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国熹
学校停课的那一天,父亲把我送到四叔家。一进门,屋里便传来富有情调的男中音京剧唱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这是《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的选段。父亲向他的四弟交代完,就匆匆上班去了。
四叔的房子在我家前面。两间矮小的土墙房,一条半开放的走廊。房间十分简陋,竹盖顶、红瓦片、白灰墙、方块砖。我到他家,常看到四婶挂着围裙在走廊的煤灶上煮饭,两个孩童在泥地上玩耍。偶尔走进四叔的工作室,则是另一番情形:四叔在暗室的灯光下忙碌,一副忘我的状态。
四叔工作室,左边桌面依次摆放曝光箱、盆装显影液、定影液、清水。一盒盒方形感光相纸叠加,一架竖立高耸伸缩自如的放大器。右边桌面摆放一架裁刀,一堆待裁剪的黑白相片。旁边堆放照相器材、摄影包。白色壁墙挂着许多竹夹子、黑色纸框,还有一把二胡。玻璃窗内有块黑布,关紧可当暗室使用。一条铁线穿越房间,上面悬挂着许多黑白相片。
中年的四叔身体清瘦、鼻梁挺直、眼睛明亮。正在桌前灯下修复黑白底片的他,见我进来,用闽南话调侃:“少年家,想当学徒,不怕辛苦呵?”我傻笑一声:“哈,要带小孩吗?”他抬头大笑,说:“要聪明,还要搞卫生,给师傅端洗脸水、洗衣服、倒夜壶喽!”“这么多规矩?我干不了。”我有点恼。“慢慢学嘛!”他咧开嘴巴,“我也当过学徒呢!”说完,带着一种怀旧的神情,给我上了亲身经历的学徒教育课。
听父亲说,四叔从小聪明好动,读书之余常去学习画图、曲艺,初中毕业后祖父把他送到晋江照相馆当学徒,想让他学一门技术。三年学徒期满后,四叔应聘照相馆技师,两年后熟悉业务便辞职回家。雄心勃勃的他对祖父说:“我要自己开店当老板。”在祖父的鼎力支持下,四叔踌躇满志,带领两个哥哥在民生路开了一家“秋棠”照相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哥弟仨成了集体企业的职工。那几年,四叔在单位如鱼得水,他勤于钻研业务,成为单位负责人。业余时间,他充分发挥个人的特长与爱好,常到工会吹拉弹唱,并担任石狮镇职工工会文工团团长。
20 世纪60 年代初,四叔成家。孩子陆续出生让他感到重重压力,捉襟见肘的经济负担使他无暇玩乐。因老婆孩子没有城镇户粮,一家几口没有资格享受城镇户籍待遇,四叔每个月38 元的工资仅够买高价粮填饱一家人肚子。四婶是侨属,但丰厚的陪嫁早已卖掉,用以建造安身的住所,所以平日里她经常回娘家哭穷求助。
为摆脱家庭困境,四叔跟四婶商量,打算辞职,四婶不同意,说放弃稳定的职业等于打破铁饭碗。四叔十分清楚男人的责任,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辞职单干。他想到风险,也做好拼搏的思想准备,他坚信自己能让家庭脱贫,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我正浮想联翩,四叔说:“你爷爷是金匠,凭着‘一技在手,走遍天下’的勇气,带着家人从福州、泉州辗转来到石狮定居。作为林家传人,我们应该发扬先辈传统美德,认真干好本职工作,你说对吗?”我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
“来,干活。”四叔教我换洗盆水里的黑白相片,再把相片贴在玻璃上,又贴紧纱布刮净水渍。待相片过光晾干,又裁掉多余边缘,最后分门别类编号装进纸袋。忙忙碌碌干了一天,我的学徒生涯从此开始。
秋风习习,我骑着四叔老掉牙的黑色破单车,“咣当咣当”地响在秋叶满地的小路上。四叔斜坐在车后座,东张西望欣赏山野风光。后来,他索性迎着秋风,放开嗓门唱起南音《因送哥嫂》:“因送哥嫂,卜去广南城,才到潮州,喜遇上元灯月明……”
到了灵秀山脚下的村庄,我跟四叔走进一幢张灯结彩的红砖大宅。一位发鬓如霜、喜气洋洋的老伯迎了出来,说老母亲百岁高龄,港澳及海外子孙全部回乡祝寿庆贺,趁此好日子,全家近百人大团聚,要照全家福。
听完介绍,四叔围着大宅子察看地形,选择光线充足但阳光没有直接照射的地方,让人排上凳子,叫出身穿红装艳服的一家人,请上雍容华贵的老寿星,最后按照子辈、孙辈、重孙辈、幼童分成五排依次就位。
整理好队形,四叔娴熟地固定好三脚架,装上“海鸥”牌120 黑白照相机,调整好光圈、快门,对着人物调整好焦距,又让我在后面摇晃钱鼓吸引幼儿和大家的目光。最后,他高声喊叫:“请大家注意了,准备拍照。”
“不要动了,大家看过来,目光一致,面带笑容。”
“看着镜头,想着高兴的事。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说着说着,四叔便引吭高歌,引得哗然大笑。
“很好,别动,再拍一张。”他又迅速调整光圈、速度,对好焦距,咔嚓咔嚓几声,连续摁下快门。
之后,又按照辈分和各个小家庭依次合影,一盒12 张的黑白胶卷很快拍完。接着四叔又装上一盒,依照大家的要求逐一满足心愿,把欢聚的时光摄制成永恒的纪念。
绿树婆娑、百鸟争鸣,山村的清新气息为喜庆的家庭增添了欢乐,一场紧张有序的家庭大合照圆满结束。
午餐后,我们迈着轻松愉悦的步伐,向风景如画的灵秀山进发。
灵秀山地处石狮西南角,由晋中罗裳山根脉逶迤而来,与泉州城东的灵山、晋江安海的灵源山成鼎角之势,合称泉州“三灵”。灵秀山钟灵毓秀、奇峰峻岭、松柏葱郁。灵秀山有座千年古刹金相院,相传建于隋朝,修于宋明,寺庙历代香火不绝,门庭若市。
来到寺庙前,四叔领我观看了富有神话传说的“金鸡糟”“鸡米石”。他指着“出米石”,吟诵着:“石以出米名,其事甚离奇……”又道,相传庙里有个住持,梦中神仙告诉他有一块“盘佗石”,其缝隙会流出大米,叫和尚到那里接米煮饭。有一天,和尚嫌出米太慢,便用竹竿想把洞捅大,结果把洞口堵住,米再也流不出来。
在山上,四叔拍了几张风景照。为拍一对鹧鸪的栗色漂亮羽毛,我陪他在草丛里抓特务似的潜伏半个小时。游览了一番美景,我们如约到部队给即将退伍的士兵拍照。
十几个士官即将分别,各自返回家乡。看着大家难舍难分的神情,四叔出其不意抓拍了几个动人镜头。
回家路上,四叔对我说,照相起源于欧洲,有160 多年的历史。从广义上讲,照相定位于社会,服务于社会,并将社会文化元素以摄影的形式体现和保存,使人类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从狭义来讲,照相是高雅的文化艺术,是个人的兴趣爱好,也可以是一种职业。而作为职业,照相要走入生活,服务大众的需求,创造更大的经济效益。
四叔说,从艺术创作的高度看,照相的意境很深,它的艺术内涵不光在表面,不只在景深,更在于情深。一张有魅力的照片,背后往往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或真相。一个有作为有能力的摄影师,真实的生活就是他们图片里表现的东西——即能随时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平凡瞬间,并把它转化为不朽的视觉图像。一张好的摄影作品就像一首脍炙人口的诗词,可以百世流传。
路过村庄,迎面来了一群骑着马、吹着唢呐、抬着花轿的迎娶队伍。四叔觉得古韵十足,便快步追随一路拍照。四叔还告诉新郎官,如果喜欢,照片可以免费赠送。
四叔在建兴街有个摊位,靠着柱子摆在别人店面的走廊上,摊位极其简单,一张桌子、一个相框。四叔绘图设计商标:一只奋翅高飞的海燕在蔚蓝色的海浪上空翱翔。其寓意深远,寄托着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飞翔的“海燕”是他的牌子。他小心翼翼,悄悄摆摊,不敢明目张胆。
有一天,四叔正在给黑白相片上色,几个市场管理人员前来检查:“营业执照。”四叔说:“我已经递交报告申请,还没有批下来。”“无证经营,这是违法行为。”说完,工作人员不容分说,摘下相框、抬起桌子就走。
又有一天,四叔正接洽业务,市管会人员又来了,说:“你不要老在这里扰乱社会秩序。”说完气呼呼留下通知书,提示在指定时间到市管会学习、斗私批修。
这一次,四叔跟以前到学习班不同,还带着两个小孩前去报到:“老婆生病,孩子没人照看。”看管人员是本地人,了解他的情况,叫他写完检查就让他回家。
四叔一刻也不敢松懈,没有业务就意味着没有经济收入,没钱买粮家里就断炊。为生计所迫,他又出险招,悄悄在小巷租了一间房子,布置成照相馆,当然,非常简陋:几盏灯光,几块红白颜色的背景布,几盆鲜艳夺目的塑料花。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四叔的技术和人缘还是引来很多顾客。
可是,他像作孽的魔头躲不过孙大圣的火眼金睛。一次乡镇搞“投机倒把”大检查,工作人员突然闯进照相馆,气势汹汹地拿走他的照相机、灯具、塑料花、桌椅,连墙壁上几块布景也不放过,顺手扯下拿走。
面对突如其来的清查行动,四叔没有气馁,他已有逆水行舟的思想准备。他向朋友借款,重新购买照相机等器材。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他又悄然无声地在小巷开馆营业。
四叔的朋友常给他介绍业务,如丧事、大型婚庆、生日宴会等。为扩大业务,他还经常骑单车下乡。有一次,他带我出行,在村老人会看见一群人在弹唱南曲。一会儿,唱声的女子有事离开,他毫不迟疑地补了上去,拿起三弦琴男扮女声边弹边唱。这天,他与乐友们玩得很开心,几位老人还特地请他拍了个人照、家庭合影。
回家路上,四叔很兴奋,说好久没有弹唱了,便带我到菜馆改善生活。米粉汤一碗1 角钱,他把大部分肉片都捞给我吃。
四叔讲究黑白人像的构图与影调,通过光线的深与浅形成画面,使人物肖像更为立体逼真。四叔从不以长辈或师傅自居,他常言传身教为我示范,并告诫我照相必须下苦功夫,经验不是随便花钱就可以买到的。
现场拍照时,他教我寻找光源。说顺光拍照光线充足,侧光拍照轮廓分明,逆光拍照形体突出。说景深取决于光圈,曝光取决于速度;风景照人物尽量不居中,集体照前后要贴紧;图像要有主题,构思要有意境,脸部要有表情……
四叔善于与客人交流沟通,总以幽默风趣的语言显示诚意,又以精益求精的技术满足要求。“一寸照5 角钱三张,两寸和室外风景照都是8 角钱三张,我会多洗两张赠送。”
四叔很重视暗室工作。他对黑白胶卷底片的冲洗厚度和相纸曝光显影时间把握得很准,认为后台工作是弥补现场摄像光线不足的重要环节。他配制显影液和定影液从不用天平,近10 种以毫克为单位计算的化学药品,只凭经验就掂量得非常准。洗完相片后的显影液他会重复用于冲洗底片,说这样的底片质量透彻,洗出来的相片的光影更加清晰柔和。
四叔还擅长黑白相片的涂抹着色,使人像更加亮丽。他能把一本12 种颜色的彩色本调匀成几十种颜色并分装在瓷碟里,然后根据需要,进行轻涂细抹。
有一天,我故意逗他:“你们三个兄弟,谁的技术最好?”他瞥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说:“唐代文学家韩愈在《进解学》中有一句话: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学术没有止境,技术没有最好,要想进步,靠自己不懈努力。”
四叔文化程度不高,但知识面广,是小有名气的文化人。他告诫我:“人生不在于你的起点,而在于你是否坚持。心在哪里,结果就在哪里。”在城镇居民文化大扫盲期间,他被街道聘为夜校补习教师,每天晚上到夜校讲课。他讲课通俗易懂,妙趣横生,常博得学员们的掌声。
四叔年轻时帅气又有才气,身前背后常追随着帅哥美女。文工团有一位才貌出众的富家女爱恋着他。两人一个是风流倜傥志得意满,一个是肤白貌美丰满高挑,人称为小城文艺界的金童玉女。相恋几年,他们配合默契、形影相随。但祖父不同意,四叔是个孝子,富有家庭观念,无力反抗,只好忍痛割爱,两个文艺青年被迫分手。四叔为此追悔多年,那漂亮姑娘也悲痛欲绝,辞职离开单位。
三十开外时,四叔抵不住家庭的强大压力,便勉为其难地跟随媒婆到乡下相亲。那天相看的是一个朴实的高中文化程度的农村姑娘,家人见他沉默无语,以为他满意,即刻定下婚事。无可奈何,四叔只好听从家庭安排。后来,他对朋友说:“婚姻天注定,跑也跑不掉。”
四叔常穿一套深灰色西装、一双磨损的黑色皮鞋。他忙里忙外,骑着破单车像个飞人,常吃了上顿忘了下顿。偶尔忙累了,晚饭便喝上几口,二两地瓜烧一把花生米就能解瘾。长期营养失调和劳累,他患上了胃部疾病。
四叔单干的收入增多了,但远不够家庭的日常开支,一家六口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全靠照相馆的收入。一日三餐以地瓜为主,只有晚餐才添加几把大米。家里腌制一大缸酱瓜,每餐现抓一条配饭。吃上一顿猪肉米饭要等过年过节。四婶陪嫁的新衣穿旧了打补丁,坐月子的营养品要等家养母鸡下蛋。孩子们的衣服也是大小交接、男女共穿。
四叔感念妻子辛苦持家,常叫孩子们帮忙干家务。他关心儿女的成长,说生活有困难可以克服,但一定要让孩子们有书读、接受文化教育。
一天中午,四婶在家等四叔买地瓜,正好他忙,就耽误、忘记了,过了用餐时间,饿得孩子们哇哇大叫,四婶只好到我家借米下锅。
我下乡、工作后,四叔的事业也如雨后春笋节节升高。这时,他已把“海燕照相馆”开到闹市中心——群英路。一只腾空而起的金色海燕,在商品海洋上空自由自在地展翅飞翔。
开放的市场经济繁荣昌盛,四叔看到国外照相机和彩色胶卷大量进入,他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彩色照片已取代黑白照片。于是,他抓住时机,扩大彩色照相业务,并潜心研究室内灯光摄影。他灵巧地运用舞台灯光,通过光线对人体和背景的强弱照射,多重组合,烘托出艺术人像的灵动效果。同时,他还购买各种婚纱,隆重推出婚纱摄影,把新人婚纱照拍得美轮美奂。
一次为新人拍照,拍了大红长摆裙、低胸无袖白裙等五套婚纱,由于时间长,加上室内灯光温度高,四叔终于熬不住,用照相机抵住剧痛的腹部离开现场。
经医生诊断,是胃穿孔。四叔住进医院,切掉了半个胃。从此,他身体逐渐衰弱,一日不如一日。
21 世纪初,四叔迎来七十大寿。宴席上,他穿一身西装、打着领带,笑容可掬地敬酒。趁着酒兴,他朗声吟诵曹操的《神龟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杯光酒影,他满面红光,可我的心却在颤抖,四叔老了:几络斑白长发遮掩住沟渠般的秃亮额头,尖削的脸颊显出岁月的痕迹与无奈。我努力重拾往日时光,那快步追拍新娘花轿的中年俊男哪去了?
如今,四叔家的楼房高耸,“海燕婚纱摄影中心”分店分布市区。春花烂漫之时,他常怀揣董事长名片、肩背“尼康”数码照相机,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他是林氏宗亲协会首任会长、石狮中国象棋协会秘书长、石狮摄影家协会高级顾问。
儿孙满堂,该享受天伦之乐了,肺部肿瘤却毫不留情地纠缠四叔。他病重了,我去探望他,他感慨地说:“我好像做了一个长梦,梦境都是交错的光影……我一生艰难,但也尽力了!”说完,他微闭眼睛,哼唱起南音《春光明媚》:“春光明媚是实好天时,桃红柳绿茵草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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