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吴文琪
祖父一生劳苦。当了一辈子农民,一年里三分之二时间都在土里来田里去,只要论起田间地头的活,不管是犁地翻田,还是割稻插秧,祖父样样拿手,十里八乡远近闻名,20世纪50年代他还获得过县级“农业劳动模范”称号。除了干农活,余下的日子里,祖父还要挑起“花担”,摇响拨浪鼓,走乡串户卖些日杂用品,主要是女人居家用的针线纽扣、发夹头饰之类,赚点微薄差价以贴补家用。“卖花啰,丝花绢花各种花头,有要快来买喔。”祖父的叫卖声和着拨浪鼓清脆的咚咚声,回荡在周边乡村的大街小巷。祖父做生意耿直爽快,只要买主叫价合理,大都能愉快成交,加上货品质量好,人实在,因此在附近村庄,祖父享有很高的知名度。那时候的祖父性格比较开朗,不管是在田里干活还是走街串巷叫卖,和大家都能接得上话,还颇有幽默感,人缘甚好。
祖父的身材中等偏瘦,皮肤也有点黑,虽然因为长年累月高强度的劳动,过早地就驼了背,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显得很精干。祖父抽烟但烟瘾不是很大,用的是自制的实木烟杆,大约有二十厘米长,即使不抽烟也是烟杆不离手。我小时候曾经问过祖父,为什么不和别人一样抽卷烟?祖父笑着说,那东西没劲,“不经吸”。其实我知道原因,那时候卷烟还属于奢侈品,祖父根本就抽不起。
祖父身体不是很好,六十五六岁以后,因为双腿不怎么得劲,就不再下地劳作了,也没再挑起花担。老年的祖父不苟言笑,每天驼着背在村口走来走去几个来回,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天井走廊上,一把竹椅子坐半天,烟抽得比以前多了,话也少了很多,显得那么的失落和孤寂。
祖父常年忙于生计,无暇交朋结友,虽然人缘不错,但是真正知心的朋友不多,所以祖父老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家里。说是宅家,但和家里人交流也很少。祖父和祖母生育两男一女,虽然生活拮据,但是三个孩子多少都读了点书。因为1949年后祖母经常参加村里妇女活动,思想进步,三个子女都和军队扯上了关系。我父亲是长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就入伍当兵,20世纪50年代末转业回乡,长期在公社当武装干部,辗转几个公社,却是离家越来越远。我叔军校毕业后遇到政策性裁军,整个部队直接转入大后方,在三明市山区一家军工企业上班。我姑姑没有机会当兵,却也嫁了一位军人,随军奔波异地。平常三个子女都不在家,祖母也忙于协助我母亲做些家务活,无暇顾及祖父。于是几乎每天,祖父总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孙辈嬉闹或者写作业,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话。“你们几个别闹了,出了这么多汗,赶紧吃凉茶。”“天暗了,你们快快写字,写完了把鸡赶进笼子。”更多的时间,祖父会默默地把玩着手中的老烟杆,或者是用不是很齐整的牙齿咬着半块咸干饼,聊以打发时间。
祖父不再下田,但还是会自己找些活干,比如侍弄老宅厝地上的那棵番石榴树。老宅厝地距离我们租住的家有四五百米,祖父原来的家就在那里,后来一场火灾把老宅烧成了灰烬。这是一棵白蜜番石榴树,据说是祖父年轻时在被火烧过的老宅厝地上亲手栽下的,树苗成活后,祖父为它浇水,施肥,修枝剪叶……侍弄了它许多年,即使每天出工干活,也都要在晨曦中或者晚霞下,为它松松土,浇浇水,在树下或蹲或站,抽上几袋烟,人与树默然相对。用祖母的话说,祖父对这棵树比对她还亲。每到吃饭时间,祖母还会经常对我们说:“你们去,到番石榴树下把你公叫回来。”也许是因为朝夕相处的缘故,也或许是人与树也会有情感相通,在我们家里人看来,这棵番石榴树与祖父长得似乎有点相像。树形适中,枝干偏瘦,树皮褐中带点黑,虽然看起来不算壮硕,但就像祖父的身板一样,显得结实精干。不知道什么原因,树是长得挺好,可就是不结果,一直到祖父和祖母结婚那年吧,番石榴树才开始扬花结果,但果实也不多,即便是所谓的果树“大年”,也才不过五六十粒。数量虽不多,但却十分好吃,个大,成熟后的果皮色彩鲜艳,黄澄澄的,用手轻轻一掰就一分两半,一股清香会随着果皮开裂沁入你的口鼻,纯正的白蜜番石榴。咬一口,完全不像别人家的番石榴那样带有一丝丝苦涩,而是满嘴的香甜,即使只吃上一口,也会让口齿留香几个时辰。
白蜜番石榴太过好吃,就经常被人顺手摘走吃,而且大都是在眼看就要成熟的前一两天夜里。这可把祖父急坏了,祖父想了很多办法,甚至都想在成熟季节把竹床搬到树下守着,但由于祖母的坚决反对而作罢。最后,祖父还是想出了好法子,用泥巴和着碎石瓦片子,在宅地四周围上一道挡墙,再在墙顶上种“鸡母刺”,就是那种有点像仙人掌,但刺长得特别长,扎人特别疼的一种植物,硬是为这棵番石榴树建起了一座“围城”。从此,白蜜番石榴被别人家顺走吃的情况就少了,哪怕是果树“小年”,一家人也能够吃上四五十粒。
在祖父的晚年,差不多有十年的光景,每到夏天的清晨,带着孙子摘番石榴,成了他最快活的事情。开头几年是我,后来便是我弟弟。那个时候,早晨的太阳才刚刚露头,祖父就会大声把我们叫醒,带着我们来到树下。晨曦给番石榴树涂上了一层薄雾,祖父手扶树干,目光凝望着树上的番石榴果,一脸的悠然自得,还带着些许的虔诚。他会认真地挑选成熟了的番石榴果,用手杖指引着方向,让我们爬上树去摘。他还会反复叮嘱我们要轻轻摘,不能硬扯,手不要碰没熟的……在这个过程中,祖父的脸会很舒展,露出难得的笑意。多的一次我们能收获八九粒番石榴,少的话就只有三五粒。然后祖父就带着我们回家,指挥我们用清水洗一下番石榴,再把每粒番石榴掰成两片放在盘子里端上饭桌,这几片白蜜番石榴就成为全家人的早餐佐菜。吃饭时,祖父会不停地问我们,甜吧?香不香?他把大块的让给我们,自己只用一小块,就把一整碗的番薯米粥配完。自家地里种的地瓜晒成的番薯米煮成粥,配上自家树上摘的白蜜番石榴果,成就了一家人美美的一顿早餐。我想,这样的早餐哪怕放在今天,也一定令许多人回味无穷,更何况在那个物质特别匮乏的年代。当时,祖父曾经反复叮嘱过我们,番石榴属于热性水果,一定要在晨露未干时采摘,这样吃了不“热”,也就是不上火。然后一定要用手掰开吃,不能用刀切,不然吃起来有异味。只可惜,现在我们已经少有机会吃到本地番石榴了,更不要说有机会在晨露中去采摘,番石榴也已经被改良成“芭乐果”,个头大了许多,白蜜红蜜黄蜜,品种琳琅满目,却全然没有了儿时吃的那种香甜的味道。白蜜番石榴的那种香而不稠、甜而不腻,早已经成为我们这一辈人无比怀念、挥之不去的一种乡愁。
祖父是在七十六岁那年走的。那时候我高中刚刚毕业,靠着从小喜欢写写画画获得的小小名气,在离家二十多公里的邻镇,那时候还叫公社,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徽章厂做美工设计。那家厂是当时的团中央批准的徽章定点厂。那段时间,刚好生产旺季,订单很多,除了订制团徽,也有许多校徽,因此我这个美工也特别忙。加上交通不方便,祖父病倒几个月,我只回家探望了几次,每次都是只待一两天,就被祖父催著回厂里,“你快去上班,我没事,就是老人病,躺两天就会好的”,“做工要少说话多做事,和大家伙儿处好关系”。记得中间有一次,弟弟把电话打到厂里说,祖父想吃番石榴,白蜜番石榴。可是那个季节根本没有番石榴。于是兄弟俩在电话两头,哽咽唏嘘,泣不成声……没过多久,祖父就不行了。那天也是弟弟打电话通知我,我赶紧包了一辆三轮车往家赶,途中情绪数度失控,在三轮车上痛哭流涕……
忘不了那年的初夏,祖父走完了他的一生。辛苦劳作一辈子的祖父永远离开了我们,他把善良淳朴的品格和吃苦耐劳的秉性,永远留在了子孙的血液和基因里。
让我们一家人没有想到的是,送走祖父,我们一家人都还沉浸在失去至亲的悲苦之中,老宅那边的邻居们突然发现,那棵祖父亲手种下,并且陪伴了一辈子的白蜜番石榴树,也毫无征兆地突然间枯萎了。那个时候,季节已然进入初夏,祖父的白蜜番石榴树也安然度过了扬花造果的艰辛,树枝上挂着的四五十粒白蜜番石榴果,仿佛一夜之间突遭变故,然后恩断义绝,齐刷刷地枯萎了,没两天就全部离开树枝,掉落树下。接着没过几天,树叶纷纷飘落,树枝也随之干枯。祖父的白蜜番石榴树,终于油尽灯枯,追随它的主人——我的祖父而去了。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了祖父,和祖父的那棵白蜜番石榴树……祖父走后没几年,那块老宅厝地因为没了番石榴树、没有祖父的侍弄而杂草丛生,后来又被乡亲们推倒泥土墙,倒上水泥,平整成一块堤地。每当华灯初上,总有一群大妈在那块堤地上翩翩起舞……
祖父走了,番石榴树也走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可是,在我们一家人心里,祖父和那棵白蜜番石榴树,一直都在……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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