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黎晗
古 伦 国
菠菜为什么叫面菜?“宜面也。”
芥蓝为什么叫芥蓝?“其翠如蓝,故名芥蓝。”
丝瓜为什么叫丝瓜?“及老,腹中有丝,故曰丝瓜。”
瓮菜是从东夷古伦国传到福建来的,原来有名字,但闽人不会翻译,看见是“用瓮载其种归”,就叫它瓮菜。瓮菜就是空心菜。东夷指东部的夷人,这是商周时候的说法,那时候我们这儿叫南蛮。
——这些都是《兴化府志·山物考》里说的。古伦国在哪里?估计无人知道。哪天我找一个有年头的大水缸问问。
徘 徊 花
明代以前,莆田的玫瑰花只有紫白二色,紫的叫“徘徊花”。
蔷薇,别名醉杨妃、倚栏娇、红木香。
杜鹃,别名映山红、山石榴、山踯躅。
紫荆,别名百日红。
水蕉,别名玉灯。
罂粟,别名御米。
蜀葵,别名幢节、剪春罗。
岩桂,别名九里香。
凤尾,别名七里香。
栀子花,别名檐卜。
鸡冠花,别名波罗奢花、玉树后庭花。
龙眼,别名荔枝奴,因其“色香味不敢与荔枝为侪匹”。
余甘,源自西域,梵语庵摩勒。
迎春,莆名黄雀儿。
棠棣,莆名千叶郁李。
百合,莆名玉手炉。
菩提果,莆名糖桶。
车前子,莆名七根草。
天南星,莆名蛇杖。
川百合,莆名倒仙。
忍冬花,莆名金银花、金钗股、老翁须。
戴胜,莆名郭公,“其鸣郭郭,故呼郭公”。
喜鹊,莆名客鸟,“其鸣有喜庆事,其噪有客至”。又言,客鳥能知天气,“俯鸣则阴,仰鸣则晴”。
莺的名字和品种繁多,据说在明代,有黄鸟、鹜鸟、捕黍、鸧鹒、商庚、黄离留等多种叫法。
五色雀,别名音声雀、十二红。宋代的志书记载:“绍兴间,尝翔集于郡治榕树之上。”那一年是绍兴八年(1138),莆田十四人中进士,黄公度为状元,陈俊卿为榜眼。
猫头鹰在明代的莆田被叫作大耳鸟。人们不认识这种怪物,说它“其飞是鸟,其蹲是猫头”。传说里大耳鸟是不祥之鸟,“入城城空,入宅宅空”,它们善捕鼠的益处被忽略了。
——这些也是《兴化府志·山物考》里说的。紫玫瑰为什么要叫“徘徊花”呢?红玫瑰红得热烈,白玫瑰白得彻底,常被用来指代两种风格迥异的女人。那么,紫玫瑰是用来比喻那些敏感而纠结的女人吗?
几种特别的动植物
银杏,一名鸭脚子,说是叶子像鸭脚。一名公孙树,说是“公种而孙始得食也”。银杏的果子叫白果,据说以前举子廷试前要吃几粒,止尿。
俗传柿子有七绝: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毒,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又云:枯叶滑泽,古人取以临书。
黄杨木据说岁长三寸,遇闰年则退一寸。
雀是淫荡的鸟,古人的证据是它们“四时有子”。
白鹇,性子像她的名字一样,“每树林中群行,见人则阁阁而逝”。以前九鲤湖有白鹇,路边时时可见。《兴化府志》的作者周瑛家养过一只,很乖,后来被偷走了。也不知道主人哭了没有,这么娴雅的宠物啊。
蜈蚣特别喜欢鸡肉,一闻到鸡肉香味,就激动得纷纷从屋顶墙上跳进盆里碗里。所以,在莆田,哪怕就是寒冬腊月,鸡肉冻成膏了,隔了夜还是要回锅再煮一遍,怕的就是蜈蚣投毒。
蚺蛇通人性,相传山民开其肋取蛇胆,取完缝合放开,蛇还是活的。过几年再遇捕者,“辄自侧身露疮求免”。
——这些也是《兴化府志·山物考》里说的。黄杨和蚺蛇之说,并非莆田独有,如苏东坡有诗云:“山中草木随时长,唯有黄杨厄闰年。”又如“蚺蛇胆”甚至出现在了美国汉学家谢弗的《唐代的外来文明》一书里,谢弗说,他有关剖取、鉴别蛇胆的知识,来自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
几种有意思的海鲜
莆田有古谚:山食鹧鸪、麂,海食马鲛、鲳。马鲛鱼无鳞无小鲠,骨节分明,肉质扎实,又便宜又好吃,至今莆田沿海人家煮面条煮米粉,还是喜用马鲛而不用猪肉。莆田市秀屿区笏石镇有家“国勇卤面”,号称“三十年只做一碗面”,马鲛鱼上市的时候,其“马鲛鱼面”堪称一绝。
皮皮虾,莆名虾蛄。虾蛄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其他海鲜上了岸,不马上吸氧,都会死翘翘。只有虾蛄不怕死,肚子底下那蜈蚣一般细密的脚,会一直动啊动的,直到锅里的水开了还在动。虾蛄壳硬,边缘锋利,膏肉虽鲜美,吃起来却费劲。某年在湄洲岛吃虾蛄,有渔民用筷子往它背上某节一插一捅,壳子瞬间剥裂开来。众人皆称奇,纷纷趋前请教。当时学会了,后来却又忘了。
莆田海边有一种绝小的虾叫酱虾,可以拿来做酱吃,美味惊人,小时候箸头轻轻一蘸,能下半碗稀饭。宋陈致雍(莆田人,官至秘书监)著《海味异名记》,里面有八字描绘酱虾:“细如针芒,聚若泥淖。”真是精彩极了。
鲎,雌大雄小,历来是公母同行,海中游走,母的都要背着公的走。鲎壳坚硬如盔,几乎无肉,能吃的只有母鲎肚子里的籽。公鲎身上没什么好吃的,所以海边的人捉到鲎之后,一般只留下母的,公的重新扔回海里。这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它们那么恩爱啊,就是一起赴汤蹈火,也比阴阳两隔好。《兴化府志·海物考》里说:“诸鱼血红,独鲎血苍白。”这个记错了,鲎的血是蓝的。又说:“煮鲎必用其尾扰之乃熟。”鲎尾如鞭,是能当铜筷子用的,可是真的有催熟之效吗?某日遇海边朋友,求问其详,那哥们哈哈一笑,“说了也是白说,鲎早就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
蟳的肉据说跟潮水有关,潮大则虚,潮小则满。《兴化府志·海物考》里说:“独生宁海桥下者,则肉常满。”宁海桥在涵江,我居涵江二十多年,只吃到一次宁海蟳。一个朋友送的,强调说,是宁海桥下的蟳。当时并不知道这份人情的珍贵,也没吃出那几只大蟳的新奇。只记得煮熟后的红壳上,布有若干黑色斑纹,像洗不干净的海泥或海苔,又像某种有特别寓意的古篆文。我知道宁海桥始建于元代,然而那蟳总不至于活了几百年吧?
有一种海里的贝类,不是蛤,不是蚶,方言音同“孔带”。壳白而薄,肉少少的。价极廉,一角钱能买一大脸盆。可以酱油煮,可以做汤,味道清甜,儿时夏天的美食,一家人一顿晚餐,能吐出满桌面的壳来。一直不知道这种美食的写法,某日读《兴化府志》,在“海物考”一节看到了,不禁眼前一亮:空豸,俗名空大,又名云泥星,“其肉轻虚如水沫”。想起莆田的一个古谚,“空大趁投大粒蚶”。“趁投”是方言,追随的意思。这句古谚比喻的是自不量力,跟了不该跟的人。小时候跑出门跟大孩子疯玩,母亲骂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跟蚶比,空大确实微不足道,然而我却怀念它的味道,可惜市面上再也不见了。母亲过世二十年了,多少年都没人这样骂我了。我家闺女从小乖巧,我没什么机会骂她,就是骂了她也听不懂。这是民谚,得用方言骂,可女儿哪认得什么是“空大”。
《兴化府志·海物考》里有一条目:“?,一名水母,一名樗蒲鱼,状如血瘤。大者如床,小者如斗,无腹胃眼目,诸家皆谓以虾为目,虾动?沉,故曰水母虾目。以予所见,只是随潮而行。此物在水中状如石榴花,血块在下,其上有小带散乱,潮上即上,潮下即下,遇风飘送,则狼藉沙岸。海边人用矾腌去水,压成薄片,滚汤瀹过,用椒醋炒食之,脆。”这是啥东西,解释得这么绕?海蜇。袁枚《随园食单》里提到了,做法与《兴化府志》相类。
闽 中 四 美
荔枝、蛎房、子鱼、紫菜,此四种莆田山海所产之物,历史上曾被称为“闽中四美”。这个说法至少可追溯到明代以前,明谢肇淛《五杂俎》有载,“昔人以闽荔枝、蛎房、子鱼、紫菜为四美。”具体“昔”到何时,就不知道了。
先说荔枝。莆田荔枝声名远播,首功在蔡襄,《荔枝谱》通论福、兴、泉、漳四郡荔枝,著名的有十二品,兴化军独占陈紫、江绿、方家红、游家紫、宋家香、周家红、圆丁香七品。此外,又有虎皮等三十二品。《兴化府志·山物考》转录宋郡守赵彦励主修的《莆阳志》:“后出者,邹玉、玉堂红、郎官红、游丁香为最胜。其余若状元红、紫琼、百步兰、寿香、西紫、黄香、大小江绿、硫磺红、瑞堂红、松红、麝囊红、百步香、黄玉之类,亦足名家。”小小莆田,蕞尔之地,历史上曾经有过这么多荔枝名品,不叫“荔城”才让人奇怪。
蛎房就是海蛎,《兴化府志·海物考》说,“此物海中附石而生,堆迭如房,每房有肉如指头,皆有掩盖。欲取之,以铁钩钩盖而抉其肉。”原来海蛎有单身公寓住,还是海景房,只是后来被强行拆迁罢了。也不能叫拆迁,这一茬走了,祖屋还在,下一茬子孙还要住进来。明王世懋《闽都疏》载有关莆田蛎房:“余过莆迎仙寨桥,时潮方落,儿童群下皆就石间剔。取肉去,壳连石不可动,或留之,仍能生。其生半与石俱,情在有无之间,殆非蛤蚌比见。”
迎仙寨今属涵江江口。和莆田其他地方的海蛎比,江口蛎偏大,确如《兴化府志》所记的那样“肉如指头”。其他地方,三江口和湄洲湾那边的海蛎小之甚多,味道似乎比江口蛎要鲜美。然而江口那边的人一直坚称,天下海蛎,最好吃的当属江口。每回闻之,我总是宽容一笑。话說海蛎是从海边石头上剔下来的,这个我知道。只是吃了这么多年海蛎,第一次听说蛎与石的关系是“情在有无之间”。
关于子鱼,可说者甚多,宋王得臣《麈史·诗话》载:“闽中鲜食最珍者,所谓子鱼者也。长七八寸,阔二三寸许,剖之子满腹,冬月正其佳时。莆田迎仙镇乃其出处。”子鱼学名鲻鱼,莆田迎仙镇还是指涵江江口。子鱼是海鱼,产子时须游到咸水与淡水交接处,江口迎仙寨一带出海口,正是一个非常高级的月子中心。江口出产的子鱼,历史上非常有名,宋庄季裕《鸡肋编》载:“兴化军莆田县,去城六十里有通应侯庙,江水在其下,亦曰通应……子鱼出其间者,味最珍美。上下数十里,鱼味即异,颇难多得,故通应子鱼,名传天下。”
通应子鱼传至北方渐渐被讹为“通印子鱼”,苏轼《送牛尾狸与徐使君》诗曰“通印子鱼犹带骨,披绵黄雀漫多脂”,王安石《送福建张比部》诗有“长鱼俎上通三印”之句,羞得子鱼得去增肥了。宋代吟咏子鱼的诗文还有许多,如著名理学家陈傅良《送鲍清卿教授莆中》:“闽中岂不好,莆中况多儒。其山有丹荔,其水有子鱼。”又如兴化军通判刘子翚的《子鱼》一诗,仔细描述了制作子鱼的过程,特别写到鱼子鲜美,让人垂涎:“旧闻通印名,海错珍莫逾。火气烁鳞鬣,卤香泛庖厨。泥泥子盈胞,鲜美祸所区。生如粒芥微,多若囊粟储。”
此外,子鱼还出现在一个听起来有鼻子有眼睛的传说里。清褚人获《坚瓠续集卷之一·公不如卿》载有一个故事:“宋绍兴八年廷试,黄(公度)状元,陈(俊卿)榜眼。及谒御,高宗问曰:‘卿土何奇,辄生二卿?黄曰:‘披绵黄雀美,通印子鱼肥。陈曰:‘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高宗曰:‘公不如卿。即改俊卿为状元。”这是后世好事者瞎编了,“披绵黄雀美,通印子鱼肥”,那不是前辈苏东坡的诗意吗?
说了这么多,可你知道子鱼为什么要叫子鱼吗?李时珍《本草纲目》里说:“鲻,色缁黑,故名。粤人讹为子鱼。”李时珍说的不一定对,明代莆田布衣作家姚旅的《露书》有另一种说法:“子鱼之美,自昔重之矣。然子鱼以子月至,此子鱼之所得名。”子月指农历十一月,这点与王得臣“冬月正其佳时”的说法是一致的。
紫菜也是长在海边石头上的。《兴化府志·海物考》载,“此菜海气蒸石而生,色紫,故以紫菜名。其生粘带石上,潮来浸之,潮退则胶粘于石。其嫩者,就石上搓取之,今货卖成索者是也。其长者则摘取之,今货卖解散者是也。”莆田当地吃紫菜,一直视“头水”为佳,所谓“头水”指的是第一批采摘的紫菜。这种紫菜与古人所言的差别较大,所谓“野生”与“人工养殖”之别是也。早年间听人家说过,顶级紫菜是从石头上慢慢搓捻出来的,湿湿咸咸的,一斤要卖到千元以上。即便海边的人,也少有这口福,一旦有渔人采到,还没拎回家,半路就被人家“秒走”了。如此海味之珍,我有幸品尝过,是一个叫小宋的朋友送的,才三四两,拿在手上如一把濡湿的韭菜。紫菜有水煮、火炙两种吃法,这种野生的紫菜太嫩,火炙不得,我媳妇说,就像头发丝被火燎过似的,瞬间就缩成了小毛球。水煮则鲜美醉人,有入口即化之妙。如此方知,这才是头水紫菜,才是“闽中四美”。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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