然起敬。她看了下他的抖音关注人数,有一千多人,对一个农村老头来说,这个数字算不少了。
李静在每一条视频下都点亮了小红心。过去了那么多年,童年的很多事情都模糊风化,还给了时空。她回想邦爹年轻的模样,她发现,这么多年了,他明明老了,可是一眼就能看到他过去的样子。
屏幕上的老人扎了两条辫子,头发稀少,如同在耳朵旁边支起了两把用坏了的扫帚,脸上涂抹了两团浓郁的胭脂,像两块紫色的锅巴。如果不是她的眼睛如同闪电般闪个不停,李静差点认不出扯嘎嘎来了——她已经老得像秋霜后的茄子。她穿了件黑色的大花衬衣。在李静的印象中,她从未穿过这般鲜艳的衣服。
扯嘎嘎是邦爹找来的新搭档,从上周起,他改掉了自己一本正经的做派,将白衬衣换成了肩膀带着洞的旧背心,脖子上套了一个紫色的蝴蝶结。他们坐在一张木条椅上唱歌,唱的是《我的祖国》,两人的声音蛮大。屏幕上有人评论:山上的两头老黄牛跑掉了。两个声音互相拉扯,像两根扭动的金属绳。一曲之后,两个人开始啃玉米,吃得一嘴香甜,玉米黏在脸上,掉在胸襟上。扯嘎嘎咧开嘴笑,可以清晰地看到牙齿空缺造成的黑洞,就像足球场上的球门。围观的人数有五十多人,慢慢有人加入进来,评论一条一条弹出来。李静想,应该是抖音上突然爆红的几个农村老人给了邦爹启示,让他风格如此巨变。
李静给胡爱华电话,讲起邦爹。胡爱华说,扯嘎嘎化妆得像妖精一样,在家里演戏,有些人还专门跑过来看。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丑字怎么写的啊!
李静说,他们应该只想给光明凑医药费。胡爱华说,他没有找我开口借钱,应该不差钱吧。李静笑,邦爹快八十岁了,他找你借钱,你会借吗?胡爱华吞吐了一下,这么大年纪了,说走就走。李静说,那不就是了。
李静在暑假结束前去接小画,当她走到家里禾场上,小画看到她,不仅没迎上去,反而受了惊吓般朝邦爹家里跑去,大喊,邦爹爹,我妈来接我了呀!胡爱华听到动静从家里出来,笑道,她害怕你来接她,不想回去啦,要赖在这里读书。你要好好感谢邦爹,这一个多月,像坨胶水一样黏在他家里了。
李静趁小画睡着的午后去了邦爹家,扯嘎嘎正在锅台前煮猪食。李静惊讶,现在还兴在家里喂猪吗?扯嘎嘎说,给鸡鸭鹅煮的,现在的人嘴巴吃刁了,不能喂饲料的。她从身后抽出一张凳子,动作麻利,说话爽快,反而没有抖音上看到的那么老态。
阳光从屋顶瓦片缝隙钻进来,又急欲逃走,从屋顶落下来,掉在灶前的大锅里。细小的灰尘置于显微镜下般在灶台上翩翩起舞。灶上那口大锅,应该是团湖村仅剩的几口之一。那些装着酸菜、辣萝卜的坛子们仍旧被安置在厨房里面向阴的一角。李静的目光落在砌了瓷砖的灶台、黝黑的木橱柜上,这些老物件上住着的岁月,在这一瞬间,像电影般播放。李静的情绪就像在灶台上升腾的雾气一样。她们不可避免地讲起了光明,扯嘎嘎说,明天我就去医院了,化疗又开始了。化疗真是造孽得很,离医院还有几里地,光明就吐得吓死人。他死活不肯治了,可是人哪里有不想活的呢?还不是怕拖累我们两个老人。
李静听说光明的老婆因为病的事,和他离了婚后,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在团湖村出现过。她只得安慰道,光明还年轻,医学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孝顺你们的时候还有着呢。
扯嘎嘎去锅里翻动了一下,把锅铲往锅边一磕,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卷起衣摆,擦了下眼睛,家里的鸡、鸭、蛋、玉米,能卖的都卖了,还有一把老骨头,也可以卖了。
扯嘎嘎说话间,找了几个塑料袋。她说,让你带点干菜回去吃。李静说,不要了,我妈给我弄了。扯嘎嘎一脸嘲笑,你妈那点水平,哪有我的好?你小时候,我家的锅巴稀饭,你都能喝几碗。扯嘎嘎蹲在一排坛子前面,变成了又瘦又小的一团。她说,给你装点干豆角,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她的声音还和年轻时一样。这一切都让李静觉得,似乎她昨天才跑进厨房,揭开左边第二排第二个坛子,从里面掏出一条能把牙齿酸倒的黄瓜。
这时邦爹从外面进来,带进来一股浓烈的汗味。李静说,这么热的天,到外面打药,当心中暑。邦爹笑着说,没事,我是久经考验的。
邦爹举起大茶壶,喝了一肚水。李静说,邦爹,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比我大学里的教授厉害多了。扯嘎嘎在一旁说,他要是生到现在,只怕是个大学教授。没生对时候,两岁没爹,三岁没娘,学校门朝哪边开的都不晓得。李静很是惊讶,对着邦爹光秃秃的后脑勺问,你那些字,一肚子学问,谁教的啊?邦爹打了一个响嗝,笑道,哪里有学问?我肚子里煮的全是猪食。
第二天一早回去的时候,邦爹爹陪着她们走出小路,直到班车出现在公路上。一路上,小画哭得撕心裂肺的,半天才平静下来,她抽抽搭搭地说,我还会回来的。邦爹摸着她的头,暑假再来。小画说,你跟着我回去,我家里差一个爷爷。
一行人都被逗笑了。李静笑着笑着,眼眶开始发酸,小画确实没见过爷爷。这次回去,也见不到那间生活了八年的房子,还有房子里的奶奶和父亲。
路上,李静想象着和小画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思绪像窗外的白云般缥缈。小画看着窗外,指着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拉着李静的胳膊问,为什么叫望母溪?李静看到飞驰而过的牌子上,正是这三个字。她受了惊吓,这么难的字,你也能猜对了吗?小画也不回答,望着公路上的字,一个一个读下去,有些读对了,有些读错了。李静心里像放鞭炮一样,一路爆炸。她问,是邦爹爹教你的吗?小画说,不是,是我教他的。他所有的字都是我教的。李静激动得想哭,她说,你要教教妈妈。李静把手掌伸过去,那你会写吗?小画把她的手一推,懊恼地说,不会,它们总跟我捉迷藏。
下车后,小画一直跟在李静的身后,她们进入了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小区。小画问,我们去哪?李静说,我们的新家。
小画一反常态没有追问下去。天已经暗了下来,她站在陌生的楼梯口,对着黑暗的楼道喊了一嗓子后,整个楼道马上一片光明。小画得意地说,我的嗓子里面装了一个开关。
小画跟着李静进了租来的房子,并没有问起她的父亲和奶奶。李静好奇,今天怎么没有问题了呢?小画说,妈妈,你很烦恼吗?李静说,没有啊。为什么这样问?小画说,你喜欢皱着眉,因为你生了一个叫作小画的孩子。李静心中一痛,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说道,我因为生了一个叫作小画的孩子而骄傲,别人想生,还生不出呢。小画说,妈妈,我以后想当一个大法官。李静说,为什么?小画说,邦爹爹说我能当一个法官,穿着法袍,惊堂木往桌上一拍,啪!很威风!李静笑,我觉得他说得真不错。
房子里的书架慢慢被填满。历史、地理、地震、法律类的,五花八门,小画对那些复杂的条款有着惊人的记忆能力,常常看一遍,就能复述出来,字写得却不见进步,三年级后,每天生字默写像写甲骨文,有时能写出几个字,也只能算个神似。老师告诉李静,小画其实很努力,每天坐在座位上写个不停,手都写肿了,只是,效果不尽如人意。老师问她,你写的字为什么总是缺胳膊少腿呢?小画说,因为它们去参加残奥会了。老师将这些告诉李静,她其实蛮有趣,我们整个年级都知道她。
小画隔几天就要跟邦爹视频,小画向他汇报看了些什么书,像模像样地分析一些案情,有时甚至是海外局势。邦爹不再叫她小画,而是叫她大法官。小画说,等我当法官了,你来旁听。邦爹说,那是肯定的。小画说,在北京啊。邦爹说,我还没有去过北京,沾你的光啊。小画说,我会来接你的。
小画在客厅里笑得像鸭子一样夸张。她一边笑一边大叫,不要,光头好看!
李静好奇地凑过去,原来邦爹戴了一顶乌黑的假发。小画说,邦爹爹,好像安全帽!脱掉!邦爹应该在一个工地上,背景是骨架一般的房子,镜头里闪过的是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李静对小画说,邦爹爹在干活呢,不要打扰他。
过了几日,小画找邦爹,视频几次都没有接通。小画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李静问,怎么啦?小画说,邦爹发生了意外。李静吓了一跳,问道,为什么?小画说,他失联了。李静觉得好笑,邦爹很忙的。小画说,他不会不理我的,据我分析,他正面临生命危险。
李静被她一本正经的台词逗笑了,给胡爱华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惊慌失措,哎呀,邦爹被毒蛇咬到了。背着一壶药刚下地,就被咬到了。李静说,那赶紧送医院啊。胡爱华说,咬了一天,一条腿肿得像棒槌了,他才作声。他不肯去医院,说没有看清楚那条毒蛇长什么样。他自己在家开的方子,吃药,敷药。李静问,那人还是清醒的吗?胡爱华说,人像死了一样没有精神,不晓得能不能挺过来。李静挂了电话,发现小画在一旁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她哭着问,邦爹爹是不是被蛇咬死了?李静笑,不会的,邦爹爹是一只神龟变的,可以活一千年。
扯嘎嘎没有回家,因为光明的化疗没有结束,邦爹都没有将自己被蛇咬伤的事告诉她。李国忠帮忙照顾,胡爱华给他送饭。李静一日几个电话去询问病情。邦爹情况不见好转,另一条腿也肿了,成了一个大胖子的腿,里面灌了水般透明发亮。李静只得要胡爱华去找他,她跟邦爹通上话,劝他赶紧去医院。差钱的话,先在李国忠手上拿。邦爹的笑声也水肿了般,透了一股水汽,他说,烦你费心了。我得这个方子几十年了,我要再试试这个方子到底准不准。李静说,你这是拿命试啊。邦爹说,不要紧,会好的,我这是第二次被蛇咬了,年轻的时候被咬过一次,人家就是这样治好了我。
晚上,李静收到了邦爹发来的一条微信。五天了,他怕自己万一没有过这一关,为自己写了一副挽联,请李静帮忙看看:吃猪狗食,穿垃圾服,干人间活;想七想八,做东做西,一事无成。李静回道:如果可以加横批,我觉得可以写——一生潇洒。邦爹回道:蛮好,看这次能不能用得上。李静对于邦爹的命运无限唏嘘,辗转难眠,在朋友圈发了一句:这么好的人,老天爷,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坏?两日后,她发现朋友圈有了一条评论:我活了八十岁,只碰到两条毒蛇,没有碰到一个坏人,命很好了。李静还发现了一条语音,是小画用她的手机发过去的:邦爹爹,你可以活一千年。
当团湖村里剩下的那些老人,后知后觉般笑光头邦爹为了显年轻,戴上假发去工地应聘,被赶回家的事情时,邦爹已经能自己下地了。胡爱华说,那样子好可怜,瘦成了一个骷髅,还想下地打药呢,可是,他都这样了,还有哪家的药敢给他打呢?
过了些时日,邦爹和小画开始恢复了视频聊天。他靠自己在网络上的影响力,在乡里刚修建的团湖乡党史纪念馆里,谋了一份兼职讲解员的职务。他穿着衬衣,打着领带,戴着假发,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众人问起他的年纪,他说,不多,不多,才七十三。
邦爹那日给李静打电话时,她正站在小画的学校门口等着她放学。他很是兴奋地告诉李静,他才下班,这个职业很适合他。他的语气有着以往没有的豪气,人不吐出最后一口气,都不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个梦想是什么。李静笑着说,这句话没错啊!邦爹,你果真是天下无双啊!
孩子们排着队走了过来,大大小小的人头,如同冲浪的球一样在铁栅栏口上下浮动。她看到小画从门口跑出来,挤开人群,将一张语文试卷递了过来。李静一看,呵,有分数了啊。
旁边一个爸爸好奇地看过来,小画对他说,九分,我语文考了九分。
那个年轻的爸爸一愣,随后说,不错啊,满分是十分吗?
小画说,不是,满分一百。
李静笑着想,很多年后,自己一定会记住这个镜头。小画顶着一头像刺猬般支棱的头发,反着穿鞋,兴高采烈地挥着一张九分的试卷朝自己跑来。她摸着小画的头说,你到底像谁呢?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
我谁都不像,我像我自己,小画大声说。她飞快地朝前跑去,很快融入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孩子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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