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云芳
他弯腰去桌子下拎起一瓶啤酒,启开,将眼前的玻璃杯倒满,便翻转右手,敲击着桌面,用南方腔与北方方言混合的声音喊,这是蔡立波的酒!他为这杯酒命名,似在宣扬领地,又是在强调,接下来他要畅饮。这个目光已经恍惚的人一再喊着那杯酒,似乎那杯酒将不朽似的。房间里灯光很暗,墙壁和天花板都挂满了苇帘。锅里的羊肉咕嘟着,不多的肉粘着骨头在开水里颤抖,热气不停上升。一杯从小时候就让我们眼馋的“北冰洋”汽水钻进胃里,好像要为时光掌舵似的。蔡立波坐在对面,目光一下子就探到了二十年前。
蔡立波是我先生老黄的高中同学,去年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后,他从上海给我们寄来一些孩子的衣服,还有几个木质的茶杯和饭碗,说是他之前开网店留下的库存。老黄也将我的散文集寄给他,他特意认真读了,还跟老黄谈了自己的想法。因而这次他从沪上回来,招呼老黄见面,特意交代让我同去。说是还有一位叫刘颖的同学。老黄思索良久,把记得的女同学从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想起这么个人。提起高中时代,老黄有着说不尽的感慨,说多少年过去,还会梦见英语老师又提问他了,没答上来,或者,梦见所有同学都考上大学走了,只留下他在宿舍,眼看着新生抱了铺盖一个个填满原来同学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坐在铺上,还是应该收拾东西离开。
据老黄讲,他们居住的那间乡村高中宿舍墙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那些不透风的洞像一枚枚失败的子弹的印记。冬天,学生们需要自己生炉子,怕煤气中毒,半夜再灭掉,所以怎么都暖和不起来。有一个大些的洞是透向另一间屋子的,久而久之,越来越大,后来竟能容一个人往隔壁的宿舍钻进钻出。当然,在想象里,这些洞也成为学生们精神出逃的途径。老师们都将语言训练成催逼他们的鞭子,为此,老黄高中三年,嘴里长口腔溃疡一直是常态,试过很多种药,却怎么都治不好。巨大压力之下,很多同学都重新做了选择,有的去当兵,有的去打工,有的干脆转学。老黄说,蔡立波那时候与众不同,神经兮兮的,有些诗人的气质,有一腔热情,他的想法总比其他人更新鲜。他写随笔、写诗歌,并且被新来的语文老师所赏识,还曾经把他的文字印成了小册子,在整个年级传阅。
蔡立波来电话的时候,我们刚从陶瓷博览会回来,正好要去取快递,是老黄大学同学寄来的一把吉他。这位同学经营了一家乐器行,前几日,听说我们大儿子要学乐器,他们一起回忆当年在宿舍、在洗澡间迷恋吉他的疯狂劲儿,他立马要了地址,说给寄把吉他过来。我们兴冲冲取了吉他回家,看见琴身泛着黄色光泽,再一看,琴头竟然断了。老黄哀声叹息,心疼了好一阵,但还是在微信里向同学致了谢。他没提琴头断了的事儿,只跟我说,必须得把它修好。
折腾了大半天,看见蔡立波发来微信,刘颖同学已经找好地方,说让先去一个整形医院门口找他。我和老黄误以为要在医院对面那家很显眼的饭店吃饭,等走至大门口,与他通电话,才说是别处。隔着街,老黄指着一个上身着黑色长袖外套,下身黑短裤的瘦男人说,那便是蔡立波了。他一开口便是南方腔。我心想,这么些年,南方的雨可能已经浸润到他的骨头里去了。
蔡立波在前边引路。我们顺着整形医院往西走,又左拐。路面布满了水坑,接着便闻见一股浓重的公共厕所的味道。右手边的老楼显出陈旧、破败的意味,这情景这味道,恍若十几年前我在省会城中村的租住地。在这城市居住十余年,我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往前走了约莫三十米,蔡立波提示我们往里拐,便看见一条细长胡同,也有几十米。我从未见过这么细长的胡同,简直就是两排房子间的夹缝。毫不夸张地说,倘若一个大胖子从这里出入,那谁也别想过了,很容易就被堵死。只见胡同尽头有一扇打开的门,上边用本地方言写着:“没错,斗(唐山方言)是这里了!”蔡立波一拉门,便有一束门形的光映在对面的墙上。我们迎着光源进入,里边是几间连缀在一起的房间,迎面那张小桌上,电磁炉上的锅里咕嘟着牛羊肉,戴帽子的男人起身向我们问好。蔡立波说,这便是他们的同学刘颖。我和老黄相视而笑,原来刘颖是男的。但他们两个竟然全无印象。蔡立波一遍遍拉出回忆,试图为他们打通记忆通道,但终归是徒劳。他们像两块摆在不同方位的镜子,对同一人或者事物的记忆截然不同。最后,两个人隐起脸上的尴尬,碰杯,加微信,算是再重新认识一遍。
蔡立波给自己那杯酒命名之后,感慨起高中时代,内心沸腾着理想,当然,也沸腾着孤独,青春里这两种最旺盛的东西混合搅动在一起,幻化成文字。后来,他试图找到那些曾在同学间传阅的纸张,没想到已被母亲当成破烂卖掉了。当然,这是乡村诗人们青春痕迹最普遍的结局。他讲起在宿舍里男同学间的交谈,他们谈女生,也谈喜欢的音乐。那时,少年老黄喜欢在旧期刊上看篆刻和画作,几枚字之间仿佛耕种着花田,让他许久凝视,从中窥探其芬芳;那些画作上的色彩和线条也让他沉迷。蔡立波与不爱言语的老黄的交集是因為Beyond乐队。那时,在满是洞孔的破烂不堪的男生宿舍里,一群年轻人每日都要闲谈到深夜。老黄常是倾听者,有时候,他一觉醒来,他们还在说话。到现在,说过什么都已模糊了,但那种感觉却都记得。班主任非常负责,经常在凌晨出现在窗口、门口。一个人影印在那里,一段谈话才算终止。很快,长炕上就响起了鼾声,此起彼伏。
讲起这段的时候,老黄与刘颖不断添加细节。我在一边倾听着,感觉他们在一起合作一幅大树形状的图画。一个人涂出主干,另外两个填上叶子与鸟窝。
Beyond让他们年轻的心沸腾了,也让不一样个性的少年们觉得彼此亲近。这些在那时每天只有几角零花钱的男生,努力攒钱,就为买一盘磁带,在家里听,在上学路上听,偷偷藏在宿舍里听。仿佛有歌声的青春才能漫溢出些许花朵与小溪流,让日子不那么枯燥、无味。蔡立波说,当年一不小心将老黄一盘磁带给抹掉了,多少年里,他心怀愧疚,内心隐藏着深深的不安。老黄笑了,摆手,好像在空中抹平了什么。
其实前两年我们就知道,他们那时听过的磁带产自本县的一个小镇。小镇是闻名远近的批发集散地。20世纪90年代,有人跑去广州买了各种磁带回来,在自家的小屋里刻制盗版,销量巨大,发了一大笔财。当然,盗版的磁带以及廉价的礼物,也是旧时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从酒杯里一遍遍看见他们青春的倒影。说到最激动的时候,蔡立波想给老黄倒酒,但他谢绝了。从不喝酒的老黄举起了“北冰洋”汽水。
老黄说,那盘被蔡立波抹掉的磁带,其实是他第一盘Beyond乐队的磁带,当时托巴俊杰买的。巴俊杰,这个名字我听过,听说,那时就会弹吉他。他家住在学校所在的小镇上,不住校,每次一来早了就跟蔡立波他们一起聊音乐、聊文学。他留着林志颖那样的发型,白净帅气,又写一手漂亮字。语文老师时常拿他的作文卷面当范本。当然,别人也有写得不错的,但却不及他的字潇洒、飘逸。老黄又说,有时他给人一种高傲的感觉,离人远,后来不知怎么就没有消息了。
蔡立波抿了一口酒,说,巴俊杰后来退学了,去打工,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许多个星期天,他会在下班之后,骑车几十里去找他。他的头发总是被风雕刻成大背头,尘土落满头、面,进门后,先把那件大衣脱掉,像大侠摘掉披风,也像一只蝉蜕去沉重的硬壳。他翻看蔡立波的课本、文具,又把它们推到一边,在炕角坐定。蔡立波坐在炕头。两个人相对着,从傍晚一直聊到夜幕降临,说了好几次要走,却又挪不动身子。他们聊歌词,聊小说,聊古典诗词,甚至聊娱乐与八卦,最后又聊到他们喜欢的Beyond乐队,有关他们的传闻,他们的唱法,他们的动作……每一个话题都是一扇门,通往他们向往的世界。一个通宵就这样过去了。
蔡立波说,其实巴俊杰不是清高,你看他那么白净也是有原因的,他当时患了白化病,只是还不太严重。在他脖子后边,已经出现斑驳的白。刘颖一脸惊讶。老黄急忙追问起巴俊杰现在的境况,蔡立波忽然摇起头,好像巴俊杰骑摩托车而去扬起的尘土还未落下。他说,他们也失去联系了。
说到这里,我注意到酒精和诉说把蔡立波的舌头抻平了,那口南方腔不见了,家乡话抖搂出来。当年,他在上海遇到了挚爱,没想到,相处三年的女朋友竟然得了重病,癌症。那些日子,他陪伴她检查、就医,一方面安慰她,一方面宽慰自己。但最后,她还是走了。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至今依旧单身。经历过那样的拥有和失去,再能敞开心门也是艰难的。他努力将这一段说得平常、轻描淡写。把重点放在后边,说,当初的公司就在这时将他辞掉,让他失去了一切,而他后来才明白想要报复一个人,唯一的方式就是获得金钱。所以这些年来,他努力拓展业务。他说他每年要看一部什么书还是什么电影,让自己变得理性起来,“狠”起来。那本书或者是电影的名字在嘈杂的环境里被模糊掉了,我没有再去核实。总之,他需要从另外的地方来吸取前行的营养。他举起他命名的“蔡立波的酒”,一饮而尽。我看见他仰起头,目光里似有潮气。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从旁边扯了张纸巾递给他。他接过去,却擦了擦嘴。
蔡立波又和刘颖喝了几杯啤酒,咂咂嘴说,今年比较感慨,很多同学离婚了,很多人要生二胎了,很多人工作不如意了,很多人事业有成了,欢喜悲忧,每个人都需要情绪的宣泄。说不出来的滋味,又幸福,又难过。
他又提起巴俊杰,说他退学也是很无奈。白化病是他妹妹先得的,很严重。那时的乡村闭塞,一旦有能够治疗并且保证痊愈的消息,做父母的自然要全力以赴,倾尽所有。没想到竟遭遇了一场治病骗局。他们的生活陷入拮据。为了填补那一个个生活的窟窿,他只得决定退学。没有跟同学们告别,没有解释,他是在以这样的方式维护少年的自尊。
就在蔡立波上大学的那几年,每次放假,巴俊杰还会去找他。他不停地追问着其他同学的状况,追问大学里的各种日常,幻想家里如果不受骗,自己不退学,或许那就是属于他的生活。他一次次去蔡立波家里,或许就是为了寻找各种元素,拼贴出他理想中的状态。
这些结果是老黄没有想到的。他喝了一口饮料,很难受的样子,好像他喝的不是饮料,而是酒。
大家忽然沉默起来。许久之后,他们三个干了一杯。我看见饭店房间里的座位都坐满了。几个男人在那里喝酒划拳。一对男女在我们旁边面对而坐,红酒被启开,分别跳进两个透明酒杯里。男人五官不算端正,脸连着脖子都已经通红。原本朴素、呆板的女人开始媚笑。有几个人在外间大声说话,似乎都遥远。我忽然觉得身居另外的空间似的。蔡立波低下的头抬起,他的语言像河流,举着些许时光的浪花和月光。他笑称,当年韩寒正红。作为同龄人,他有野心要写一部长篇小说,要超过韩寒。他觉得这理想于他再正当不过,而且是真诚和热烈的。但毕业之后,他辗转去上海,这想法却渐行渐远。他举杯敬我,在他心里,能坚持写作才是站在理想的阶梯之上。其实我明白他要敬的不是我,而是自己曾经的理想。
一旁的刘颖始终戴着那顶黑帽子,升腾的热气和白酒、啤酒,让他脸色红润。他在讲处世法则,认为任何事儿都需要找人,处关系,并从中得到应得的实惠。在他眼里,无论社会怎么变,这个法则都不会变,不管是学校、医院还是其他任何地方。老黄、蔡立波忽然变成另一队,他们认为,找熟人不如直接办事省时省力,不管是学校、医院还是其他任何地方。刘颖这么想也是有原因的,他记得高一时,班主任格外严厉,有时甚至是没事找茬,这让他日日头疼,一感觉到老师的影子临近,就紧张得手忙脚乱。他后来找到另外一位与他关系不错的老师,请他特地找班主任谈谈,从此,班主任对他客气许多,不再有任何刁难。他们三个又说了许多话,我静静坐着,忽然感觉他们是一颗钻石的不同切面,折射出不一樣的记忆。或者说,是记忆像钻石一样,有着不同的切面。当年遇到的光,把每个人都引往不同的方向。
就在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蔡立波的口音变了。刘颖笑他,说,为何另一位同学常年在上海居住,归来依旧说着家乡话,他却成了另外一副腔调?于是,他们打起赌,要给这位同学打电话,如果说普通话,刘颖罚喝三杯,如果说家乡话,蔡立波罚喝三杯。在嘈杂的小饭店里,他们两个人围着手机,按了免提。我和老黄安静地望着,像是一副眼镜的两个巨大镜片。只见锅里热气升腾,把他俩的声音拉扯得远了。电话里冒出的声音则更加遥远。于是,他们各说各的,都要罚对方酒。这两个人的交谈一下子变得毫无交集,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但他们却乐此不疲。
我走出那个房间,站在院子里,看店家不时端着一盆羊骨、举起几根羊肉串来回穿梭。有几张桌子已经换了新客人。旁边那对男女满脸红润,互相搀扶着走了。院子顶部盖了一块巨大的塑料布,当作了大厅。靠边放了几张桌子,北边墙上和东边墙上各划了一个箭头,它们都指向一个死角。若不是忽然有人推门出来,并且里边冒出哗哗的水响,表明它洗手间的身份,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画那样两个箭头,指向什么。
洗手间也有普通家庭生活的影子,许多弃用的厨具与杂物堆砌着,灯光却是柔和的。等我回来的时候,蔡立波和刘颖还在争辩。其实他们都已经喝了好几杯,却仍旧在争到底谁应该被罚。于是,蔡立波又拨通那个男同学妻子的电话,让她来做裁判。在蔡立波去洗手间的时候,刘颖才说,这么刻意灌他,是想让他留下过夜。因为这么晚了,蔡立波还一再坚持要去车站拼车回老家。他的理由那般真诚,以至于后来蔡立波问我,下一杯酒该谁喝的时候,我忽然愣住了。我该说什么呢?我问他们。他俩便哈哈大笑。
我努力回想着自己十几岁时的光景,在一个小山村里,头顶着理想之光,充满了力量,却又满怀犹豫。那些年,在一个少女的眼里,所有事物都通向未来,通向希望,也通向绝望。只是,此刻,它们都不那么清晰了,讲起来都成了笑谈。“蔡立波的酒”摇晃着,那是理想与现实在相撞,在翻腾。但谁又能真正分得清自己是走在一条理想之路还是现实之路呢。理想与现实又不是油与水,不可相融。我想起家里那断了琴头的吉他以及邮寄者与老黄十几年未见,却持续在我们生活里散发的诸多美好的祝福和情意,如此种种,何尝不是现实与理想之光交织在一起?
接下来,时间好像被卡住的磁带一般。他们把酒推来推去,然后各自喝了,然后又推来推去,又各自喝了,语言也是重复的。蔡立波一遍遍喊着他的酒,像是为记忆开道。好半天之后,他伸出大拇指指向门,示意我们先撤。
那天晚上,蔡立波坚持要送我们到门口。他和刘颖都说了很多告别的话。我和老黄走在狭长的胡同。回望时,蔡立波忽然拱手,向着我们的方向深鞠了一躬。夜色昏暗,我不知道,蔡立波告别的是我们,还是他借着酒精倾倒出的一段往事,或者是那未实现的写作梦想。老黄说,几十年过去了,感觉蔡立波依旧没有变。而我也觉得,他依旧是个带着忧郁的、情感浓烈的诗人,只是书写的方式改变了而已。
从那条窄胡同出来,再次路过公厕,路过水坑、一排正在落叶的巨大梧桐,路过几辆东倒西歪的共享单车。我们像是从几十年前的旧时光里走出来的人。附近老旧的墙上挂着光亮的彩灯,一闪一闪,而天空有一弯小小的白月牙,像是不小心被谁掐下的指甲印。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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