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郭铂
正场之前,钓鱼人排队到老板那儿抽签,签号写在一个个乒乓球上。把手伸进箱子里,乱搅一通,最后抽到哪个号就到哪个钓位上就座。钓鱼和搓麻将差不多,三分技术,七分运气,人们对于能否得到好运气,能否抽到好签都比较期待。鱼塘四周围一共规划了50个钓位,好钓位不多,抽到的人比较兴奋,想着今天肯定能“上岸”;没抽到的有点泄气,不过没关系,有好有坏也是钓鱼的魅力之一,大不了下次再来。
“上岸”是钓鱼人之间的一个说法,意思是鱼获的价值已经超过了所交塘费,简单来说就是俩字儿,赚了。鱼塘和野河不一样,想下竿就得交钱。钱一旦交出去,无论是谁,都想把本儿捞回来,这是人之常情。智坚也是今天的钓鱼人之一,抽到的钓位不是特别理想,但他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失望。
抽签之前,人们早就来了。这段时间里,大家都没有闲着。调漂、拌饵、绑线、架竿,可以说,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比较充分。有人带来了三根竿子,预防中途折了可以立马顶上去;有人调配了三种饵料,有腥香的、奶香的还有果味的,哪种效果好就用哪种;还有人准备了很多副子线,一旦切线,只要拿着剪刀可着八字环将残线剪掉,就能立刻更换。不到两亩的鱼塘里存有2000斤鲫鱼,为了最后的丰收,能想到的,人们都做了。
智坚也有自己的安排,但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老板看大家都准备就绪,瞅了一眼手表,站在鱼塘北岸正中央,喊道:“三!二!一!开钓!”霎时,50根鱼竿“唰唰唰”扬了出去。大家所用的鱼竿除了长度一致,牌子和颜色都不一样,再往深里说,硬度和调性也各有不同。所以在外行人看来,这场仗大家使用的武器好像都差不多,都是竿子,可在内行人眼里,鱼竿中的十八般兵器这里都有了。每个人的垂钓习惯不一样,对于不同型号的鱼竿也有各自的理解,不过一样的是,大家选用的都是趁手家伙,使出的是看家本事。所谓殊途同归。
智坚也有自己的看家本事。
开场十分钟后,好钓位的优势渐渐显露出来。有的钓位上已经没鱼了,有的钓位上隔几分钟才有一口,而好钓位上的情况就比较理想,下竿就有反应,起竿就中鱼。钓鱼人把这种现象称为“狂拉”。之所以会出现狂拉的局面,是因为鱼儿们已经在水底集结成群,形成了一个窝子。钓鱼塘和养殖塘的区别在于,钓鱼塘里的鱼从不投喂,鱼儿们常常处在一种饥饿的状态。加之群体力量给每条鱼提供了安全感,鱼儿们吃起饵来就显得肆无忌惮,几乎和闹饥荒差不多。狂拉的场面是很精彩的,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这个时候,智坚要开始行动了。
狂拉的这位叫友顺,坐在38号钓位,智坚的钓位是11号。他从11号钓位上离开,带着装备,径直坐在了37号和38号钓位之间。两个钓位之间的距离是两米,如果智坚选择坐在正中央,也并不会显得太过拥挤。但智坚的坐法是紧贴38号,他的右脚几乎和友顺的左脚并在了一起。不光如此,他一个招呼不打,直接将自己的钩子往友顺的窝子里扔。窝子里的鱼是很多的,钩子还没到底,鱼漂就开始抖动。他一提,一条斤把重的鲫鱼上钩了。智坚抄鱼摘鱼的动作都熟练,鱼护也已经入水,他把鱼往里一扔,“扑通”一声,今天的第一条鱼收入囊中。
钓鱼人都知道,智坚的这种行为叫蹭窝,简单来说就是占别人便宜,所有鱼塘都是禁止的。友顺自然不乐意,
“哪有你这样的?”
智坚笑笑不说话,第二条鱼又上钩了。
“哎,不要脸了是吧?”
“钓你的吧。”智坚说。
从头到尾,其他钓鱼人都看到了,有的笑着摇摇头,有的显得不屑。
友顺生气了,开始骂智坚,骂得还挺难听,几乎把智坚的亲友和祖宗都照顾到了。友顺也是个人才,骂人一点也不耽误他钓鱼。不光如此,好像还能帮助他提升状态,促进发挥。有一次,他居然来了个一竿双尾,也就是钓鱼人常说的双飞。因双飞还有另外一种意思,他就把这层意思借过来骂。
骂人骂到这份儿上,按说是个人都该有所反应。智坚却没有反应,“去呀,她们在家。”智坚笑着说。挨骂的时间里,少说也钓十多条了。
“哎,不要脸了是吧?”友顺骂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看来是真没辙了。
这时大概会有人想,智坚这么气人,友顺为啥不动手呢?为啥不教训智坚呢?前段時间有人动过手,下手还挺重,把智坚的脸打得跟猪头一样。可结果呢?动手的人行政拘留7天,还要赔智坚医药费。智坚只是接受了一下批评教育,就从局子里出来了。原因很简单,警察认为,智坚虽然蹭窝在先,可并不构成违法犯罪,双方完全可以通过协调的方式解决问题。监控显示,打斗过程中,智坚几乎没有还手,全程忍让。智坚脸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这更提醒着友顺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得不偿失。
没办法,友顺只能找老板出面。
说起来,智坚蹭窝蹭得没脸没皮,和这老板也有关系。这家鱼塘在市郊区,方圆几十里以内独一家,这片的钓鱼人又多,老板不怕没生意。正场的垂钓时间是6个小时,塘费300元,时间一过,不管你钓没钓到,钓多钓少,都得收竿。老板一开始也烦智坚,觉得智坚太没底线,会影响他做生意,但智坚的一番话让老板改变了主意,选择暗中支持智坚。智坚对老板说,谁钓得好,我就蹭谁的窝,我一出手,自然有人恼,也有人看热闹,谁还有钓鱼的心思?他们都钓不到,钓不好,你说我是在帮你还是坑你呢?老板一听有点道理,笑着问智坚,你不怕人家打你?智坚说,人活一辈子,谁没打过人,谁没挨过打?你只管在鱼塘周围把摄像头架好就完了。老板说,这不用你说,我早就准备架了。
老板装作不了解情况,看了看友顺的鱼护,说,好家伙,钓这么多了,时间还早,接着搞呀。友顺指出智坚蹭窝,让老板管一管。前面说过,38号和37号中间相隔两米,所以老板管教智坚的方式是让智坚坐在正中间,别离人家太近。智坚照做。但友顺想让智坚离他远点,不说多远吧,至少不能坐在他旁边。老板看了看表,说,开场快一个小时了,按照规矩,谁都可以调换位置,这他可没法管。友顺说,可他还在蹭我的窝子呀!老板笑着说,这不太好说,你又没下水,你能知道自己的窝子多宽多窄?他现在离你已经有一米了,严格来说,这不算蹭窝。好了,别纠结了,赶紧钓吧……
有那受不了的,拍拍屁股换别处钓了。但友顺不傻,即便有智坚的骚扰,也不愿放弃这么好的鱼情。对于这样的主儿,智坚还有招儿。狂拉是每个钓鱼人梦寐以求的,一个“狂”字就能表明钓鱼人此时有多兴奋。很多人坦言,钓鱼的最大乐趣无非是体验拉鱼的过程,鱼儿的力道顺着钓线传到鱼竿,再由鱼竿传到手上,热血直顶脑门儿。再者,鱼儿“哗啦哗啦”拍打出水花,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水面上能拱起一道袖珍的彩虹。也有人说,他们钓鱼是为了享受看漂的乐趣。鱼漂开始时是静止的,有鱼靠近时,搅动的水流使得鱼漂轻轻晃动。此时有经验的钓鱼人会握住竿子,随时准备提竿。待到鱼漂尾部的色格突然从两目顿成一目,或者直接黑漂,那就说明鱼已经把钩子吸到嘴里去了。多少钓鱼人因为晚上梦到顿口,一抬胳膊把自己给抬醒了……
但话说回来,狂拉刺激是刺激,毕竟是高强度的运动,是很累人的。这个鱼塘上就有过这样一位钓鱼人,3个小时狂拉400多条,导致肩周炎复发,在家休息了两个多月。窝子里还有很多鱼,友顺还在狂拉。他好像忘记了智坚的存在,或者说他觉得鱼这么多,有人蹭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没想到智坚正憋着坏呢。智坚停下来抽烟,并开始收竿,让友顺以为他累了,准备回家了。从打开方式上来分,鱼竿可以分为插节式和抽拔式,智坚使用的是抽拔式。他从第二节开始,一节一节往回收,收到头,再将连接竿稍的钓线摘下来。友顺眼看着智坚要走人了,心里不免开心,但他没想到,智坚从竿包里取出了另一根鱼竿。
智坚的前一根竿子并没有折,为啥要更换呢?或者换个问法,这前一根竿子和后一根竿子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就在于,前一根竿子是硬竿,后一根竿子是软竿。智坚更换完毕,第一竿下去就中鱼了,但因为竿子太软,一时间没办法把鱼拉出水面,只能由着鱼的性子在水底冲来冲去。鱼儿的冲击方向是随机的,往前冲还好,可如果往左冲,就冲进了37号的窝子,往右冲呢,就冲进了38号也就是友顺的窝子,甚至能冲到39号那边去。当鱼儿冲到39号的时候,钓线就横在了38号上,搞得友顺没法下竿。因為一旦下竿,就会和智坚的钓线绞在一起。这都是其次。钓鱼人之间还有一种说法,叫炸窝。意思是上钩的鱼如果没有第一时间拉离窝子,就会把窝子里其他的鱼惊到,惊得一哄而散。智坚这样的操作,极容易让38号炸窝。
“你成心是吧?”友顺忍不了了。
“医生说我有关节炎,不能老用硬竿……”智坚显得有点委屈。
“有关节炎还钓什么鱼!”
“拉起这条我就不钓了……”
说是要把鱼拉起来,可智坚并不使劲。他把鱼从39号往回拉一些,控在38号那儿,手腕一抖一抖,让鱼钩在鱼嘴里一撕一扯,疼得鱼儿在友顺的窝子里上蹿下跳,翻江倒海,连塘底的淤泥都拱了起来。这么个折腾法儿,别说是窝子里的鱼了,就算是田螺和王八也得给惊跑了。友顺看到这一幕彻底急了,一把从智坚手里抢过鱼竿,猛地一提,“咔嚓”一声,竿子从中间折断了。值得注意的是,一般情况下有人夺你竿子,你总会有意识地和人推搡争抢一下,可就在友顺抢夺竿子的时候,智坚像是早有准备,立刻松手,把竿子让给了友顺。结果是,折断的竿子一半在友顺的手里,另一半给鱼拖着乱跑,这时智坚好像才反应过来,起身抓另一半竿子。智坚抓住竿子又拽线,鱼还在钩上。
“我这可是达瓦的,你得赔……”智坚说。
这一片儿的规矩,不经人同意,动人竿子,还给人弄折了,不论原来几成新,都得赔同款全新。那么估计有人要问了,智坚的竿子既然是牌子,有那么容易折吗?不会是假的吧?话不能这么说,再好的竿子也有寿命,也得科学使用、经常保养才行。智坚的这根竿子好几年了,断掉的一节本身就有点毛病,只是他一直没有更换。换这一节都快赶上半根竿子的价钱了,智坚觉得不划算,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招,找了友顺这个倒霉鬼。这就是为什么友顺抢竿子的时候,智坚立刻就松了手,因为如果竿子折断的时候他还握着,他也得出一半钱。
像智坚这么坏的钓鱼人,不多见,有人就纳闷儿,他这么讨厌,就没人治治他吗?这么想的人不少,但真正愿意出手的,还真没有。不光没有,渐渐地,竟然有人愿意当智坚的跟班。友顺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和智坚发生矛盾,友顺决定再也不来这家鱼塘钓鱼了。可除了这家鱼塘,最近的也要好几十里地,每次开车,一个来回要3个小时。这片儿的野河是不少,可钓了几次,友顺觉得实在是没意思,野河里的鱼又小又稀,白瞎了那一套高档钓具。没办法,还得来这儿。他想好了,要是智坚再蹭窝,大不了就让他蹭呗。
说起来也巧,这天正场友顺和智坚抽到了相邻的两个位置,虽然都谈不上狂拉,但整体上鱼情还不错,两人都没有挪窝的意思。时间过半,友顺的窝子里还有鱼,也已经“上岸”了,可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想试着蹭一蹭智坚的窝子。他当然记得智坚上次是怎么整他的,也如法炮制,把硬竿换成了软竿。他听别人说,在这个鱼塘上,只有智坚蹭别人的窝,别人永远蹭不到智坚的窝,他倒要看看智坚有什么本事。他想好了,按照智坚的性格,肯定不会动手,要是骂人,他才不怕呢。他挂饵的时候手有点抖,待一切准备就绪,斜了智坚一眼,将钩子抛进了智坚的窝子。
友顺在脑子里把可能用到的脏话过了一遍,又清清嗓子,准备随时出击。眼看着鱼漂在水面上立起来,距离智坚的鱼漂不到一指的距离,让友顺感到意外的是,智坚并没有骂人,也没有看他,可以说几乎没什么反应。友顺松了一口气,觉得人们的传闻也不过如此,大概都是给智坚蹭窝时的无赖样子镇住了,吓到了。想想吧,智坚蹭别人的窝可以,别人蹭他的窝不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想到此,友顺自信了不少,加之其他钓友纷纷向他投来欣喜的目光,那意思仿佛在说,终于有人能治治智坚了。于是,他决定再进一步,把上次丢掉的面子找回来。
先说结果吧,友顺没有治成智坚,反倒再一次被智坚给治了。智坚治友顺的方法其他人早就知道,可在友顺向他们打听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如实相告,至于为何,不太好说。可能有人觉得钓鱼太无聊了,要是有人能出演一场好戏,那多有意思。可能也有人觉得友顺会想出好办法还击智坚,能给他们提供一些思路。
如友顺所愿,他的鱼漂首先有了动静。一条鱼试探了几次,终究抵挡不住香饵的诱惑,一口吞了下去。友顺眼疾手快,立刻提竿,沉甸甸中鱼了。再次如友顺所愿,鱼儿的冲击方向是智坚的窝子。他兴奋极了,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天就是你智坚还账的日子。他把竿子放松,顺着鱼儿冲刺的方向送线,好让钓线横在智坚面前。须知此时智坚的钓线还在水里,如果他此时提竿,定会挂住友顺的钓线。钓鱼人都知道,钓线一旦绞在一起,是很难解开的,就算花半天时间搞定,线也伤了,还得换新的。就算你有现成的线组,也得重新调漂。调漂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情,剪一次铅皮,扔水里试试鱼漂的下沉速度,拖起来再剪再扔再试,直到出现理想状态。有时一剪子剪多了,还得换一块新的铅皮从头剪起……
智坚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当钓线横在他面前时,他扭过头冲友顺笑了笑,“行,有点意思。”
“没啥,跟你学的。”友顺也笑了笑。
“行,那我就再教你一招儿。”智坚说。
友顺还没来得及说话,智坚奋力提竿,两人的钓线绞在一起。智坚今天使用的是硬竿,由于两根钓线绞得挺死,不用友顺做什么,智坚直接帮他把鱼提上岸来。紧接着,智坚拿出剪刀,将自己的钓线剪断,将解线的烂摊子甩给了友顺,然后从盒里取出新的线组换上。值得注意的是,智坚没有重新调漂,把原来钓线上的铅皮拆下来卷在新线组的铅皮座上就行了。两根钓线绞得再乱,也不影响拆铅皮。
友顺没想到智坚会这么干,既保全了自己的窝子,还给他制造了麻烦,真够绝的。鱼还在岸上蹦跶,使得两根钓线绞得更厉害,友顺干脆也不解了,直接跟智坚一样换新,谁不会呢?
大部分人小时候应该经历过这样一种对峙,两个人起了矛盾,开始对骂,甲小孩骂乙小孩“傻瓜”,乙小孩不用想新词,也骂“傻瓜”。甲小孩骂乙小孩“笨蛋”,乙小孩再次照搬,还骂“笨蛋”。总而言之,甲小孩骂乙小孩什么,乙小孩就骂甲小孩什么。让人意外的是,最后常常不是沒有创意的乙小孩输,而是需要不停想新词的甲小孩败。骂人本来就不是在讲理,也不是创作,比的就是谁更赖,谁的脸皮更厚。乙小孩不仅骂了甲小孩,还一次又一次侵犯甲小孩的“著作权”,自然是乙小孩更赖了。可能友顺小时候打过不少这方面的胜仗,于是,他明确了自己的战术定位,决定智坚怎么干,他就怎么干,大不了就这么一直耗下去。
如此说来,智坚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友顺了,只能打个平手了?不是的,智坚最后还是赢了,赢的原因也很简单。两人更换了新的线组之后,智坚不等有鱼咬钩,就把线甩在了友顺的线上,然后奋力一提,再次绞死在一起。如上所述,智坚再次剪断自己的钓线,换上新的线组。友顺也跟着换新。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到鱼塘上钓鱼,准备个三五副线组也就够用了,让友顺没想到的是,智坚居然准备了20副线组,生生比他多出三四倍。最后的结果,友顺被智坚耗死了,没有线组可用了。实践证明,友顺的战术定位还是有问题的,他没有对双方的战略物资做出正确的评估。
一个塘上钓鱼,线组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友顺要是想借,总归能借到。可他没有借,因为就算再借一副,也会立刻在智坚的攻击下变成炮灰。
整个过程其他钓鱼人都看在眼里,有人鼓掌,有人大笑,有人喊道:“智坚,厉害!”
智坚冲大家笑笑,说,献丑献丑。
友顺对智坚说,兄弟,我真是服了你了……
正场结束,差不多也到饭点了,友顺提出请智坚吃饭,智坚自然不会拒绝。一个人主动请另一个人吃饭,原因大概有这么几种,一种是求人办事,一种是想结交对方,还有的可能就是礼节上过不去的局。友顺属于第二种,他想和智坚交个朋友。就在刚才,友顺对智坚表示服气的时候,没有线组可用的时候,智坚从盒子里取出一套给了友顺,说时间还早,接着钓吧。这一举动让友顺对智坚有了新的认识,觉得这人虽然无赖,但是聪明;虽然做事没有底线,但是只要自己认准了,就会坚持到底。另外,也有人情味儿。这样的人不装模作样,不虚伪。想一想吧,哪个鱼塘没有蹭窝的,谁这辈子钓鱼没蹭过窝?但像智坚这样真正看开的,真正把蹭窝修炼成一种本事的,确实是第一次见……友顺越想越觉得智坚身上有一种魅力,一种别样的人格魅力。
往饭桌上一坐,友顺先自罚一杯,说今天多有得罪。智坚摆摆手,说,过招而已,以后多切磋多交流。说着,陪饮一杯。
几杯酒下肚,气氛融洽起来。友顺问智坚,真像别人说的,谁的窝你都蹭?
智坚大笑。
友顺问,哪种情况下你不蹭窝呢?
智坚说,就这个塘上,有那么几个人的窝子我是不蹭的。有一个哥们儿娶了个外国女人,每次钓鱼都把媳妇带过来,这窝子我就不蹭,咱不能把脸丢到国外去。还有一个兄弟的老爹喜欢钓鱼,但腿脚不方便,每次过来都是儿子先从后备厢把轮椅弄到钓位上,然后再把老爹背过来,你说说,这种窝子要是也蹭,还是不是人?
友顺和智坚碰杯,各自饮尽。
智坚接着说,还有一位有点意思,估计你也知道,就前段时间打我那位。那位从局子出来以后,也是和你一样,说要请我吃饭。我当时还有点害怕,别到时候把我约到一个陌生的地儿,再揍我一顿。我就和他说,吃饭可以,但地方我定。后来也是喝到位了,我问他为啥请我吃饭。你猜他怎么说?
友顺听得入神。
智坚说,他和我说,你是个办事的,既能不触犯规则,又能把人膈应得够呛,有几个买卖能合作一下,事成之后分你三成……后来也都给他做成了。
友顺问什么买卖。
智坚笑了笑,说,这就不能和你说了。
友顺心动了,他觉得智坚这种活法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既能很好地融入这个社会,也能让自己有所作为,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实践,是因为他还有个心结没解开。他觉得是时候解决这个问题了,相信智坚能帮到他。
友顺顿了顿,问智坚,你说钓鱼这事……和修身养性有关系吗?
虽说友顺前面的一系列行径和修身养性不太搭边儿,可是没错,他也有个崇高的理想。不说让自己达到“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境界吧,怎么着也得把自己的耐心锻炼出来,让自己能在钓鱼的时候静下心来啊。友顺是文科出身,读过不少名人钓鱼的故事,那时,钓鱼在友顺心目中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是一种类似于琴棋书画的高雅活动,是一种文化。多少古今中外的名人在钓鱼的过程中思考人生、沉淀内心,好让自己重整旗鼓、轻装上阵。他也想照着这个路子把自己塑造一下。可后来,在鱼塘上接触过一些钓鱼人后,他感到孤独,因为几乎没有人这么做,大家就是把钓鱼当成一种捕猎活动,享受其中巧取豪夺的刺激。没错,利用鱼饵、利用鱼儿的食欲,就是一种巧取;利用窝料、利用鱼儿喜欢聚集的习性将之全部拉光,就是一种豪夺。实话实说,这两种观点都没毛病,说不上谁对谁错,谁好谁坏。但问题在于,友顺始终没有办法将两者统一,让两者在他的头脑中达成和解。他一会儿偏向于修身养性,一会儿又偏向于巧取豪夺,更多的时候是在两者间徘徊,看它们打架,搞得他心烦意乱。他多想单纯一点,彻底一点,脑子里能安静一点啊。他想,要么就修身养性,要么就巧取豪夺,可他和很多人聊过,也可以说都不用聊,他就能看出来,他们和他一样,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也是在左右摇摆……直到遇见智坚,他才有了希望,因为智坚显然就是一个能将自己的想法彻底化、统一化的人啊……
智坚一拍桌子,说,必须有关系,这是钓鱼的最高境界,是咱们钓鱼人的毕生追求!
友顺感到意外的同时,还有点失望,他略带讽刺地说,这么说,你也在修身养性?
智坚说,那当然,对了,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还有一位的窝子我也不蹭,感觉这人和修身养性沾点边儿。我第一次蹭人窝子的时候,人提醒我不要蹭窝,你也知道的,我才不管。等提醒到第三次,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来这个鱼塘。人家宁可到野河里钓,宁可开车好几个小时到别的鱼塘钓。有一次,在野河边儿碰到,我和人打招呼,人说,守规矩接着聊,不守规矩没什么好说的。嘿,我就觉得这人有点意思……后来聊到一块儿,也挺不错的……怎么说呢?我文化水平低,不太懂怎么钓鱼才算修身养性,所以我得先弄明白吧。我蹭别人的窝,能帮助我一点一点弄明白。你看塘上好些人张嘴闭嘴修身养性,可实际上我一蹭他们的窝,要不骂人,要不动手,要不和我商量来商量去,请我吃饭求我手下留情,这个那个的,哪儿跟哪儿啊都是?
最后几句,说得友顺脸上有点挂不住。
智坚说,你也别不高兴,要想修身养性,得先认清一些东西,而认清这些东西的最好方式就是敢豁出去,先当一阵子混蛋。
这话友顺听着新鲜,问,这混蛋得当多久?
智坚说,越久越好,多看才能看清嘛,不夸张地说,死之前看清了也不容易。有句话说得好,生下来信上帝,和死之前信上帝都一样,都能上天堂!
友顺听得顺耳,说,来,走一个!
南方的梅雨季节一到,空气变得湿润起来,鱼也好钓多了。通常的说法是,雨水的冲刷增加了水里的含氧量和食物,让鱼儿變得活跃起来。还有一种说法比较邪乎,说鱼都想变成龙,当雨点足够密集时,鱼儿能跃出水面,顺着雨点游到天上去。上天路漫漫,需要充足的体力,所以鱼儿会疯狂进食。
智坚的话给友顺留下深刻印象,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想想吧,从小到大看过的影视剧里边,哪个世外高人不是坏事做尽、遍历人间丑恶才大彻大悟,呈现出不凡的气度和涵养的呢?如果修身养性和女人保养皮肤一样每天抹点水啊乳啊什么的就能实现的话,那还叫什么修身养性?但友顺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几位的修炼方式里没有做坏事这一项,比如释迦牟尼、耶稣还有达摩。可他又想,人和人不一样,修炼方式也就因人而异,既然两种方式都能达到修炼的目的,他应该选择更适合自己的一种。这就好比回家,可以选择坐电梯,也可以选择爬楼梯,只要能到家,喜欢哪种就用哪种。这么一想,友顺觉得脑子清爽多了。
想是想通了,但真正到了蹭窝的关键阶段,他又有点退却。他问智坚,这样做是不是在伤害别人,损害别人的利益呢?智坚笑了,说,你可不能这么想,之前如果我不蹭你的窝,你就不会还击,你不还击,我就不会接招,我不接招,你就不会请我吃饭,也不会和我讨论修身养性的事,就不会对修身养性有更深的理解。再说打我那位,我不把他整到局子里,他怎么会知道打人的严重后果?如果他不知道打人的后果,兴许下次会把人打死,会被判死刑,我这是伤害他吗?这明明是在救他嘛……
友顺想了想,去了。
鱼塘老板正好在旁边,笑说智坚挺会忽悠人的,智坚说,这才哪儿到哪儿,要不要一起玩个刺激的……鱼塘老板听了智坚的计划后,问,能行吗?智坚说,肯定行的东西有啥意思?要的就是可能不行。
说起来,友顺没那么容易被人忽悠,要不是尝到了蹭窝的甜头,智坚的那一套也会很快被他推翻。他小心翼翼地向人提出蹭窝的要求,想不到人家直接就同意了。当然也有人不太愿意,但碍于都在一个塘上钓鱼,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絮叨几句也就让友顺蹭了。还有人是直接拒绝的,按照智坚的说法,友顺还在初级阶段,这些人的窝子先不要蹭,因为友顺在心态上还不知如何应对。不过友顺已经挺满足了,以前他钓十次鱼,顶多能有一两次“上岸”,多数情况下是亏钱的。而现在他钓两次,就能蹭到一次窝,就能有一次“上岸”,这一步迈得不算小。
虽然鱼获是蹭来的,友顺多少觉得不够光明正大,但当他看到电子秤上显示出的数字时,当他接过鱼塘老板递给他的回鱼钱,看到其他钓鱼人投来的目光时,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友顺比较在意别人的目光。以前他不敢蹭窝,主要是觉得这事一旦做了,别人会用不同的眼光看自己,时间长了,怕自己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可实际呢,确实也有人鄙视,但整体上看,占少数。更多人是在羡慕,甚至是在恭维,这就让友顺感到有点意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友顺向智坚提出这个问题,智坚没有正面回答,说,你可以直接问问他们,看他们怎么说。于是,几番犹豫之后,友顺挑了一个看上去好说话的,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那人说,嘿,没什么对不对的,钓到鱼、上了岸才是王道……以后咱们这样,我钓得好,你来蹭我的窝,你钓得好,我蹭你的,咱们一起合作,一起上岸怎么样?
友顺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就笑着答应了。
之前老婆反对友顺钓鱼,是因为觉得钓鱼既浪费时间,又糟践钱,为此和友顺吵过不少次架。随着友顺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老婆对友顺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其他变化就不谈了,夫妻生活方面老婆开放了不少。老婆对友顺直言,只要你真心对这个家,我就真心对你。友顺觉得,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滋味。
人的胆子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喂出来的,梅雨季节一过,友顺和智坚说,感觉可以进行下一步了,蹭那些拒绝过他的人的窝。友顺蹭窝已经蹭上瘾了,在鱼塘老板和智坚的暗中支持下,几乎没费什么劲就蹭到了,还把人给气跑了。中间那人撸起袖子,握着拳头,几乎准备打友顺,友顺也闭上眼做好挨打的准备了,可那人终究把控住自己,选择吃下这眼前亏。看着那人从怒火中烧到无奈叹息,最后收拾东西离开鱼塘,友顺觉得有点好玩,这种曲折奇妙又刺激的体验才是人生该有的样子。再看那些围观者的目光,友顺只觉得可笑,他们无非只能一边鄙视、一边羡慕,一边又无能为力,永远不敢像他这样豁出去,踏出那勇敢的一步……最后,友顺以总重250斤成为当天的坑冠。
鱼塘的回鱼价是6块钱一斤,250斤就是1500元,刨去300块钱的塘费,友顺今天足足赚了1200元!赚这么多钱,不请鱼塘老板和智坚吃顿饭是说不过去了。
前面说过,方圆几十里以内,只有这么一家鱼塘。在这个年代,从来不缺有商业头脑的人,可为啥没有人想着再开一家鱼塘呢?有人开过,鱼塘挖出来了,水打进去了,鱼也投进去了,就等着第二天开业了,但就是没能开成。
友顺把鱼塘老板和智坚请到一家高档饭店,酒过三巡,三个人几乎拜了把子,结为了兄弟。成年人拜把子和小年轻拜把子不一样,后者拜过把子通常会疯狂喝酒,直到三个人“有难同当”,一起到医院洗胃,而前者拜过把子之后,通常会把酒停下来,讨论一点实质性的内容。
鱼塘老板说,哎呀,现在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啊……
智坚笑笑。
友顺问,怎么了,哥?
鱼塘老板说,我这生意刚有点起色,听说旁边又要开一家鱼塘,过两天就要开业了……
刚和人拜了把子,友顺对鱼塘老板的烦恼挺上心的,给人出了不少主意,比如,积极改善塘里的水质,增加鱼的活性,比如,到外地找一找低价的鱼,以降低成本,再比如,搞一些优惠活动,派发一些优惠券等。最后,友顺让老板不要太担心,毕竟很多钓鱼人还是念旧,还是愿意到老地方钓鱼……
鱼塘老板笑了笑,给友顺递了根烟,表示感谢。友顺察觉到,自己提出的建议并不能为人家解忧。
智坚说,行了行了,烦心的事改天再聊,咱们先喝酒。三个人一饮而尽。
桌子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友顺说,别光喝酒,来来来,吃点菜。
鱼塘老板说,一喝酒就吃不下了。
智坚突然想到什么,笑着说,哎,你们说这鱼和人是不是一样,喝了酒也就不想吃东西了?要是这样的話,咱们给旁边那鱼塘里倒点酒进去,鱼不开口,人们就钓不到鱼,钓不到鱼,人们就不去他那儿了。
友顺一听,大笑,说,哈哈!倒酒?干吗不直接倒两瓶农药进去?
友顺的本意是开玩笑,可他发现,这话一出口,只有自己在笑,鱼塘老板和智坚的表情都怪怪的,眼神热烈中又有点躲闪,看得友顺后背一阵发凉。友顺看出来了,没错,他们就是这个意思。
三人是在包间里喝酒,环境的私密加上酒精的刺激,话很快就说开了。鱼塘老板承诺友顺,这事办成了,以后每个月给友顺分红。友顺在心里算了算,方圆几十里以内只有这一家鱼塘,钓鱼人又那么多,就算只得一成,也不少啊。不过友顺担心这两人在套他,就拐弯抹角问,这事为啥不让智坚干,或者为啥不自己干?
智坚说,这事我已经干过两次了,鱼塘已经有我的股份。另外,我们还有其他买卖,也缺人手,你不是想知道我还干什么了吗?把这事办了,拉你入伙。
友顺说,这恐怕不太好办……
智坚说,没关系,那就当今晚咱们没见过面儿。
虽说智坚说的是“今晚”,但友顺听出来了,那意思明明就是“就当从来没见过面儿”。这事要是不办,估计自己以后就别打算在这个鱼塘上蹭窝了,因为规定始终在鱼塘老板手里,人家活一点,你就能活,人家要是卡死了,你就得死。
友顺想了想,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说,走!
开车到了地方,友顺估算,这家新开的鱼塘离鱼塘老板的鱼塘怎么也得有十里地,都这么远了还不放过人家,这家伙真够黑的。下了车,鱼塘老板从后备厢取出一瓶农药,拿锥子在塑料瓶盖上扎了几个孔,交给友顺。农药是用玻璃瓶装着的,别看孔扎得不大,但刺鼻的味道还是从瓶子里冲了出来。友顺紧张得有点尿急,他提出要先找地方撒泡尿。
撒尿时,他真想把瓶子摔了,停止这次行动。他完全可以找个理由,尿撒手上了,有点滑,瓶子没握紧掉地上了。可这有什么用呢?鱼塘老板的后备厢里还有半箱农药呢,这瓶掉地上了,总不能瓶瓶掉地上吧。完了完了,这该这么办呢?
说起来友顺还是比较聪明的,他最后的做法是既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人鱼塘里的鱼。他猫着腰,握着农药瓶子来到围网外边儿,发现鱼塘边上有一座小屋,屋里的灯还亮着,在余光的照射下,屋子和鱼塘之间宽三四米的水泥台子亮堂堂的。友顺铆足劲儿,把农药瓶子甩到水泥台子上去了,“哗啦”一声,玻璃碴子和药液在水泥台子上炸了一地,兴许有一些飞溅到塘里,但不妨事。屋子里的人给吓了一跳,抄着菜刀冲出来,而友顺此时已经跑上鱼塘老板的车,溜了……
让友顺意外的是,虽然农药瓶子没掉进塘里,但这家新鱼塘没多久就关了。智坚和鱼塘老板信守承诺,一个要拉友顺入伙,一个要给友顺分红,但友顺都拒绝了。友顺在这家鱼塘钓了没多久,也不来了,转而去野河钓鱼去了。也不是说要修身养性,只是一来塘上钓鱼,一看见智坚和鱼塘老板,友顺心里就一阵后怕,一阵紧张……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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