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卿
一
睡得正美,被摇醒,老妈手里还拿把菜刀。她晃了晃刀:“快去接你八姨的电话,手机都不开。”睡觉不关机那怎么行?关机相当于下决心,表示这次一定要睡。昨晚太迟睡了,非得跨过12点,和以前无数个夜一样。
“总是找你,当你是她女儿吗?”老妈还在说。我用尽全身力气撑起来,“你下次能不能不带刀?总这样。”
她瞪我:“我不用干活?我像你那么好命?”她嘴里含着无数的话出去了,戴上口罩,继续磨刀。她头上也常年蒙着帽子,很像浪迹天涯不想露出真面目的江湖不明人士。
我妈是磨菜刀的。以前读书时,一读到“磨刀霍霍向猪羊”就想到我妈。木兰和我妈完全不同的形象,让我不知不觉把这篇《木兰诗》背得滚瓜烂熟。那是我学生时代的高光时刻,全班就我背下来了。我要是一直那样,现在就不用啃老了?话说回来,我要是一路读上去,现在我也没办法夜里玩手机,睡到自然醒了。有得有失,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就我妈看不破。我要是像大表姐那样,学霸一个,读了北京读东京,读着读着,就不回国了,那不白养了吗?我妈什么时候才能领悟像我这种招之即来挥之不去的女儿是多么可贵?也只有我还可以在她“叽叽叽”“吭吭吭”的手工兼电动的磨刀声中沉睡不起。
八姨的电话也不用着急。都是退休老人,除了生病,有什么急事呢?上次急还是两年前,前八姨父中风送医院时。
果然,电话里八姨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让我过去帮她丢猫。老妈说,她为什么又不要猫了?又叫我赶紧吃早饭,再不吃就变成午饭了。早餐是稀饭。稀饭真是稠呀,竖根筷子都不倒,何不直接叫干饭呢?老妈这辈子的厨艺永远滞留在原地,不是死咸就是死淡,不是硬就是烂,就是打不到靶子上。可恨的是吃着这样的饭,我还能营养过剩,圆滚滚。
电动车一路滚到八姨的小区。这个小区旧了,当年它新的时候很气派,有个保安很帅,我们对看好久,他从一个小保安到油腻保安,我从一个小姑娘到老姑娘。至今还是点头之交。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他看到我从麻秆长成圆筒,我看他何尝不是从满发到半秃?他挥挥手,不用测体温和看行程码了,放行,这就算是多年的交情和信任了。
我对这个小区的感情很复杂。当年算是这个小城里的高档小区了,年代更迭,现在没落了,就像八姨。我的第一套时尚新衣服是八姨给的,第一双时尚皮鞋是八姨买的,第一次吃沙琪玛是在八姨家。沙琪玛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长期在老妈饭菜折磨下的我惊为天食,还死记硬背这个拗口的似乎与吃不沾边的名字。
八姨提个袋子给我,说把猫抓进来,小心它的爪。因为瘦,她的手掌青筋毕露。和我相反,八姨从圆润到干瘪,我所有姨妈都有的小虎牙在她这里特别突出。
猫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使劲摇尾巴,躲我的魔爪。我说:“姨呀,干吗不要了?”这猫虽不算名贵品种,好歹也待了这么久了,没有功劳也有苦苦相伴的岁月。
八姨说发情,像孩子哭,夜里听着吓死人,邻居也过来说我。我说阉了吧。八姨说我问过店里了,不上门,算了。我想说我可以帮你抓去店里。又一转念,估计要三四百块,八姨是舍不得那钱。她总能绕开钱,把事情说得清新脱俗。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她总告诉我这东西是香港的,那东西是日本的,有时不以“元”为单位,叫的是港币或美金。
卧室、客厅、厨房,我和猫展开游击战、地道战,拿着饼干劝降,八姨收拾猫砂盆、粮碗、玩具。我终于用往日情分诱惑了猫,来来来。它乖乖待在袋里,有点认命的意思。
我带着八姨远远地找一公园,找了个看起来有无限前途的茂盛草丛,把猫拴在那儿。太近的话,八姨担心它像狗一样寻回家。八姨像摆餐具一样,把猫砂盆什么的在猫面前一一摆好,就差给猫戴个围脖了。她说希望有好心人看到能收留。猫的眼珠跟着八姨的动作转,眼珠亮疑似泪光。我有点冲动,不然我就带回去,一想,又不妥,家里都是长刀短刀,一只猫无声无息地溜来溜去,再把老妈吓着,养我一个还附带一个,她一定不愿意。又想不然我充大头,付了那阉猫的费用,又想,也不妥,不要开这个头。
丢掉这只猫后,八姨家里就没有活物了。以前有龟有鸟。那鸟说是鹩哥,后来发现是八哥。一叫就张翅,一张翅就掉毛,一掉毛我就哈嚏,我的鼻炎就是这么发现的。鸟后来飞走了,也有可能是我没拴好笼子吧。谁知道呢?人总有粗心的时候。
八姨摸摸猫,说,这天不会下雨吧?忘了塑料袋把猫粮再套一层。晴空万里的,八姨的脑回路我无法理解。我敷衍道,没等下雨就会有人带走它了。八姨说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去买个灯泡,楼道里的灯又坏了。八姨就是开了坏头,楼道灯不亮她就换掉,以后一坏,就有人敲她的门告诉她灯坏掉了。好像一是她搞坏的二她有维修的义务。八姨说现在物业费没人愿意交了,听说再过一段,物业的人都要撤走了。我想起那个保安,是不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虽然我不是一定要看到他。
八姨站起来,摸摸鼻子说现在变化太大,我们这些老人都不能适应了。这也是我妈经常说的。在她卖刀需要二维码收钱时,在穿着我从网上买的衣服时。八姨摸鼻子是个习惯性动作,源于她以前鼻子上有颗大痣。痣点掉后,反倒经常摸,不知是确认它还在不在,还是确认它已经不在了。那颗痣曾是我认人的标识。
外婆外公生了九个女儿,到不能生育时还拼不出个男孩。我妈是第九个。九个女儿胖瘦高矮差不多。小时候,我就分不清谁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姨,唯一认得八姨,就是因为她鼻子长的那颗绿豆大的痣。
有一天八姨不见了。我起了恐慌,人怎么不见了?久久一次的家族聚集,大家也不提不着急。难道因为八姨和我妈一样,从小被送给别人家,所以不亲,大家无所谓?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问老妈,八姨呢?老妈说刚才还在呀。我说,哪里呀?老妈说,刚才塞给你一块饼干呀。我说,那怎么是八姨呀?她没痣呀。老妈愣了一下,说点掉了呀,你這孩子,脑子没事吧?老妈才知道我区分不出所有的姨,从此此事作为家族集体笑话之一,成了我智力发育迟缓的证据。
据我所知,我妈和八姨的感情最好。因为养九个孩子太难,外婆外公将不太懂事的年纪小的老八老九送人了。关于有没有拿钱,老人忌讳莫深,年代久远,毕竟是骨肉,只怕饿死孩子,有个去处就挺好,她们是被送到没有孩子的家招弟去的,倒是都顺利完成使命。过不久,抱养的人家都各自生了孩子,从小也不瞒着她们的来历。电视剧里悲惨的童养媳之类的桥段没有在她们身上发生。
老妈和八姨讨论的结果往往是没有拿钱。到底她们不愿意认为父母是把她们卖了。后来她们各自成家,也跟亲生父母都有了联系,跟姐姐们也有联系,但到底隔了一点什么。老妈还有比八姨更深的一层幽怨,都是送人,怎么八姨送给城里人,而把自己送到乡下?乡下的养父母良善有余,能力不足,一生只知道埋头种地,紧巴巴过日子。老妈后面遇到当小木匠的老爸,才算逃离了土地,来到城里,做過许多行当,跌跌撞撞,后面才有了这家小小的磨刀店。这是很后面的事了。
老妈的埋怨也许是有道理的,她的姐姐们都长得像城里人,皮肤白,一样血缘的她却黑黑的,老的速度明显比姐姐们快,好像她才是姐姐。有时老妈看引不起我的共愤,就说我要是长在城里,你就会长在城里,你会长得比现在好看,什么水土养什么人,说不定书也能读好,也有一份好工作,不用整天整那个虚网。心情好时我会表示赞同,心情不好时我会顶回去,“我在网上那也是开店。”老妈没有看到真金白银的出入,根本不信我的话。我也乐得她不信。就这么让她养着,时不时还要个零花钱,有种我未大她未老的错觉。
总体来讲,老妈和八姨惺惺相惜,直到老妈感觉没有生育的八姨把我当女儿使唤,感觉其中有阴谋。
二
老妈这么觉得也有点冤枉八姨。以前我们家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正在八姨风光无限时,她帮衬了我们家不少。比如家里需要大量废报纸包裹刀具,八姨就从她单位收集了许多废报纸来,诸如此类小恩小惠,还有至少她力争把土里土气的我变得时尚些,还让我开了不少眼界,比如送我的卷笔刀,铅笔伸进去,转两下,便像怪兽一样只吐出骨头的笔芯,香港货。我在同学面前出了不少风头。作为回报,我当学生时就经常到她家帮她打扫卫生。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打扫龟窝。
当时八姨父还是八姨父,他对这只龟相当上心,经常给它喂肉。所有吃荤的活物拉的屎都特别臭。我总是闭着呼吸。这龟长到金鱼缸容不下的时候,他们离婚了。
对龟也不是真爱,离婚时,前八姨父没把龟带走。龟后来移到蓄水池里。以前经常会断水,家家都有水泥加瓷砖做的蓄水池。后来渐渐弃而不用。蓄水池有点深,我要探进半个身进去,另半个身子在外,双脚悬空晃荡,看起来像是被水池给吃了。
从小八姨父就是个神秘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好像是有单位的人,但做派又像个生意人。有一阵他的钱似乎是大风刮来了,八姨乐享其成,她在一个校办工厂做财务,活不多,不累人。他们有一段时间还有领养孩子的打算。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据老妈透露,八姨父不能生育。可据八姨父那边吹过来的信息是八姨不能生育。领养孩子是出于养老的考虑,必须是婴儿,而且不能与亲生父母再有瓜葛的。当时他们还不算老,嘴上虽说老,心里没觉得老,行动上也就不很积极。看过几个都没有下文。我默默地算一下,若当年领养了,如今也有二十出头了吧。
老妈说当时不听我的,乡下的那个就合适,你八姨嫌人家妈矮,孩子长大也不会高。要是听我的,现在好坏跟前有个人,也不会什么事都叫你。穿她几件衣服,吃她几顿,你就要还她一辈子吗?
说归说,八姨一有什么事,老妈就扬着刀说去去去,谁叫你是她外甥女?我默默地念了一句,也是她唯一叫得动的外甥女。
八姨却很庆幸当时没领养。过后不久他们就离婚了。也许又是个男人有钱就变坏的例子。八姨说他连龟都不带,别说孩子了,我一个人怎么养?老妈说还好他给你留个房。八姨说他那时不缺这房子。很久以后,我曾在路上碰到过前八姨父,他已发胖,嘴上的烟像一个道具耷拉着。据说经常去买彩票。一夜暴富是许多人的妄想,这许多人里有前姨夫。
八姨说他欠了很多债。八姨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负心汉没好下场的又一力证。不过两人也一直没有再找再婚。前几年,老妈说,你八姨怎么好久没叫你打扫屋子了?我说,这不好吗?我还赶着去吗?不叫拉倒。我就隔几天跟八姨微信问个好。她也及时回复了。说明日子正常运作着。我也正操心着自己的婚姻,哪有空理八姨及八姨以外的事?
婚姻这事说不急是假的,到看开的时候多半是碰壁撞得鼻青脸肿了。相亲几个不成,我气得发胖,一胖就更不成。不成老妈就更唠叨。老妈说,再不结婚,年纪大了怎么生孩子?我说,结婚是奔着孩子去的?老妈说当然,不然老了怎么办?我说结婚就是为生孩子,我可以省掉结婚这道,直接要个孩子就行了。老妈就打我,“你这死孩子。”
老妈的逻辑就是找个人合法地生个孩子,好养老。这是她这辈子能想到的最远的远见。我爸去世后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她更为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可这婚姻这事确实不是急来的。我的好多表姐表妹都还单着呢。眼看着年纪增长,一个个的,反而显得淡定了。这个淡定在长辈们看来就是破罐子破摔了。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罐子明明还没破。
家族聚会时,我的八卦姨妈们积攒了许久的八卦井喷了。八姨没有到场,这正好是八卦的一个出口。有人说看到前八姨父经常出入八姨家。我恍然,难怪八姨都不叫我了。有一次我要送箱牛奶过去,她也一直说不用不用。八卦里往往隐藏着真相或答案。我眼前马上呈现八姨父裸着满是赘肉的上身在八姨家里晃来晃去的场景。老妈说,他们是什么意思?有的姨妈大笑,说老了做伴呀。有的姨妈说有一次去她家让我碰到了,她还不好意思呢。表姐表妹们好奇地插话,姨妈们马上转移了话题,吹起号角进攻新阵地。表姐表妹们包括我后悔不迭,溃不成军。那些已结婚或怀抱宝宝的另一拨表姐表妹远远地站着,望而不救,至于那个已胜利怀上二胎的表姐,更是圣母般微笑。
其实我觉得对八姨父八姨关系最该有发言权的人是我。这事我妈都不知道。
有一次,八姨来找我,要我写上访信。真看得起我,我学得最好的就是语文了,算一拨矮个里最高的那一个,但不代表我会写公文。八姨说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叫你帮忙,但你别说出去,包括你妈,这事你知道就好。我最怕这样的叮嘱了,万一机密泄露,我是唯一的嫌疑人,死得又直又硬。可我又不能辜负她这样的信任。
那时八姨跟我亲密极了,因为我带她跑医院,像女儿一样侍候。她骑车被石子磕到,摔了一跤,两颗门牙断了半截。破财也没消灾。接下来门牙还没补好,智齿又发炎,走个路能把脚给崴了,切个菜也能把手指给伤了,等等,不要命却很烦人的事。老妈说坏运气都是那龟带的。龟都是长命的,说不定你的寿命都会让龟给抢走了,还是放生的好。我怀疑老妈的话蓄谋已久,因为她看那只龟很不顺眼。而八姨也正觉得龟吃得太多,清理也麻烦,一听,正合她意,高度契合,一只龜的命运瞬间被改变。
丢龟那天我有事没跟着去,据八姨描述,放生到庙里放生池的龟回头了三次,游一段回头一次,八姨差点后悔了。相处久了,好坏都有点感情,八姨是不是因为这个才重新收留了八姨父,不得而知。有时婚姻真的是一个谜,没有谜底的那种。
龟放生后,八姨果然顺起来,没有再出小意外,一直到她来找我写上访信。
“我和你姨父可能没离婚。”她这话有恐怖片的效果,惊到我了。当时她已离婚十来年了。她还给我来个悬念片的开头,把一摞材料摆在我面前,说,你看看,缺了什么。
我像侦探一样看过去,就差放大镜了。作废的结婚证、离婚申请书、行政事业性收费票据两张、已注明离婚的户口簿等。八姨说,看出来了吗?我承认我没看出什么,想着作废的结婚证为什么还留着,原来当时离婚只要16块钱等等。八姨竟然微微得意,仿佛完美论证了有人跟她一样,她说没有离婚证。哦,我大悟,看的这些都是铺垫,最终是为了一本离婚证,可没有。我们总是忽略了最重要的。
当年八姨离婚时按行政中心的工作人员交代的程序一一办理了,填表、拍照、盖手印、缴费。费用交完,工作人员说电脑故障,让留下一份离婚协议书就让他们走了,也没说得再去。八姨看到结婚证也作废了,离婚协议也盖章了,也交了钱了,应该是好了,顶多是录入电脑了,离婚也不是什么高兴事,谁愿意多问一句,或再来一趟呢。她站了站,看八姨父走了,她就走了,走得更快,像比赛谁先走出去,谁离开得快。就是这么个不叫疏忽的意气用事,导致若干年后,她没有离婚证,而行政中心的电脑里也没有记录,那么多年的离异像一个没有防备的笑话。
八姨没来找我之前做了一些努力,通过民政局领导找到当年的已退休多年的办事员,无济于事。民政局建议她再补办一张结婚证,然后再办离婚。八姨说明明是他们工作的错。调解无果后,八姨决定往上面递,看能不能另辟蹊径把事情解决了。
看来我这封信很重要,既要把事情说清楚,还要打动人。我遇到了高考以后最大的考试,写了高考作文后的第一篇文章。其中一句是这样写的:补办结婚证,再办离婚,这就像是让太阳从西边升起,让时光倒流一样不可思议和荒唐。这是全篇让我最得意的一句,深深打动了我自己。最终有没有打动区里领导、民政局领导我就不知道了。仿佛一篇未得回音的投稿,八姨拿走信后一直没有告诉我事情的进展,有没有起到作用?事情有没有得到解决?八姨父到底是八姨父还是前八姨父呢?八姨父出现在八姨那儿算合法还是非法同居呢?悬而未决。
三
八姨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带她去趟养老院。我明显感到八姨的小心翼翼和讨好。我突然想到不知哪里看到的,“你只要活得比敌人长,你就赢了。”八姨不是敌人,但她以前说话总有居高临下之感,对我如此,对我妈我爸也是。我们竟然也习以为常。老妈说你八姨就那样。哪样?老妈也说不清。好像她有钱又好像她无儿无女又好像她离异单身?因每种原因我们都必须让一让一样。随着年纪见长,八姨说话渐渐变得有事好商量了。好不好,行不行,能不能,诸如此类短语出现频率增多。
老妈说你八姨就是傻,都离婚了管他干什么?我说那他没人管。老妈说没人管就没人管,他家里人都不管,她一个前妻,离婚十多年,关她什么事?再说,老妈就会扯到报应上了。人做坏事,上天看着呢,像她一样拿着刀,还是磨过的。八姨父在她眼里是十恶不赦。
我过去的时候,八姨还在收拾。有苹果、饼干、尿不湿、内裤、药等。灶上还有一些吃剩的饭,她现在经常是煮一顿吃两次,经常是菜饭一碗,主食和配菜都有了。她说这样省事,没有说到也省钱。家具旧了,壁纸也暗淡,各种无用的东西堆着。鸟没有再飞回来。丢猫的第二天去看,猫也不见了。再去放生池,又等又呼唤,那只龟没有再露头。在这里不知道又住了多久的前八姨父在两年前的某一天中风了,最后送去养老院。
老妈说的老天会惩罚坏心眼的人的应验范围可能更大。八姨父突然中风后,他的兄弟姐妹慌了,都去检查身体,未雨绸缪。结果一个兄弟胃癌晚期,一个妹妹胃癌中期。这下都乱套了,更没有人管中风的他了。更何况,前小姑说:那是在你床上中的风。八姨冲上去,老妈半路截住并拉住了她。还好拉住了,冲上去能干什么呢?能对一个胃癌中期的人做什么呢?
我们经过门卫时,明显感到保安精神状态良好,头发半秃的部分在光线下发亮。八姨说政府要改造旧小区,还要安排新物业进来。我又看了保安一眼,他冲我一笑,黄牙露了八颗。
养老院在郊区,八姨会晕车,不敢坐公交车,大多时候她会骑着自行车去,车头载满东西,晃晃悠悠。最近没睡好,颈椎又压迫神经了,她经常会头晕。怕半路晕倒,所以她叫上我。我的电动车速度快多了。赶在养老院发营养餐之前就到了,以前八姨的自行车总赶不上。养老院总夸他们的营养餐。
这下我也开了眼了。三块拇指大的豆腐,四片比红颜更薄命的西红杮,在清水里浮沉。也是,能说豆腐、西红柿没营养吗?在营养排行榜里,它们是有位置的,还相当靠前。
我们进电梯时,我还偷偷跟八姨说这里不错,有专人管电梯。出了电梯,八姨撇撇嘴说,那是怕老人跑掉。
空气里弥漫着“老人味”。说不清成分,但就是那个味。不是所有东西放久了都是陈酿。我们前面有几个护工,背影壮硕。她们正聊天。“姓周的还想投诉,投呀。”“我就不给他换裤子,他现在老实了。”她们一侧头,瞄见我们,其中一人压下声音,“小声点,家属来了。”八姨笑说,小声我们也听见啦。护工说你家老周性子急,我在忙,迟了一些给他换,他就说要告我,要投诉我,要扣我工资。八姨说,你听他瞎嚷嚷,还得感谢你平时的照顾。
八姨的态度跟在路上的完全不一样,我开着电动车,她一直在后面说养老院如何如何不好,让我感觉她完全不会给养老院好脸色。
前姨父似乎没有变瘦,右半边身子虽跟木头一样无知觉,左手拿勺不是很稳,还洒汤,但营养餐也喝得津津有味。说话听起来中气还十足。八姨说他耳朵聋,自己听不见,总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一大声就跟人吵架一样,跟以前一样固执。
八姨跟护工说来来来,吃苹果。护工说我还有事要忙,你就放着吧,我待会儿削给老周吃。护工出去后,八姨在前姨父耳边说,你消停一点,跟谁投诉,这里都是他们自己人。前姨父说我要吃饼干,她们总不给我撕袋子,也不推我去晒太阳。八姨说你态度好一点。前姨父说好什么好,那是她们应该做的。他似乎才发现我的存在,咧嘴一笑说你也来了。不笑还好,一笑他已失去控制的脸狰狞起来。八姨说你出去一下,我给他换裤子。房间里还有三个老人,他们抬抬眼皮,连头都懒得转,形同虚影。我赶紧出去。
这里的房间似乎有四人一间或六人一间。我四处探探头,探访的人少之又少。过道有个老人坐轮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人类的相貌不能细看,尤其是在这里。除了还在呼吸,他跟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记起一个朋友说,她母亲再三交代,若自己得什么重症,不要进ICU,不要抢救。她母亲是医生,母亲说不想浑身插着管,没有尊严地活着。老妈交代我的是,不要把我送养老院。异曲同工。
我轻手轻脚经过,不想打扰他。冷不防,他突然伸手拽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又干又凉又柴,像从土堆里突然窜出一条冰冷的蛇,僵而不死。我惊叫一声。他睁开眼,急促地说,不要绑我不要掐我,我会听话。一股混浊的气味猛烈撞来,我用力挣脱,如鼠逃窜。喘息未停,一个老人在屋里招呼,小姑娘小姑娘。这个称呼久未听闻,叫的好像不是我。他半倚在床上,说你来你来。他看起来良善无害。我惊魂未定,警惕上前,慢慢靠近。他说,你告诉我儿子来看看我。我没反应过来。他又说,你告诉我儿子来看看我。一个护工抱着被子大步走进来,她一踏进来,屋子明显显小。她说,你又乱讲什么?她力气大得很,一手夹起老人,一手抽出他身下的床单。我趁机再次出逃。老人的话长腿追过来,我还没告诉你我儿子家在哪里呢。护工说你该吃药了。
我寻回前姨父那里时,八姨在削苹果,两个护工也在,一边吃,一边插一小块给前姨父。来的路上,我还嫌她买这么多苹果太重,吃不完放久会坏。八姨说,会有人吃的。
八姨说,怎么我们的内裤又丢了几条?护工说这么多人,混在一起难免的事。八姨说他刚才身上那条不是我们的。护工说反正都是干净的。八姨说我们都有绣名字。护工无辜地说,那我们也不认字。八姨笑了,说那要我们绣名字干什么,绣得我的眼睛都要瞎掉。护工也笑了,说规定是那么规定的。八姨又笑了,大家都笑,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临走时前台递来账单,八姨对得很仔细,她看到多出60块。一问,是分发药品的费用。难道分发药品不是护工工作的一部分?你们是重复收費。前台毫无表情,这是上面规定的,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开,我们就怎么收。前八姨父的退休金根本不够,每个月八姨总要贴补。
回来的路上,不知是不是东西卸掉了,后面的八姨显得轻了,她不笑也不说话。爬楼梯时爬得很慢,七楼,对于一个日益老去的人是越来越高,可她实在没有能力换一套带电梯的楼房。我看她很累,帮她热下饭。她说吃不下。
出来时,已入夜。夏日的白天再拖延,也要进入夜幕的。我从未觉得如此的孤立无援。
保安好像刚下班,他换了便装,我一时没认出来。他说,要回去了?我说是呀,你呢?他说去吃饭。我说,家里没煮吗?他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对话。
我说,我也还没吃,不然,一起去吃吧。保安惊讶地看着我。
月上树梢,这个夜是不是该谈场直赴婚姻和生孩子的恋爱,好让我妈也放心一下?
责任编辑林东涵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