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家恬
阿六给母亲剃头,我当助手。他虽然没有著名理发师的名望,但他在母亲的心目中却是最棒的。作为子女,还有什么地位能比雄踞父母心目中更崇高的呢?
真想亲手给母亲剃头。不瞒你说,我在比现在大约小50 岁的时候,曾跟随大哥到埔埕村去学剃头。他当学徒。我则一面做伴,一面观察,不时也拿起近乎报废的老式推剪练手,甚至抱去匏瓜当脑袋。手拙眼不拙的我,着实也学了一些技能,只是惧怕雪白的剃刀,迟迟不敢动用。不过,我学会了鐾剃刀,亦即一片乌黑的荡布——老麂皮置于左手心,右手握着钝了的剃刀,让其锋刃像麻雀磨喙一样在麂皮上左荡一下,右荡一下。当然,唯一精确的动词不是荡,不是蹭,也不是磨,而是鐾。鐾两下,用拇指脶处竖向刀刃,轻轻一拉,便觉锋利,全然不像剪刀非就砺不可。当然,我也学会了磨推剪——这是公认的硬功夫,难在始终保持剪刃与条形磨石之间的倾斜度与吻合度。其实,我也觊觎过师傅的另两手绝活:一手是“撩耳朵”,一手是“抖刀”。而他不大愿意传授,只是有些老主顾格外需要,他才露一手——也是兀自操作,不招呼大哥近前,更不指点迷津。好在大哥悟性高,凑近瞧一瞧,转身想一想,便得其要领。当我凑近的时候,师傅以为我在偷学,怫然作色,似有屏退之意。我脸皮太薄,悻然别过。师傅认为,这个很耗时,属于冗绊事,可有可无,能省则省;做人也好,做事也罢,都要简单利索,莫当绊冗人,莫做绊冗事。当然,我对师傅的另一本领——自己给自己剃头,也感兴趣,一直只是耳闻,从未目睹过。毕竟,我的使命只是做伴,并非学艺,就像二哥上学之初,我也以做伴的身份出现在课堂上。说来也怪,我这个人似乎是天然的陪伴者。
大哥15 岁从师,半年学成。年关去邻村盘富剃头,先是祖父引路,继而由我做伴——并非做伴,而是帮忙,虽然记得师傅店铺的两副门联“操天下头等大事,见人间顶上功夫”“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更记得他缩略版的豪言壮语“顶上功夫,人间绝活”,但总觉得很卑贱——给女人剪发、剃脸,小孩也争着剃头,这些全免费,主要是洗头,偶尔也剪发,活像戏台上的跑龙套。有了我这个专事洗头的助手,大哥应对丰产葫芦似的脑袋,便可快如劈山。其间,最令我难忘的事有三:第一件是吃派饭,顿顿都是白米饭;第二件是有个晚上被东家安排在洞房似的房间里过夜(翌日早上,有人悄悄告知:东家的新娘去世不久);第三件是见到了一个“鬼剃头”(夜间,后脑勺平白无故地失去一片头发,活像被剃过)。
剃匠之所以敬奉关帝爷,是因为关公的功夫全在大刀,剃头的功夫也全在剃刀,不会操持剃刀无异于战士不会开枪。
原以为大哥独自赚钱后,能够带来家境的改善,我们的想象如同骆驼祥子的素朴与简单:“以为一直努力拉车,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辆黄包车。”而事实上,他每年为数戋戋的收入,还要挤出三分之一以上交给生产队,买工分、换口粮,最终可供父亲当家的寥寥无几。他敷衍五六年之后,终因赚钱年年不多,年龄岁岁增多,担心贻误亲事,不得不远赴仙游,举家满怀期待的这门手艺就这样荒废了。
但是,我至今仍然记得大哥所擅长的这四招:第一是“大圣偷桃”,左手拇指和食指稳住眼角,鞔开眼皮,剃刀在上面轻刮,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眼珠一轮又一轮,分明一惊又一乍。第二是“双龙戏珠”,剃刀刮了鼻梁两边,又从中间刮下,斡过鼻尖,抵达鼻中隔,若即若离,犹如郢人斫垩,运斤成风,其间的微痒,极易引发喷嚏。第三是“田鹬觅螺”,剃刀亲吻过耳郭,包括耳屏与耳垂,最后是刀角撩耳道口,似实又虚,难以形容,而透爽则是不折不扣的,由耳及脸,涟漪似的荡向周身,以至神经末梢。第四是“张飞打鼓”(也叫“颤刀”),剃刀在后颈上,从头发脚开始,顺着颈椎,一路激湍似的跌宕下来,冷飕飕,麻酥酥,可达尾椎,那种舒服!这一点,我特意于6月22 日上午,在嵩口古镇向一位75 岁的剃头匠求证过。“剃刀搁在后脖子上,师傅熟练地一行一行地刮着,麻麻的,挺舒服,就像在打省略号。”固然有人这么描述过,但我觉得还是不够到位。上述各招娴熟程度,既是师徒之分野,又是手艺高下之分野。对此,有人享受,有人难受,甚至怯怯央求师傅莫颤刀,师傅早已答应,但一进入那个环节,他就像受惊的乌龟,紧缩着脖颈。
若能采用上述任何一招来孝敬母亲,使之头面风光,都会比提供任何一种美食好得多。美食之外的孝敬,更需要,更难得。
午休后,去市场买了一个绯红的水蜜桃,径往母亲那里。她刚吃过郭莲烀的肉饭,对桃不感兴趣,只是把它抔于胸前。
是老家的那蔸大桃?母亲问。
不是。那蔸大桃早已百岁年老了。
可惜呀!
正是。一蔸大桃一般只会活十几二十年,而它过去了四五十年。
那蔸白桃呢?
后头坪的那蔸?
正是。
也不在了。
多么好吃的白桃呀,每到端午,满树的桃子,毛脱光了,心红透了,一掰就是两爿,肉归肉,核归核,脆,甜。
那蔸苦桃呢?
是僻榭沟尾边上的那蔸?
正是。你也记得?
哈哈,怎么不记得?再过100 年也记得。您看,每年开花最早的是它,留果最后的也是它。
是呀,它的花又多又红,满树满枝都是。桃子呢,一直摆在树上,桃叶都落光了,别人的桃子一粒也不见了,它还很多,那是因为它不肯红,不肯脱毛,也不肯脱核。
好像从来不见苦桃红过,不见脱核过,直到最后,毛还很多。实在爱吃了,也摘一粒下来,对着裤子或衣襟擦一擦,擦一下,留下一片毛,啃两口,解了馋,扔掉。
既然这样,索性让它络扁豆,也络丝瓜或南瓜。
络了几年,大流桃胶。有一天,我想把它砍掉,好让底下的一蔸小番石榴有出头的机会。你不肯,好像是讲它已经那么大了,不容易,它开花的时候,是全村最好的风景,固然苦桃不好吃,但桃叶总是最茂盛的。作为树,即使不结果,或者结不出好果,到了夏天,能有很多的树荫,也是够好的了……
每一次分享共同的记忆,我们都觉得时光在倒流,而且获得幸福——最简单的,最持久的。话说多了,母亲也许累了,噤声。我则琢磨起“树荫”来了。当然,我也想起了作家麦家因树荫而改变命运的故事:“(高考后)体检当天,麦家因为医院里的味道难闻,独自来到外面的树荫下。不一会儿,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同志,50 多岁,胖墩墩的,他也为乘凉,站到麦家身边。正是中午时分,树又不大,罩出的阴凉只是一小片,容纳两人有点困难,麦家主动让出。因而攀谈,麦家得知他是首长,负责‘工院’(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招生……”
每一拨人事变动,几乎都会催生“几家欢乐”“几家忧愁”。早上一到办公室,就接待了一位失意者。他曾是我的同事,在个人升迁上,可谓每每渴望每每失望。我深表同情,专注倾听,耐心抚慰。整个过程耗时80 分钟。此时此刻,我唯一的能耐就是感受他的困苦,奉上我的忠言。他似乎释怀了。然而,我的宝贵时间就这样溜走了,既定计划被这位不速之客打乱了。不过也值得。在熟人的心目中,我是个忠实的听众,他们愿意找我倾诉。我的确也纾解过许多困惑。窃以为,倾听是一门学问,是一种艺术,必须具备同理情怀与呼应能力——与说话相对的不只是聆听,还有静待、承教、领悟、回应——这一系列的综合反馈。
他离开后,我想:剩下的时间该做什么呢?茫然之中,随手翻开书堆上的《散文选刊》,目光停留于折叠过的页面,看到:“胡村人……用一口瓦缸将一棵即将出土的笋子罩住,让笋子出土以后不见阳光……扭曲盘旋,直至装满瓦缸……像埋在地下的冬笋一样鲜嫩。”
立即上网搜索,从《今生今世·胡村月令》中得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来,他用只酒瓮覆住竹笋,那笋在瓮里不见天日,弯弯曲曲,长得很大亦仍是极嫩的黄芽笋。我母亲见了亦不许,说是罪过的,要让它自然长大,做了肴馔亦饶有日月风露。”
这又令我想起拙著《将心比心》(一)中的有关记载。搜索文档,日记《神秘的花园》(2013 年5 月11 日)是这么写的:“我说,用半老不嫩的毛竹笋筒炊饭,很好吃,秀珠,你也炊吧。秀珠说,笋筒难寻。我说,凤岭上可能还有。父亲问,你们听过桶楻罩笋吗?我摇了摇头。他说,以前一个兴化人告诉我,笋尖出土后,用桶楻罩住,镇压,内里就会盘满白白嫩嫩的笋。我惊讶地问,您罩过?他正色说,那是造愆,我不罩。母亲说,那样不好,笋变了,味也变了。他说,那种手段是残忍的。”看来,罩笋之事并非胡村独有。
毫无疑问,竹是由笋长成的——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笋都会长成竹,尤其是挺拔的竹更难成,有的笋芽注定不能出土,同等享受阳光、雨露与清风;有的好不容易钻出了土层,然而,很快就被人采摘了,很快就被虫兽糟蹋了,或者偏逢难以推翻的石头、扣罩或其他什么的,不得不偏离笔直的初心,要么旁逸斜伸、别开生面,要么情郁于中、了无气象;有的已经出落到了可喜的高度,竟然横遭野风,拦腰折断,倒悬在那里。
这是何故?谁能洞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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