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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米饭的路

时间:2024-05-04

陈家恬

楔子

劳动。收获。奉献。这是“人生辞海”里卓尔不群的芳词。正如法国19世纪画家、世界名画《拾穗者》作者米勒所言:“在大地上,你看到人们开垦锄地,辛勤耕耘——在我看来,这才是大地上最壮丽的诗篇。”水稻,小麦,皆为诗眼。

早在5000年前,水稻就成了中国南方的作物大王,米食就成了南方人的餐桌霸主。唐中期以后,水稻荣登国家主粮之首。

“洪范八政,食为政首。”(《尚书》)“畜种粟菽不足以食之。”(《墨子》“国有七患”之一)“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史记》)“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周书》)“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毛泽东)警世恒言,穿越时空,犹在耳畔。粮食安全是国家安全题中应有之义,其核心在于主粮能够自给自足,完全不受制于人。

通往米饭的路,是古老之路,也是崭新之途;是个人之路,也是天下之途;是艰辛之路,也是幸福之途;是必由之路,也是迷茫之途。

起冬

田地不耕作,再肥沃也长不出粮食。犁成熟土,耖成活土,晒成阳土,养成肥土。耕作的第一道工序是犁田,其重要程度,可从东汉训诂学家刘熙《释名》中的精辟解释得到佐证:“犁,利也,利发土,绝草根;田,填也,五谷填满其中。”

有趣的是,这第一道工序犁田,在我的老家不叫冬翻,而叫起冬,仿佛要把整个寂静的冬天翻个底朝天!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久歇的耕牛,肥了许多,也懒了许多。赶它下田,它似乎不太乐意。到了田里,挎牛脰枷,系绊肩绳,它又摇头,又摆脑。

犁田时左手牵着绊肩绳,右手握住犁梢左侧那个耳朵似的犁柄,提起,稍稍前倾,犁铧插入泥土。口令一出,牛背一拱,肩峰一耸,便起步了。犁梢被掌控于右手,像一个人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自然受制于人——手略略下垂些,犁铧就吃浅,略略扶起,犁铧则吃深;稍稍向左或向右摆动,缓缓而平稳地前行。黝黑的垡从犁镜爬上来,顺着犁镜,拱起来,卷出去,如花瓣——不是梨花,却胜似梨花。那是从泥土里、从犁尖上绽放出来的花,别样的花,不妨叫“犁花”吧。一垡连着一垡,形成一线。那一线不叫一行,而叫一遂。每三五遂的垡依偎着,组成垄,或直,或弧,随田赋形。回望一眼,如晤唐诗宋词。

犁田免不了转弯、后退和调头。若要左转,左手就拽绊肩绳,右手握住犁柄,稍稍提起犁底,牛就心领神会,转了过去;若要右转,左手就稍稍放松绊肩绳并甩弹牛腹,右手握住犁柄,稍稍提起犁底,牛仿佛士兵接受了无声命令,转了过去;若要后退,左手就拽绊肩绳,右手握住犁柄向后拖,牛就乖乖停下,向后挪步;若要调头,左手就拽绊肩绳,右手握住犁柄,提起犁,轻喝一声:回头,牛就俯首听命。

田野瞬间涌入许多人、许多牛,陡然热闹了,众牛同耕的盛景渐次呈现。彼此隔着好几丘田,远远地,扯开嗓门,时而说农事种苗,时而说邻里趣闻。说到起劲处,兴奋起来,吆喝牛的声音也更洪亮了。“嗒——”有的人故意将吆喝声拉得很长很长。“哦——”居然有人不服气,将吆喝声拉得更长。他们暗中较劲,吆喝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如同公牛的哞叫。雄浑的喊声像水一样漫过,灌满半个村庄——害得许多前来觅食的小鸟,飞到半路便踅回。只有尾巴一翘一翘的喜鹊、鹡鸰亦步亦趋,欢快地叼起蝼蛄或蟋蟀;倘若吃到泥鳅或黄鳝,就等于乞丐邂逅酒席了。

田越犁越肥,牛越拖越瘦,自古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田。犁田是辛苦事,一般由壮年男人承担,女人几乎不犁田。犁田是基本功,可有些人一辈子都学不会。不会犁田,怎能算合格的农民?每到犁田的时候,总是麻烦别人,总是让自己的女人给帮工的男人送点心,心里也不是滋味。

育秧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这是《诗经》里的祈求;“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这是宋代连江县诗人郑思肖的愿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是金歌《我的祖国》里的赞颂。哪一个不缘于水稻?

时维惊蛰,岂止“春风贺喜无言语,排比花枝满杏园”?更有桃花红,李花白,燕子归,更有珠颈斑鸠躲在树丛里鸣叫——既像高隐在哀叹:“古?古不古?不古!”又像无力劳作而蜷缩于室内的老人在唠叨:“播!播种!种!”这,既像周天子在“耕籍礼”上的迎春,又像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的“劝农”。

凡事都有以“和”为标志的黄金时点,偏早,偏迟,结果都不可能最佳。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老农早已根据自己的经验,掐算出一年所有的农事时点。每个时点都像母鸡孵蛋,时候一到,必有动静。

如果说农事是一条曲折漫长的田间小路,那么,二十四节气便是诚实的向导,七十二物候便是清晰的路标。它们有如和蔼可亲的老农,手把手教你辨识眼前的气候特征,及早谋划,充分筹备,适时耕耘、播种、除草、间苗、修剪、施肥、灭虫和收成,井井有条,从容不迫。

老农从立春动身,一年从头到尾,依靠节气和物候的指引,走过春播,走过夏管,走过秋收,走过冬藏,坚定,执着,忙碌而不迷茫,满怀期待而不患得患失。只有那些少不更事、听不懂大自然语言的年轻人仍做蛰伏状。即使他们可背诵《二十四节气歌》,也未必熟悉節气、物候,照样在农事、农具面前,在种子、苗栽面前,显得陌生,甚至不知所措——他们更无法理解《管子》所流露的那种忧患:“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好在他们的父辈仍像经年的种子,还算健康,尚能劳作,尚能指点迷津。

盛着谷种的水缸忽然揭盖,隐匿其中的几只硕鼠仓皇逃窜,光滑的缸壁使它们陷于绝望。激愤的主人找不到更得力的武器,趁便举起铁瓢乱拍一通。一只硕鼠竟顺着他的手臂逃之夭夭,吓得他扔了铁瓢。

“生产劳动就是一种改变世界,实现自我的艺术活动或‘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播种是韵味十足的行为艺术。左手将捧栳搂在怀里,右手抔起一把谷种,大拇指贴着食指,连同其他三指呈花瓣状朝上,指间缝隙均匀,仅够谷种通过。随着手腕的水平抛动,谷种顺畅漏下,呈抛物线状撒播,细密,均匀。这使我想起法国特奥菲尔·哥基耶的素描《播种的人》,想起那豪迈的手势。

耖田

耖田之前,必须耙塍沟——清除田塍上的杂草,或用锄头铲,或用塍刀劈裁,把它修理得光溜溜。

随后放入水。水欢快地奔跑,仿佛追逐久别的情人,拥抱垡,亲吻垡。晒白的垡,贪婪地吃水,叽里,叽里,泥香应声而来,又似昙花随风而去。

耖像头梳一样梳过,垡分崩离析,水浑了,浓了,稠了,成为褐色的泥浆。耖好的田地,一看就能感觉到它的膏腴,与其说像充分发酵的面粉,倒不如说像孕育粮食的胎盘。涉足其间,柔滑的泥浆像泥鳅,像黄鳝,从趾间吱溜上来。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舒适。不由得想起《易经》里的那句话:“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功夫到家的,则弯着腰,伸直双臂,与肩对齐,手心朝下,握住耖的横杆,呈马步状支撑着,使耖尽量与水平面成45°以下。耖在手中,仿佛是一艘帆船,浮动着,泥水像波浪一样被耖撩开,汹涌澎湃,哗啦哗啦。先竖向耖,再斜向耖,最后横向耖。纵横交错,直到泥土呈米糊状,脚掌在田底摩一摩,若像熨过的布匹,柔软,平滑,即可起耖。诚如是,下一季犁田,便像揭开雪片糕。

布田

布田,以田地为纸,以秧苗为笔,以秧船为砚,以农家肥为墨,在弓腰移挪中,一蔸蔸秧苗布下,横也成行,竖也成行,犹如一首首格律诗,一阕阕長短句,一幅幅工笔画。

山里的田像树叶,几乎找不到相同的两丘。那田,如果你曾经布过,业已熟悉,或者它不想为难你,生来端庄,稍稍瞄一眼,即可下田。然而,端庄的田地总是不多的,如同芸芸众生,美人寥若晨星。尤其是怪模怪样的田,欠老到的你站在这头瞄瞄,欠老到的他也蹲在那头瞧瞧,除了摇头,便是束手。真是“相公易做,农人难学”!所以有人敬告,业余不要挑战专业,不要挑战农民的专业。

这个时候,若来个布田高手,整个场景就变了,但见他扫视一下,随手揪起一把秧苗,矜持地,微笑着,踱进田里,撩开马步,弯腰,昂首,右手三个指头像鸡啄米,左点一下,右点一下——横是横,竖是竖,经归经,纬归纬,循规蹈矩,仿佛织布,滑出漂亮的一道,让人啧啧不已。布田之说也许就缘于此。

“布”字,文雅,轻柔,富含智慧,不乏持重、三思、谋划、安排。比如布道、布点、布景、布局、布设、布展、布阵、布置、布网、布控……富有诗意,也蕴含哲理。纵观所有的劳作,自始至终,完完全全在俯身与后退中进行的,唯独布田。若从高处审视,布田则是退思的杰作,乃高人所为——此中深意,可从布袋和尚《插秧诗》中感悟几分:“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田夫抛秧田妇接”,在我们村里,情景并非南宋诗人杨万里所写的这样,而是相反——田妇站在田塍上,天女散花似的,向田里抛秧苗。女人抛秧的姿势极具美感——弯下腰,拿起秧,撩回怀里,抛出去,有如飞碟,动作夸张,曲线优美,叫声也动听。有的故意瞄准男人高撅的臀部,让男人充当她遣兴的活靶;有的故意把秧抛在男人面前,让泥水给男人描个大花脸。男人正要破口大骂,却被女人们银铃般的嬉笑,前俯后仰的开怀,堵了嘴——至多狠狠地瞪去一眼。有的本想命中男人胯下的秧船,却被轻易地接住,男人兴奋得像接了绣球,女人也激动得直搓双手——“哎哟”一声,松软如九层糕的田塍突然塌陷,女人向前一俯,差一点像青蛙一样扑入田里……人们随心所欲地寻找乐趣,创造乐趣,累而快活。妇女抛秧,意味着可有、可生、可富,绵延不息。由她们来抛秧,一举手,一投足,便是母爱般的深深祝愿。

如果有秧马,布田时坐在秧马上,以脚蹬动行进,不必佝偻屈体,自然就轻松许多了。秧马为何物?苏东坡《〈秧马歌〉序》是这样描写的:“予昔游武昌,见农夫皆骑秧马。以榆枣为腹,欲其滑;以楸桐为背,欲其轻。腹如小舟,昂其首尾;背如覆瓦,以便两髀雀跃于泥中。系束藳其首以缚秧。日行千畦,较之佝偻而作者,劳佚相绝矣!”

薅草

秧苗在迅速发蔸,活像姑娘茁壮成长,一天一个样。薅草即将开始。

薅草方式有两种:一种靠工具,一种靠手指。

工具为铁质,六齿,锐利,配有长柄。乍看起来,比猪八戒的九齿钉耙还要滑稽。乡亲们管它叫草耙。它是手臂的延伸,又是指头的强化,在稻丛中活动自如,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使杂草无处藏身,让水土肥相互交融。

我不知薅过多少次草。操持草耙,总觉得不顺手,要么薅得太深,要么薅得太浅,要么没薅去杂草,反而伤了稻苗。于是,扔掉草耙,用手来薅。虽然手指没有草耙那么整齐,那么锐利,但它更灵活。只是连续几个钟头保持与布田相似的姿势,腿麻了,腰酸了,背疼了,头晕了,脖颈也僵了——只得把左肘顶于左膝,以支撑疲惫的身躯——已向左侧倾斜过去,膝盖被肘尖顶得又红又痛——两脚也不听使唤,挪来挪去,挤得稻蔸东倒西歪。身上日头炙着,脚下田水烫着。右手活像一条无动力曲轴,在做机械运动。还是直起腰来吧,舒舒气,抖抖手,捶捶背,以免眩晕。诚如《天工开物》所言:“耘者苦在腰手,辨在两眸。”

偶遇的水蟑螂,迅速逃窜,仿佛一种叫甲壳虫的小车急驰于沙土路,扬起一路尘埃,隐匿于自己掘出的条状浑浊之中,以为平安无事。其实用手顺着那条迷踪探索过去,十有八九可将它捉入囊中。它被活捉,谅必命定。把它养在清水里,足以观赏数日。观赏够了,烤了吃。其口感,你若未曾尝过,即使我费尽口舌,恐怕也难以理会。碰见它,胜似碰见金币。

人与作物相伴而生,野草与作物相伴而生,农民毕生几乎都在与野草较量——终究被野草所淹没。每种作物几乎都有常见的伴生杂草。在植物性状上,莠与粟相似,莨与黍相似。粟的伴生杂草是莠,黍的伴生杂草是莨。莠与莨同为杂草,文献中大多连称并呼。菟丝子是大豆的伴生杂草。稻田则常见稻 、稗草、野慈姑,麦地则常见早熟禾、麦瓶草、看麦娘……

“非类既去,而嘉谷茂焉。”豆子有“豆鬼”,水稻有“稻鬼”。此时,理应拔除的还有“稻鬼”——毕竟是够鬼的,它最初的长相和水稻毫无二致,并不像稗子,早期尚可辨认。直到躲过了最后一次的薅草,它才开始疯长,简直像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得逞了,变本加厉,兀自生长,或长势,或扬花,或抽穗,都是迥异的,然后早早地落粒。它的德行和稗子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与周围的水稻争夺一些养分和阳光,最终留下一丛略微粗壮的稻草。

似乎可以坐等收成了。麻痹不得!俗语早已告诫:“饿死单身哥,晒死陂头田。”最重要的是看水。每隔几天,都要去看一看。因为有的人会把整条陂的水截走,滴水不留;有的人会像老鼠一样,偷偷在你的田塍底下钻个暗洞,引走田水。因而,吵架時有发生。

“一粒米,两担水。”水稻,水稻,水到则成,不到则败。水稻终于抽穗,终于扬花,仿佛女人分娩。但凡有着分娩的人家,偶尔路过,鼻子都会分享到米酒之香、鸡汤之香。那么,此时的稻田呢?自然不乏它的芳香,那就是稻花香。我仔细观察过稻花,兴许嗅觉不够灵敏,至今尚未体味到。有位老农透露,水稻扬花的时候,气温越高,花香越浓。那么,稻花香味是怎样的呢?很像刚刚绽放的爆米花!

落日熔金。好风如水。嘉禾遍地。独自徜徉于田间小道,欣赏水稻营造的美景——风翻翠浪催禾穗;默念800年前辛弃疾从酒肆里出来,如同轻风吹拂的禾苗,摇摇晃晃,半醉半醒,脱口而出的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此时此刻,我获得和蔼的慰藉,温饱的感觉——精神的、物质的,心生安宁。毕竟生活中最真实、最可靠的东西就在眼前。

“我一直有两个梦想:第一个是禾下乘凉梦,这是追求水稻的高产梦;第二个是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我始终都还在努力使梦想成真。”这是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之梦,也是天南地北普罗大众之梦。

割稻

进入小暑,欢实的稻穗渐渐泛起绿豆般的色泽。离开镰还有十几天。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像婴儿断奶一样难熬。盼望割稻,有如盼望盛大的节日,每一天都在盼望中度过。这种期待,较之子女的成长,更为急切。

若到烂田割稻,几乎都穿短裤。我不想脱去长裤,只把裤脚卷到膝盖上,先割田塍边的水稻,再小心翼翼地踏着稻头下田。

嚯,烂田瓮!

那是一种仿佛无底瓮的可怕的烂泥潭。扑腾几下,陷入其中,没至裤裆。脚底的烂泥是冰凉的,似有强大的磁力,死吸着。尽力挪动双腿,好不容易割完触手可及的水稻。拔出一腿,踏着稻头,以为它能助我一臂之力,一踏,它却像泥鳅,“沙啦”一声,共赴深渊。双手在烂泥表面拍打着,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探索许久,才触及坚实的物体——想必是木柴。可能是祖先特地埋下的,也可能先前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由于某种原因,有些木柴被埋没地下。正是这些来历不明的木柴,让我觉得踏实,让我的双膝露出烂泥,能够自由活动。正前方那些矮小的水稻,绿意还浓。他们知道那里又是烂田瓮,一个个绕开。我伸手扯了扯稻秆,稻蔸底下的烂泥觳觫着,微微起伏,有如喘气的牛腹——肯定不是一般的烂田瓮。那几蔸半青不黄的矮稻,没有什么好可惜的,留给鸡鸭吧。还是学乖些,也绕开它,到别处去。

割稻过后,所有裸露的皮肤仿佛被汤烫过,又红,又痛;没几天,我的手臂,我的脖颈,我的腿肚,像蛇蜕了皮。

每当轻轻揉搓斑斑点点欲蜕未蜕的皮,我就想象稻谷也在脱壳,也在变米,也在变饭……

分谷

天色黑透,牛踱回栏里,吃些草料,悠然躺下,闭目养神,缓缓反刍,津津有味,快活如神仙。

而人呢,仍有忙不完的事。身上的汗水来不及擦,脚上的泥土也来不及洗,草草扒拉一碗饭,赶去分谷。

在计算与拈阄的间歇,社员们无所事事,有的相互调侃,相互取乐;有的挥舞艾草火把,走来走去,明明灭灭,烟味弥漫;有的满脸愠色,大发牢骚;有的沉默无语,枯坐静候;有的则叉着腰,用最恶毒、最粗鲁的土话,无端谩骂,不指桑,不骂槐,泛泛地,谁都骂,谁也都不骂,谁都挨骂,谁都愤怒,谁也都不好爆发。

拈阄不分先后,谁要先拈都行,或举箸从竹筒里搛出一粒,或伸手从桌面上拣一粒。有的仿佛在下赌注,异常谨慎,举棋不定,挑挑拣拣,选中一粒,慢慢摊开,凑近光线端详,若非拌谷、铲谷的阄,便笑逐颜开,否则就满脸乌云。人间的公平,只有相对的,没有绝对的,犹如夏日的阵雨,往往只淋湿小路一边,另一边好像跟它不共戴天,一滴也不下——那边的庄稼也渴望雨呀。拈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原始,也最公道。可是,也会发生同一人接连几晚都拈到拌谷或铲谷阄的怪事。阄是自己拈的,还能怪谁?但很少有人自认倒霉,大多一边忙乎,一边牢骚。

拌谷、铲谷是吃力不讨好的苦活。仓库低矮,窗户狭小,空气不能对流,本来就闷热,加上稻谷散发的热量,整个房间简直成了蒸汽房。每隔一会儿,就要溜出来,透透气。无论是谁,搅好一堆谷,铲完一堆谷,都会一身大汗。说不定还得挨骂呢。那么大堆的稻谷,谁能保证拌得绝对均匀?那么多次的铲谷,谁能保证哪一吊不会多几片草屑?

称谷大多由保管员负责,称一吊,合计一吊,连称几十吊,总数报给会计,居然斤两不差。保管员算个奇人。

砻谷

通往米饭的路,艰辛多于乐趣。这从《天工开物》“攻稻”那一节,“攻稻”那一词,“攻”那一字,即可领略几分。宋应星曰:“天生五谷以育民,美在其中,有‘黄裳之意焉。稻以糠为甲,麦以麸为衣,粟、粱、黍、稷,毛羽隐然。播精而择粹,其道宁终秘也?”

竹匾较之簸箕,大而笨,一个人极难簸谷,最好两个大人协作。即使有个小孩抬一边,大人俯身,伸直手臂,依靠手腕用力,维持双方的基本平衡,也比独簸轻松许多。没有小孩帮助,只好唱独角戏,张开双手,像大蟹之螯,钳住竹匾边缘,摆开双腿,呈罗圈状,让又冷又硬的竹匾边缘顶于肚脐,弓着腰,仿佛蛤蟆捉虫,异常吃力地簸。臂力小的,独簸不了,可求助于风。选个稍高的地盘,像呼叫走失的小鸡,呼起风来:“风哩——风哩,风哩——风哩。”悠扬,悦耳,时急,时缓。风也善解人意,从天宇,从阡陌,从山脚,从田间,从涧头,从坳里,从峰巅,从树梢,一群群,一阵阵,争先恐后跑来。赶紧舀起稻谷,举到高处,迎接风——慢慢撒下稻谷,秕粒、草屑统统被风刮向一边,唯独金灿灿的稻谷落在脚边,又轻松,又凉快。有的风临走时,还会携带草屑跳几步芭蕾舞,再慢慢地螺旋式飞转,有如下凡的仙女飘然而去。

在没电的年代,把稻谷变成大米,是个复杂而艰巨的过程,如茧成蝶。

首先要用土砻砻去谷殼,砻成糙米。

旧时每一座古厝后厅都有两件东西:一件是神龛,一件是土砻。土砻与石磨外形相似,极像“孪生兄弟”,但土砻只为干的谷物脱壳去皮。我至今仍记得小时候历经的情景——母亲一边拖砻,一边为哭泣的弟弟唱儿歌《砻砻谷》:

砻砻谷,谷砻砻

糠养猪,米养人

谷头养鸭母

鸭母生蛋还主人

……

母亲唱着,唱着,声音渐趋舒缓柔曼,像糙米散发的味道。弟弟听着、听着,便趴于母亲瘦削的脊背,美美地睡——头呢,晃过来,又晃过去,仿佛钟摆。

我帮母亲砻过谷,一双小手轻扶麻索吊着的“丁”字形土砻筢——几乎与我同高。向前推时,因使不上劲,甚至拖着,起反作用;向后拖时,又跟不上,撞了鼻,差一点流鼻血。

砻出来的米是糙米,是一种很糙很糙的米,难以食用,务必用簸箕豁去谷壳,再舂成白米。舂米方法有三:手舂,亦即手持舂杵,一下一下舂向石臼;水舂,亦即俗称的车碓或水碓,借助水力碓米,那算先进了;脚舂,亦即俗称的步碓或踏碓。糙米摒入石臼,踩下踏碓桥,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带动闩于踏碓头的臼杵,螳螂似的,不停点头——舂下石臼,“吱呀——哐哧”,“吱呀——哐哧”,糙米渐渐变白,飘出米香。诚如宋人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十首》里的《冬舂行》所写:“群呼步碓满门庭,运杵成风雷动地。”

“寸丝千命,匙饭百鞭。”从稻谷到米饭,绝不是动手端碗、举箸吃饭那么舒服;绝不是到煮饭时,发现小小的米桶空空如也,给熟悉的米店打个电话,稍等片刻,就有人送上门来——优质大米,一袋20斤,不到60元,一手交钱,一手接米——那么简单。若从选种算起,至少历经以下20个环节:选种、浸种、整地、育秧、出秧、布田(不计此前的犁田、耖田)、施肥、薅草、除虫、看水、收割、脱粒、晒干、扬屑、碾(砻、碓)米、簸糠、挑运、储藏、淘米、煮(蒸或熻)熟。

“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可能的错觉:一个是以为早餐来自杂货铺,另一个则认为热量来自壁炉。”这是美国作家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的敬告。聆听,然后省思;比况,然后作为。

从《诗经》的“式微,式微,胡不归”,到《归去来兮辞》的“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天下路程,坎坎坷坷,凄凄切切,直到今天,究竟有多少人愿意离开饭桌,走向田园,像关注自己的饭碗一样关注田园,关注粮食和蔬菜?究竟还有多少人仍以为有了钱,便有了粮食和蔬菜?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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