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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关印记

时间:2024-05-04

纪任才

新市南路88幢

新市南路88 幢是一幢老式居民楼。上世纪九十年代,有好几年时间,我家就住在这里。

它坐落在城关老海关旁边,依山而建,进楼只能登台阶,车子是开不进去的。在城关,有大片居民楼建在山上,密密匝匝的,覆盖了整面山坡,颇有山城的格局与味道。

也许是建造时间早,我搬进来时,看到的已是一副破落的样子,地板是空心楼板,不够硬实,稍微一踩重了就会影响到楼下,卫生间里的天花板渗水。地基也不够扎实,面前一块平地有开裂的痕迹。那时,城关这一片正在进行旧城改造。楼里的人家寄希望于拆迁,可是它并不是临街的,与新市南路之间还隔着一幢楼,没有什么开发的价值,有人无望地搬走了,也有人认为位置好而搬了进来,有些人也许住习惯了,坚持住下来。这其中就有老李一家。

我家搬到老李家对门居住时,老李夫妇已退休多年。本来单位要给老李分配一套新房子,他却没要,一直住在这老房子,又是一楼,靠山、潮湿、光线不好。单位来人看望和慰问他,见他这种居住条件,心里也是过意不去,可是老李不愿意搬,家里人也奈何不了。

老李叫李桂欣,老伴庞艳儒,我们叫她阿婆。他们都是河北省保定市蠡县人,南下工作和生活几十年了,仍旧喜欢吃面食。我们下班迟了,刚要煮饭,他们就端一碗包子、饺子或馒头过来,有时还帮我们多煮一份饭菜,等于一回家就有饭吃。阿婆长得胖,一看就像北方的老大娘,慈祥和蔼。我儿子就是在这幢楼里出生的。在他成长的过程中,阿婆经常抱他,给他吃好吃的,待他如同自己的孙子。老李却是急性子。也许是他的耳力不好,跟他说话要说得大声一点,他跟别人也是大声说话。一急起来,说话有点结巴,看不惯的事情,便要骂人。

老李有两儿一女,女儿在香港,两个儿子也不跟他住在一起。他家安装了电话,用得多的却是我。但是老李不喜欢在夜间听到电话铃响。他习惯早睡早起,若在睡着后突然被吵醒,这一夜,他便失眠了。夜间打搅老李的,都是我的那些不知内情的亲人。老李接了电话,就不客气地对着电话说了几句气头话,在过来叫我接上电话后,又在我面前很恼火地责怪了他们一遍。我觉得对不住老李,三番五次告诉亲人不要麻烦老李,但总有人老是没放在心上。每逢老家来电话,老李必急切唤我。面对穿着睡衣睡裤的老李,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同老家人草草说了几句,便要挂上,站在一旁的老李大概看出我的不安,连忙对我说:“慢慢说,慢慢说。”我老家的亲人来了,必定被老李夫妇邀去小坐。

老李家不用煤气,仍在烧煤、烧柴。柴火间堆满了他从四处捡来的杂碎木片。每天我下班回来,不是见他在制作煤球或整理木片,就是见他在打扫卫生。有居民从楼上扔垃圾,也有的把垃圾袋放在一楼楼梯口,地面常可见到纸团、果皮、菜叶等杂物。老李看到这些,气上心头,总要开骂的,但他骂过了,就把垃圾扫了,好像户外的环境是他自己的,有一天不干净,他的心里就不舒服。他一天到晚都闲不住,总要忙着忙那,夏天就穿个背心,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干部。

其实,老李的脾气跟他的伤病有关系。老李出生于1925 年。18 岁之前就参加了儿童团,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为支援福建建设,1958 年,他从北京部队转业到福建,被安排到三明工作。他在部队时是有线电兵,一次爬电线杆拉线,遭遇敌机轰炸,从上面摔了下来,造成脑震荡,留下后遗症,天气一变化就难受,忍不住要发脾气。好在阿婆温和的性格,与他作了互补。我们从未看见阿婆对老李责怪过什么,也从来没见过她发脾气,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

阿婆比老李小十岁,跟老李来到三明,在城关照相馆和被服厂、食堂工作过。他们的两个儿子都是在三明出生的。大儿子取名冀闽。冀是河北,闽是福建,一看就知晓这两者间的亲密关系。小儿子取名聚闽。出生的时候,河北老家亲人,包括老李的父亲、姐姐等人,都来到三明看望。一家人相聚在福建,也许是很难得的吧,就以聚闽起名,显然是为了纪念这样的相聚。老李自从来了三明,再也没有回过河北,却一直照顾着老家的亲人,每月工资拿到手,都要寄回去一部分,给父亲一点,给姐姐家一点,也给岳母家一点。他们自己一家的生活,全靠阿婆勤俭节约着过。每天,阿婆跟老李一样早起,去菜市场买菜,一个上午就在厨房里忙碌。吃饭的时候,儿子、媳妇和孙子都会过来一起吃。天气一热,阿婆经常拿一把扇子、搬一张凳子坐在外面乘凉。

2000 年,我家从城关搬离。周末的时候,有时回城关,主要是去看望老李和阿婆,也特地请他们来列东做客。老李没来,阿婆来了。我们新家在九楼,没电梯,阿婆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休息,就来过这一次。老李和阿婆,就是我们在城关的亲戚。遗憾的是,老李于2011年去世,我们过了好久才知道,赶过去看望阿婆,妻子眼泪汪汪。2015 年阿婆去世,他们家人也没有告诉我们。妻子知悉后,哭了好久。老李是离休干部,一生简朴,从未对组织提过任何要求。大儿子做过知青,当过工人。小儿子当过兵,在冷冻厂工作,下岗后在公交公司开了几年公交车,退休后在社区做义工,担任小区党支部书记。我不知道,在城关这一片,住了多少像老李这样无私奉献的革命干部。

我跟冀闽、聚闽偶有电话联系。听聚闽讲,他父母的那套房,现在还空着。按父母的意愿,是留给在香港的姐姐的,让她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老李和阿婆走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新市南路88 幢楼。城关还有一些这样的老建筑,比如火车站、城关大桥、粮贸大厦、红旗影剧院、人民影剧院、少儿图书馆……是我们念起城关就能想起来的老印记。

直达车

乘坐直达车的多是一些在机关上班的人,多是家住城关而单位在列东的人。

直达车是一辆老车,规范的称呼是铰接车,而人们都习惯叫作通道车。它比一般的公交车长了一倍,可以看作是两辆一般车的连接。这种车,在当时的许多城市都很常见。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便逐渐不见了。只有这辆作为直达车的,仍在运营,不过也仅仅作为直达车使用。这是三明最后一辆通道车了。看上去,它非常陈旧,油漆大片脱落,锈色可见,行动不能灵活也无法快速,好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每天,直达车在列东和城关之间来回四趟,在上班之前,准时把乘客从城关拉到单位,又在下班之后,及时把乘客从列东送回家。直达车只在城关的城门口、城关派出所和列东的市委、市政府、市邮政局等几处固定的地点停车,不设停靠牌,经常乘坐的人都会自觉地在此等候上车。直达车与乘客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若有发生意外的,那一般就是直达车路途之中碰到故障或堵车了。在既定的时间里不见直达车,乘客们便知趣地散了,纷纷改乘其它车子。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出现。比较起来,直达车还是最可信赖的朋友。

直达车的驾驶员是男的,五十岁左右。或许是职业习惯,他很少说话。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也很少有乘客同他讲话。直达车上还跟着两个售票员,女的,一胖一瘦,都有了一定的年纪,同样少言寡语的。乘坐直达车的,一般都持有月票,却很少出示。因为他们都是直达车相对固定的乘客,与司机和售票员见面多了,便熟了,彼此之间就有了信任感。必须出示月票的,大概有两种时候,一是月初或季初刚换新月票的时候,二是公交公司派人来查票的时候。后一种是突然袭击,有的乘客因疏忽忘带了,售票员也会帮助解释。如果查票的铁面无私,那就只好自认倒霉了,依法缴了罚款。有了这样的教训,从此,月票一定是随身携带了。

列东与城关之间,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路旁有新盖的楼房,也有不少旧房子,红砖构造,木制窗门,两边斜的屋顶,使城市多了几分历史感。从直达车往窗外看,视野中始终都有行道树,一种叫红花紫荆的树,花期长,花朵繁多,一树的灿烂。花是娇贵的,往往脆弱。一经大风大雨,这种树便疯狂起舞,花叶飘零,枝干折断,甚至被连根拔起,叫人百般怜惜。

一下雨,直达车就无法阻挡雨水,那窗户上的玻璃早已掉了,空洞洞的。若是夏天,风满车厢地灌,倒也舒服。遇着雨天,雨就不客气地涌进来,窗下的座位只得腾空了,任雨痛快地淋着。雨中的街景是零乱的,公交站点、店门口、墙壁下都挤着躲雨的人,撑伞行走的人脚步匆匆的,骑单车的低着头一直往前冲,人们的心情都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同样一条线路,有时还有雨天、晴天两重天的经历。这中间好像有一个分水点,一方倾盆大雨,另一方却不见雨迹或只是零星雨滴。这种时候差不多是在夏天的午后,常坐直达车的人更能领略到。因为省去了追赶其他公交车的急切和烦躁,就能安详地感受这个奇妙的境地。同样的,在下班时候,他们也看到了远方的夕阳,以及夕阳下剪影一般的厂房、烟囱和青山,静静地欣赏着如诗如画的风景。

乘坐直达车的,一般都是机关里的职员。这当中,不乏几近退休的人,可能坐了一辈子直达车,表情平静,很少议论,微笑地接受他人的招呼或让位。车上总有喜欢说话的人,有时会因一些偏激的观点而争论不休,有时也会为在单位的不公平待遇发点牢骚。他们说了就说了,其他的人不在意,也没兴趣,沉默的依然沉默,人人都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人们对于谁谁不再乘坐直达车却有隐约的感觉,便会不由自主地猜想,搬了?提拔有专车了?还是调往外地了?有的人甚至会问起来。对于新的乘客,人们也会有意无意地多看一眼。见面的次数多了,也就熟视无睹了。

有直达车的日子,平静如水。没有直达车的日子,照样平淡无奇。若干年之后,城市的公交线路增多了,直达车就被撤去了,可人们还是情愿相信,是这辆铰接车老得不能再老,必须得退役了。这时,人们对直达车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依恋。人们开始挤乘其它的公交车。有时,也会碰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想不起来是谁。过后,才猛然记起,原来是过去同乘直达车的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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