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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棚大才

时间:2024-05-04

陈再仁

1

人活一世,无论富贵贫贱,总有处得好的人,谓之朋友,而真正成为“耿脑壳”的朋友却不多见。

“耿脑壳”是我们湖北天门一带的土话,这里说的“耿”,就是完整、不可分割的意思,人们用“耿脑壳”来形容志趣相投、关系好得如同异身共头的朋友关系。

大才哥和吴先生就是一对“耿脑壳”。

耿脑壳无关彼此的身份年龄。大才哥是剃头佬,吴先生是教书先生。吴先生年长大才哥十几岁。

大才哥7 岁那年,跟着打三棒鼓的姆妈从下天门的马湾流落到上天门的徐马湾。父亲早故,家无伯叔也无财产,姆妈决定就此落脚,与我同族的光棍大伯敲盆搭伙成了夫妻。所以我称之为哥。光棍大伯八代无产阶级,家徒四壁,大才哥的日子可想而知,当放牛娃、扒柴捡禾,一日复一日。

吴先生,徐马湾下湾人氏,辛亥生人,名同年庚。年方而立,博学多才、满腹经纶。因时局原因,决计于家乡设馆授徒,培育新人。徐马湾街背后有一香火不旺的火神庙,因久无和尚,而被开辟为当地的最高学府——私塾。塾馆主人即吴先生。

开馆伊始,窗外总有一个衣衫褴褛的鼻涕佬朝着馆内张望,羡慕之色形于稚嫩的脸庞;他总是全神贯注,细心悉听先生的一字一句。一日,先生检查学业,要求弟子逐一背诵《三字经》,学童们面面相觑。授课才两三天,全文背诵谈何容易?结果可想而知,只有三两个结结巴巴丢三落四的幸免于挨板子。这时,窗外响起一串童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后汉三,国志四;兼证经,参通鉴。”一字不差,声声悦耳。先生学童皆惊愕不已。不错!发声背诵的正是大才哥,一个放牛捡柴的“旁听生”。入夜,吴先生自带灯油、文房四宝,轻敲柴门。一段师生情由此发端。寒风凛凛,先生把腕临帖;骄阳灼灼,先生细说《子曰》。秦汉文章、唐宋诗词……大才哥坠入了知识的海洋。遇有雨雪夜深,师生抵足而眠。

遭孽人苦难多,大才哥12 岁时,继父生母相继过世,他成了孤儿。吴先生说动街上的剃头佬王师傅。王师傅无儿无女年事已高,同意收大才哥为徒。一日为徒,三年为奴。提夜壶、倒尿罐,洗衣劈柴带煮饭。大才哥任劳任怨,虽没少挨责骂鞭笞,但却心满意足。比起放牛捡柴的日子,这里无异于天堂。最开心的,是可以天天见到吴先生。

王师傅极尽师责,由简入繁,授其要领;乖巧的徒弟,认真揣摩,悉心习练。吴先生频频光临,用自己的脑壳为大才哥做实习的道具,同时传授一些连师傅也不一定知道的有关剃头的江湖礼行——各行各业皆有起源,也有祖师。如木匠师傅皆公认鲁班为祖师;槽坊师傅皆推崇杜康……剃头佬也有祖师,且是女祖师,当当响的黄帝元妃嫘祖娘娘。剃头佬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如“官先左,民先右;出家之人先前后”。即行走衙门的人,剃头时须先从脑壳的左边下刀;平民百姓须先从脑壳的右边下刀;如果是和尚道士,则须从脑壳的正前方或正后方开始下刀。如果搞错了就会出洋相。

一日,剃头铺里进来一个和尚,看架势当是方丈级别。他将禅杖竖于墙角,双手合十,嘴里呢喃着阿弥陀佛,一个疾速的旋转,袈裟像渔网散开,和尚席地而坐。原来他不为化缘而为剃头。老剃头佬一时傻了眼,簸箕大的袈裟围着和尚,近身不得。一旁的大才哥见状,猛地大喝一声:“大仙收云!”老和尚乖乖起身收“云”。大才哥抄起家伙,三下五除二,一根杂毛不剩,还了和尚一个光鲜亮丽的秃头。站在一边的师傅,眉毛喜成了两道弯弯,拍着大才哥的肩膀道:“娃儿,你已胜为师一筹,端得起饭碗了,许你出师!”

吴先生自掏腰包,为大才哥请了一桌出师酒。大才哥扑通跪在师傅的脚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师傅的打发是提前准备好了的:一把剃头刀和一条崭新的条状荡刀布。“世上三百六十行,下贱就数九佬十八匠。”劳作者中“佬”字派最无辈分。诸如:补锅佬、铣磨佬、剃头佬、叉鸡佬、讨米佬……甚至还有赌博佬。除去赌博佬,其他的“佬”应该都是一种谋生的行当,包括叉鸡佬、讨米佬,更可以理解为一种艰辛的行当。大才哥习惯别人叫他剃头佬。这是他对自己所处社会层次的定位。通过吴先生斡旋,求得地方绅士们的允许,大才哥得到紧挨着吴先生私塾的一块巴掌大庙产地的暂用权。一番周折,简陋的茅草棚建成,择日开张。吴先生为草棚撰写对联。上联:操天下头等事业;下联:做人间顶上功夫。横批:改头革面。草棚醒目处,“孤寡孱弱,剃头免费”八个大字熠熠生辉。师傅给了饭碗,先生给了胆量,大才哥如鱼得水。

2

手艺人,一凭技艺二凭人缘。技艺靠熟能生巧精益求精,人缘则靠品德的修养平易近人。得益于吴先生谆谆教诲,移民身份、孤儿背景的大才哥心理早熟,深明大义。“人从书里乖”,要融入社会,也要多读书。大才哥得天独厚,吴先生的书汗牛充栋,况且吴先生本就是一本活着的“书”,百科知识取之不尽。一个个找他剃头的人,也是一本本“书”。读过一本好书,就得与人分享。大才哥进入了读书、思考、分享的良性循环。草屋风生水起、生机勃勃。

清晨,草棚门前就聚集起一拨拨赶街的男人。他们习惯在此聊天,交换道听途说的新闻轶事。当然也不乏急于剃头再去下地干活的人。只要你往剃头椅子上一坐,大才哥立马就会与你驴长马短地聊起来。如果你是闷牯子农夫,他会与你谈农活,什么时候该整棉田,什么时候该播棉籽,俨然农事专家;如果你是闲散老头,他会上起盘古辟天地,下至毛泽东登上天安门,无疑是个通晓古今的历史学家;如果你是个黄毛学生娃,他会对你讲凿壁偷光、悬梁刺股……没有他不知道的,也没有他不会讲的。傍晚至熄灯时分,才是草棚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也是大才哥与吴先生“海阔天空”的时刻。吴先生时常带来些“古书”,如《资治通鉴》《史考》《海瑞》之类。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此时他俩就是师生兼朋友,高山遇流水。

年近弱冠,大才哥遇上了时代大事,鸭绿江边战事骤起。来不及体检,大才哥被征召为志愿军战士,披着大红花,就要离开徐马湾。吴先生前来送行,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有一脸热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吴先生被政府招聘为中学教师,他是从一百多里远的学校请假赶回来的。临行,大才哥将师傅送给他的剃头刀和荡布包好,藏在背包里。当然,他不会忘记再去给师傅师娘磕几个头。大才哥不知道师傅师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为他们养老送终。最终,大才哥未能过江杀敌,只在丹东训练待命。其间,他一封封书信寄给亦师亦友的吴先生以及师傅师娘,汇报情况,询问起居,也没忘记炫耀剃头刀在军营中的“丰功伟绩”。他给战友们讲故事写家书,战友们夸他是秀才,他说:“我哥哥(吴先生)还是状元!”部队首长发现了人才,任命他为文书,并示意作预备干部培养。哪知像个“犟苕”的大才哥却不为所动。战事结束,大才哥随部队辗转多地后,终于复员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徐马湾。

他第一时间去向师傅师娘请安,接着去寻找吴先生。此时的吴先生已不教书了,他被误打为右派分子。草屋仍在,旧庙荡然无存。大才哥用复员费把草棚改建扩大,准备重操旧业。吴先生为草棚跑前跑后,忙个不停。草棚,在等待着它的高光时刻。暂时激动过后的大才哥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吴先生总躲着他;师傅师娘染病在身;生活过得捉襟见肘……为了师傅师娘和吴先生,大才哥一生未婚。吴先生的几箱子书籍被抄烧殆尽,大才哥通过外地的战友,穷尽办法搜到一批书寄过来,才重新过上了和先生在草棚里“海阔天空”的日子。在粮食粒粒如金的年月,大才哥时时关照着师傅师娘的四时衣食、行医问药,如伺己亲。每天二两半的米食也常常供奉于二位老人,自己去食树皮草根。他“不求上进”,从随时可以提干的军营复员,就是因为拜师时许下的那句承诺。

3

“大才哥,给我们讲讲《三国演义》吧。”

“给我们讲讲《水浒传》吧。”

“给我们讲讲……”

看着一个个身穿补丁衣服,不知电视为何物、连收音机都买不起的农民兄弟,大才哥有求必应。

“大才广播电台,现在开始直播!”有人在草棚前高呼。

这又是一个下雨天,草棚早已人满为患,迟来的只能撑着伞在外边站着。

“威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咚咚。云长搁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华雄。”大才哥停下手中的活,打了一个响指,“话说桃园结义兄弟刘关张来至辕门,袁绍、曹操迎至中军……”大才哥讲《三国演义》,今天的段子为关公温酒斩华雄。

“管他官高为几品,老子宝刀只吃荤。今天送你见阎王,来日投胎做好人……”讲到得意处,他停下手中的活,双手击掌抱拳,先来个弓步射雕,再来个马步擒虎;然后模仿戏台上的武生,眉飞色舞地围着剃头椅铿铿锵锵地转了起来。所有的听众都如痴如醉地跟着他的台步嗨起来:“哐哐、哐哐、哐、哐、哐……”除了这些“朝书”故事,另外一些可淳化民风的“善书”段子如《三言》《二拍》,大才哥也可信手拈来,“故事篓子”名不虚传。

除了讲故事,大才哥另有独门绝技,就是他那亦庄亦谐、循循善诱、息事宁人的本事。结怨冤家去过草棚,准能抛弃前嫌,和好如初;顽劣丈夫去过草棚,准能洗心革面,浪子回头;心结不畅者去过草棚,准能茅塞顿开,大彻大悟。草棚无异于一个微型心理服务中心。某公,公职,权倾一隅。富贵之后,羡慕别人的“解放婚”,终日闷闷不乐。一日,公入草棚理发。待入座,大才哥即与之闲聊。

“隔壁的张嘎大妈昨天去渔薪河看戏回来,一个劲地说好看好看。”大才哥说。

“唱的什么戏?”

“《铡美案》,十三红跟郭小玲主演……”

“嗯……哦……”

“我若是秦香莲,绝不会去找包大人申冤告状!”

“你像啷搞呢?”

“这还不好说?他(陈世美)让我守活寡,老子有本事叫他当王八!老子天天偷人,一年偷一百个,看谁狠过谁?!”

某公脸上肌肉横搐,色变。据说从此回心转意,修成正果。

4

师傅师娘离世后,吴先生成了大才哥唯一的亲人。

那年开挖汉北河,民工以部队建制(团营连)进入工地。然而这是支混成旅。工地人多,也需剃头佬,大才哥毛遂自荐。不为别的,就因为吴先生也在挖河大军中,并且前不久因患出血热差点丢命,身体极度虚弱。剃头点在营部前边的堤脚下。剃头佬有两个,待剃头者却三五成群,尤以年轻糙子居多。苦啊,他们只能找点由头,能偷懒就偷懒。挖河打堤都在冬春季节。残阳时分,寒风刺骨。一个老者肩挎着菀箕扁担,踉跄地朝剃头点走来,他正是吴先生。

吴先生比刚来时更瘦了,只剩下皮包骨。大才哥眼中含泪。

“离收工还差五分钟,提前来剃个头。”吴先生上气不接下气。

大才哥取下吴先生头上的烂草帽,用温水、肥皂搓揉着吴先生那坚硬的白发胡须……“吴辛亥,你偷懒耍滑?!还有五丫(0.5 立方米)土方,今天必须完成!”连长吼了过来。于是,当晚,凛冽的月光下,河滩工地上多了两个加班的身影,一个是吴先生,另一个就是陪他的大才哥。

吴先生寿终正寝时,大才哥亲躬榻前,流着热泪为他剃完人生的最后一个头:“涌泉之恩,难报万一。亲人尽归,情何以系?”大才哥奋力将剃头刀扔出丈许……

草棚自此再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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