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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围绕着村子转动的一整个世界

时间:2024-05-04

王威廉

1

我的祖上生活在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石井乡柿园村。柿园村在它得名之际,应该是有很多柿子树的,但现在似乎也不多了,反而核桃树比较多。

鄠邑区原来叫鄠县,历史极为悠久,可以追溯到带有传说性质的夏朝。1964年,配合全国的简化字运动,被改为好记好认的“户县”。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实际上对于户县这個称谓更加亲切。2016年,在中国恢宏的城市化进程中,户县被升格为西安市的一个区,加之现在又兴起对古典文化的崇拜,它的名字又改回了与“户”同音的“鄠”,名为鄠邑区。

就在对故乡如此简短的回顾中,我们隐约看到了乡村在中国历史上变迁的缩影。

柿园村位于关中平原的最南端,秦岭山脉的脚下,这段山脉也就是名气巨大的终南山。以往的交通颇为不便,汽车只通到石井乡的电厂,从电厂到村里这段路是简陋的石渣路,需要步行半个小时左右。如今的改变是特别巨大的,村路已经变成了坚硬笔直的国道,每天都有从西安市区开来的公交车经过这里,柿园村变成了公交站牌上的一个名字。这是个显著的象征:柿园村被真正纳入了城市。

在公车站的周围,两排商铺开得很红火,有各种超市和餐馆,人们在超市中消费,懒得做饭,便去餐馆点菜。这种生活方式与城市完全无异。曾经的乡村,基本上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想吃鸡蛋,就去鸡窝拿两个,想吃青菜,就去后院的菜地里采摘一把,这种生活方式是没有消费的。但如今,柿园村的生活方式也与消费发生了极为亲密的关系,人们被纳入城市,也被纳入现代消费体系。

乡村世界的生活方式改变得越来越多,与城市生活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了,但我对乡村世界却觉得越来越隔阂,仿佛有一个隐形的乡村是我看不见的。

我想再描述一下柿园村的房屋建设情况。因为我们都知道,中国人的钱都流向了房产,对于乡村来说也不例外。柿园村的人有了钱,第一件事一定是会重建房屋,尤其是讲究建楼房。这出自中国人这百年来对于现代化生活的一种向往。在20世纪,苏联的一句现代化口号对中国那一代人产生了无法磨灭的影响:“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以前的村屋都是低矮的一层,现在一定要超越一层,最好三层,不济也要两层。很多人没有足够的钱,就先建造一层,但给建造的二楼留好了规划。日后若能赚到钱,攒够钱,便在原来的基础上继续建造二层乃至三层。都说中国人爱攀比,爱跟风,能不能别人建别人的房子去,我自岿然不动呢?好像不大可能。我亲眼看到一户老房子被左右邻居的楼房夹在中间,那完全是一种灾难。老房子像危房一样,在楼房高大的阴影下随时可能倒塌成一堆废墟。尽管老房子很有可能还很坚固,但那种废墟的想象已经让倒塌仿佛提前来到。

但住在楼房里的人家就非常圆满了吗?好像也不见得。以往,每家每户都有很多人,大家都挤在同一张老炕上,那样的记忆成为一种心理阴影,深更半夜被别人的呼噜声吵醒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但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都出门上学或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留守的人们又开始无比怀念那种大家一起挤在炕上的亲昵乐趣。原本象征着“别墅”的二层、三层,并没有成为孩子们的书房和婚房,反而成了储物间,堆放着种子、化肥和农具。

我大舅家的住房最为有趣。他攒钱在自家的后院里面建了三层楼房,房间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包括各种现代化的设施,比如席梦思大床,比如煤气灶、微波炉。但他前面的老房子还是不舍得拆,因为那里面的器具所构成的生活方式是让他最习惯最舒服的。具体来说,有两样器具极为重要,一个是冬暖夏凉的土炕,一个是火力威猛的大灶台。吃和睡是一个人回到家最在意的两件事,大舅无法改变身体这几十年来的老习惯,所以他还是住在老房子里,像个看守楼房的门房一般。有客人去,大舅就带着客人经过幽暗的老房子,拨开后门的门帘,那藏在后院的三层楼突然出现,令人觉得震撼,不得不仰视才能看清全楼的面貌。

对大舅的这座神奇的房子,我一直念念不忘,它比我读过的卡夫卡《城堡》里面的场景更加荒诞,但是却又无比真实地触及中国当代乡土文化中的复杂内核。这个内核并不限于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竞争,更在于对于人类生活的深层理解。

我每次去大舅家,还是喜欢坐在那个走廊一般的老房子里。坐在那宽敞的大土炕上,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某个瞬间。我也会质疑自己,是否处在一种怀旧的美化情绪当中?这自然是不可否认的。我从小在故乡生活的时间并不多,经常回来还不适应,比如冬天没有暖气,只能窝在炕上,觉得憋闷。现在开始怀念过去的生活,自然是在赋予它更多的情感寄托。但是,我想这其中还有更多的东西是超越了怀旧的。

2

每年春节,只要没有意外,我都会回陕西过年。因为在终南山下有我的至亲,包括安睡在那里的我的历代先人。

2017年,我的祖父过世。那是5月初的一天。祖父葬礼结束后,吃完晚饭,没有了老人的家显得特别空洞。父亲说:“上山去看看关中的夜景吧。”这个提议不错,我们一家人开车到了山坡上。槐花浓郁的香气让人心醉,其中还混杂着迟开的牡丹花香。

仅仅在那一周前,整个北方都受沙尘暴的影响,空气中全是灰蒙蒙的尘土,可那天已经尘埃落定,夜晚可以看见漫天星斗。我很快识别出了北斗七星。我已经忘记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识别的,常年在广州,空气湿度大,很难看到星空。

周围原本有些昏暗,可说话间,月亮从东边山顶上露了出来,霎时周围明亮了起来,每个人都有了影子。王维的诗一下子就涌上心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的辋川别业应该就在不远处,一千三百年前的月光一如今晚,惊动了他心底的山鸟。一千三百年,有多少人逝去了,如果能统计出来,一定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他们和我们究竟有些什么差别呢?站在山腰上,可以望见日益灯火辉煌的城市与乡镇,也可以判断出祖父墓地的大致位置,那里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生命就是光,正如爷爷的名字光生,光的历程,照亮经过的黑暗,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祖父的葬礼总共持续了七天,每一天都是一段复杂的历程,从人的生死到历史的常道,我都经受着战栗。回到了根的地方,出发的地方,也是休息的地方,最令我惊异的是,乡间的隐蔽世界在仪式中显露了某种秩序,一种已经失落并继续失落的秩序,但我置身其间,感受到了其内在的庄重。仪式的核心便是唱戏,便是秦腔。陕西人爱吼秦腔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在葬礼上——这个特殊的时刻,秦腔所凝聚起来的那种情感震撼力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唱戏的主角带着众人一同下跪,一同缅怀,一同哀泣,一同呐喊,每个人的悲伤不再是枝蔓丛生,而是有了方式,有了宣泄,有了依托,有了安放。

当我读到陈彦的长篇小说《主角》时,这些百感交集的记忆纷沓前来。他对秦腔的评价令我感同身受:“秦腔,看似粗粝、倔强,甚至有些许的暴戾,可这种来自民间的气血贲张的汩汩流动声,却是任何庙堂文化都不能替代的最深沉的生命呐喊。有时吼一句秦腔,会让你热泪纵流。有时你甚至会觉得,秦腔竟然偏执地将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进取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的主角忆秦娥,始终在以她的血肉之躯,体验并承继着这门艺术可能接近本真的衣钵。因而,她是苦难的,也是幸运的,是柔弱的,也是雄强的。”

在本质上,一种世界的观念,便是一种迥然不同的世界本身。秦腔的世界,那是个值得怀念的世界吗?这对陕西人来说不必多问。可是,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城市中,另外一种不同于秦腔的生活模式前来支配我们。新的仪式还会持续下去,会有各种各样的仪式被不断地创造出来,但是,我知道,没有哪种仪式能比得上秦腔所维持和唤醒的心灵力量,那是中国人的历史乡愁,那是我们的音色,那是我们的来路。唱秦腔的主角忆秦娥,在庄重的舞台上和在纷杂的世俗中拼尽全力吼着、哭着、生存着,历史与现实、戏曲与生活、角色与做人,同时在塑造着她的生命,这本身就是我们时代的生动形象与精神寓言。陈彦的《主角》获得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与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贾平凹的《秦腔》相映生辉。以地方戏曲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得到这样密集的认同,在其背后自然有着主流文化的某种期待。一种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如何得以确立,这也是每个中国人无法回避的问题。

3

再说说我自己的故事。我曾经在中山大学旁边的一个小区里边租住了两年房子。房东是个很好说话的老太太,一来二去,我跟她也变得熟悉起来。她是下渡村的村民,这个村已经被城市的高楼大厦所包围,成为俗称的“城中村”。这个村其实并非无名之地,不仅是因为这个村临近中山大学,成为中大学子校外消费的主要地点,更是因为它的历史悠久,早在汉代,就有著名学者杨孚在那里建宅居住。杨孚是广东最早著书立说的学者,写出了南海郡第一部学术著作——《南裔异物志》。该书是我国第一部地区性的物产专著,记述了岭南陆产水产的种类与岭南植物学、动物学和矿物学的第一手材料。因为杨孚曾在河南洛阳做官,他家又地处珠江以南,所以,人们把他的居所之地也称为“河南”,这种称呼至今流传在老广州人的口头。现在下渡村还可以看到杨孚故宅后花园的水井,当然,现在已经不能直接饮用了。

下渡村的村民们早早便拆了老房子,盖起了五六层的小楼,每户的土地面积狭小,因此楼与楼之间只有一臂之长的间隔,是为“握手楼”。我的房东阿姨便是一栋握手楼的持有者,她将房屋全部租出,立马变成了有钱人,购买了租给我的这套房子,并住了进去。没几年,她的儿子结婚,又在中山大学东门的新小区里买了一套房子,她搬去和儿子同住,又将这套房出租,我便是这套房的第一位承租者。说实话,她这套房子挺不错的,不算大,小三房,很规整,地段也好,我跟她谈了几次,想要买下来,可她都婉拒了,她说这是她养老的房子,等孙子长大了,她就搬回来住了。我住在她的房子里,有时候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房子,对那房子还生出了家的感受;但大多数时候,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寄寓在别人的房子里,而这个房子的主人还有很多套我梦寐以求的房子。

像房东阿姨这样的人,在广州太多了。城市的迅速扩张,让周围的村落陷入城市的严密包围之中,村落里的这几代人也因为城市化的进程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他们不像我柿园村的乡亲们,需要去外边打拼攒钱,再回来建房,完成人生的圆满仪式。他们恰恰相反,他们先建房子,然后因此而获利,从而购买了城市里更好的商品房,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真正转变。

最后一个故事与我的工作有关。几年前,我被单位派去汕尾市陆河县南万镇罗庚坝村当扶贫干部。罗庚坝村是我去过的最遥远的村落,它置身在遥远的大山深处。那会儿还没有开通广州到汕尾的高铁,从广州坐大巴到陆河县城就需要四个小时。从陆河县城坐车进罗庚坝村,又需要四个小时。但这四个小时是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回忆的恐怖四小时,车辆一直行驶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没有几个人可以坐到罗庚坝村而不晕车的。多少次,我捂着胸口,压制着作呕的冲动。后来,扶贫工作即将结束之际,全单位坐大巴前来参观,好几个人一下车就蹲在路边呕吐,头晕目眩已经是最轻微的症状了。

罗庚坝村为什么穷的原因,显然不用多说。国家这几年也确实下了大力气,这路虽然盘绕,但属于优质的柏油路。村里也盖起了三层楼的小学。但是,道路是双向的,道路可以让外边的人进来,也可以让里边的人出去。罗庚坝村里的常住人口最终只剩下了个位数,大部分的村民都在南万镇找到了居所,有些发展不错的,还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更好的,便去了广州和深圳。村里的小学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只大黄狗窝在门前,就连看门的老头都要吼几声才能找到。因此,我后来的扶贫工作倒是方便了,在县城住着便能完成绝大部分的联系工作。

文学如何书写乡土呢?我似乎一时没法做出理论性的概括,便说了一些个人对于乡村的经验、理解与观察。我也不免想到,我们当下对于乡土的书写是不够的,尤其是对于乡土的书写遭遇到了越来越多的忽视。毋庸置疑,“城市文学”是中国当下文学的主流,但是,“城市文学”不能仅仅限于城市的事情,更是应该以城市为方法,去完整思考當下的中国乃至世界。那么,如果我们书写一种真正的时代性的乡土文学,应该是既区别于传统的那种挽歌式的乡土文学,又能对目前这种狭窄的城市文学进行拓宽乃至重构。

英国诗人R.S.托马斯有首诗就叫《农村》,是这样结尾的:

那么停住吧,村子,因为围绕着你

慢慢转动着一整个世界,

辽阔而富于意义,不亚于伟大的

柏拉图孤寂心灵的任何构想。

我们得怀着这样的虔敬,去再次呈现出那个围绕着村子转动的一整个世界。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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